第二日,碧波宮上方的天還未完全亮,朦朧的晨光中透出一絲淡淡的藍。
玹琻正睡著,卻聽見這泥糊的石頭殿被敲得嗡嗡作響。
他睜開惺忪的眼睛,跳起來:“放肆,何人敢在我財神殿……”
話音未落,環顧四周,隻見那腰稍微挺直便能觸及的“宮殿”頂部,石子和灰塵簌簌落下。
其實祝繡敲門的動作極輕,但即便如此,糊在石頭縫隙裡的泥巴卻直往下掉。
玹琻無奈地歎了口氣,重新坐回床上。說是床,其實不過是臨時用仙法在石頭裡鑿出一個大洞,勉強能窩在裡麵睡罷了。
而門外的“罪魁禍首”似乎對裡麵的狼狽一無所知,依舊在敲門,玹琻一記淩厲的眼刀掃過去,門上的灰塵仿佛受到了召喚,紛紛躍起,全部徑直朝祝繡的鼻頭撞去。
“噗——”祝繡冷不防被一鼻子灰塵撞得咳嗽連連,然而,她仿佛毫不在意,一邊咳嗽一邊興奮地說道:“仙君莫惱,咳咳咳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簡直是天大的喜訊咳咳咳。”
玹琻不為所動,毫不理會。
祝繡卻自顧自說起來:“仙君,你知道嗎?今日隱霧山內的南柯雲台熱鬨非凡,聽聞有場盛大的仙賽將要舉辦。聽說啊,隻要前去捧場的仙人,都能領到一隻雞呢!”
殿內毫無動靜,祝繡耳朵貼著門,繪聲繪色繼續描述:
“那隱霧山雖絕頂偏僻,卻是養雞聖地,那裡的雞又大又肥,聽說雞翅碩大如牛、雞胸厚實似石、雞腿粗壯如樹,做成湯後的美味比普通的雞要高出十倍不止呢。”
依然沒有聲音,安靜得能聽見風卷起落葉的細微響動。
祝繡撇撇嘴,算了,太難哄了,不哄了,走人!
她轉身要走,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卷倒在地。
隻見玹琻這廝已經穿戴整齊,神氣活現地閃現在她麵前:“走,去領雞。”
玹琻一步跨出,便已經飄然至碧波宮外。
祝繡扒了扒被風吹得有些淩亂的頭發,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追了上去。
去往隱霧山的路上,仙人如潮,絡繹不絕,均是一臉喜色,如趕集般熱鬨。
隻是玹琻覺得實在不忍直視。
往日他參加各種仙宴時,仙人們或駕著五彩斑斕的祥雲,輕盈飄逸,或騎著威武雄壯的神獸,氣勢如虹。飄過的仙袍在晨光中熠熠生輝,如絢爛的彩帶蜿蜒而過。
可如今,這場景卻大相徑庭。仙人們竟然都駕著驢車,一個個顛顛簸簸地向前駛去。
他和祝繡所乘坐的驢車,更是破得不能再破。那驢車的輪子似乎已年久失修,明明此刻驢車飄在雲上,但那輪子卻每行一段路就會發出“吱嘎吱嘎”的怪響。
玹琻咬著牙忍住嫌棄,但一開口嫌棄卻如破堤的水,無法抑製地湧出:“你們好歹攢些仙金買匹像樣的仙馬吧,光天化日,驢車遍天飛,簡直成何體統!”
一旁的仙人飛馳越過,他那同樣拉著車的驢後蹄瀟灑一抬,頓時屎尿齊飛。
玹琻見狀,臉色登時變得鐵青,又氣又無奈,連忙拂袖去擋。
祝繡她笑嘻嘻地拍了拍驢子的背,說道:“這驢子雖然看著丟臉,但它比起隻能用來耍威風的仙馬,卻能一驢兩用:出門拉車,在家拉磨。再說了,今日去領雞的恐怕都是許久未沾葷腥兒的打工仙,不講派頭,隻求實用。”
玹琻被這番解釋說得啞口無言,他從未見過如此摳如此窮的仙人們,想仰天長歎一聲卻實在害怕前麵的驢把屎尿甩進他嘴裡,隻得默默用袖子掩著臉喬裝改扮一番,將全身的淡淡金光捂得嚴嚴實實,叫人看不出半分財神少君的身份。
然後他輕輕捏訣,驢車瞬間快起來,將其他仙人們遠遠甩在後麵,他實在不想再跟在彆的仙身後聞驢味兒了。
若真論起來,這隱霧山甚至比幽篁秘市還要偏僻些,路也極難走。
幽篁秘市隱匿在第四十一重天的雲霧之中,隱霧山則長在第四十二重天的仙石峭壁之上,是一座山中山。
顛簸許久,總算是到了。
隱霧山外,一片荒蕪的泥濘地映入眼簾,濕滑的泥土之上寸草不生,明明在仙界,卻一絲兒仙氣的痕跡都察覺不到。
玹琻拎起衣袍邊角,避開泥濘,狐疑地問祝繡:“就這?養肥雞?”
仙界的雞種類繁多,但若論起最為珍貴的一等,那無疑是財神殿裡特供的金雞了。金雞常年受到財神殿的仙氣滋養,體態豐盈,羽毛燦爛,每一根羽毛尖兒都閃耀著財富與好運的光芒。那金雞即使隻用清水煮,也擋不住鮮嫩的肉質散發出濃鬱的香氣。
按理說,仙氣愈濃厚之處,滋養出的仙雞便愈發美味。
祝繡也是第一次來,見這裡極度狹窄且荒蕪,山巒蒼老光禿,雲層厚重而低沉,飛鳥掠過卻叫聲淒厲。
二人還未來得及停下步伐一探究竟,便見烏泱泱一群仙人們如同蜂擁般降下來,從驢車上急吼吼跳落,紛紛向山內湧去。
仙人們你推我搡,不時傳來各種抱怨和爭吵聲。
“呀,你踩到我腳了!”不知是哪位仙子在尖聲怒斥。
“欸,我的仙袍怎麼被踩到了?”另一位仙人的聲音緊跟著響起,“這可是十仙金一件呢,踩壞了可要賠我雙倍!”
也有想要維持秩序的仙:“彆吵了,仙友們快快往裡走!”
眾仙在爭吵和推搡中艱難前行。祝繡和玹琻被推著擠著幾乎站立不穩。
祝繡被身旁的仙人擠得一個趔趄,疼得呲牙咧嘴。
玹琻則是一臉生無可戀,他試圖穩住身形,卻發現根本是徒勞,隻得隨波逐流任憑自己被來回推扯。
進了山內,寬闊許多,祝繡的雙腳終於落了地,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歎道:“今日真是長了見識,我竟不是走進來的,而是被夾著送進來的。”
轉頭卻見玹琻氣得頭發一根根豎起來:“放肆!太放肆了!究竟是哪個缺德仙,竟如此無恥將本君衣袍上的金羽毛薅走了!”
玹琻身上那件流雲鎏金袍,是由金雲、金羽、金線織就的。在霞光滿天的時辰將天邊最絢爛的雲霞裁下,以金雲為底巧妙織入袍身,流動的金色雲袍之上,又綴以金羽,每一片都細膩飄逸,隨風輕舞之時格外威風凜凜。
然而,袍身腰部以下,原本應該是金羽簇擁的地方,此刻卻變成光禿禿的白,如同被秋風掃過的荒原。玹琻低頭望去,臉色青白交加。
他雖已施法掩住全身金光,但若是觸碰到這衣袍,便能感覺到華貴柔軟的金羽毛。想來是有渾水摸魚之仙,偷偷拔掉了金羽毛。
這仙也真是聰明,為了防止玹琻發現,隻拔腰部以下的金羽毛,但這就讓玹琻看起來像一隻被拔了毛半禿的跳腳雞。
“放肆!太放肆!簡直放肆!”玹琻的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
祝繡在一旁觀察著,心中暗笑。她發現玹琻有個獨特的習慣,那就是特彆喜歡用“放肆”二字。而且,他還會根據自己的心情給“放肆”加上各種修飾詞,修飾詞越多,說明他生氣的程度就越重。
不過,每次玹琻跳腳大喊“放肆”的時候,都很容易被哄住或是被打斷。
祝繡實在擔憂他被氣得厥過去,決定上前哄哄他。
她正準備開口,突然,隱霧山的上空飄來一句響徹雲霄的“放肆”,那聲音雄渾有力,回響不斷,瞬間蓋過玹琻的聲音。
如此洪亮的一聲“放肆”將原本剛進到山內還有些吵嚷的仙人們驚得都安靜下來。
眾人抬頭望去,隻見一道金光自天際射來,璀璨奪目,令人不敢直視。與此同時,隱霧山內升起陣陣白霧,白霧逐漸彌漫,一個身影在金光與霧氣的交織中浮在半空緩緩顯現。
此仙身著繡滿各種珍禽異獸的仙袍,綴滿的金羽毛讓每一隻都栩栩如生,仿佛隨時都會躍然而出。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間那條碩大的金腰帶,上麵鑲嵌著各色寶石,每顆寶石都大如鴿蛋,晶瑩剔透。
分明是個男仙,他的臉上卻鋪滿金粉,唇上塗著亮如寶石的紅脂,看上去富貴極了。
“喲,這麼大陣仗……”祝繡嘀咕道。
一旁的仙女扯了扯祝繡,道:“不可無禮,這是隱霧山的天地無極金尊玉貴多金財仙。”
祝繡道:“財仙?那他和財神有何關係?”
仙女想了想:“據說是財神的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的祖宗,但他不慕名利,實在不屑於和財神攀上關係,所以隻讓我們稱呼他為多金大仙。”
祝繡愣住,也就是說這多金大仙是自玹琻他爹往上數的五輩祖宗?
玹琻十分震驚:“什麼?”
仙女這才看到玹琻,她眼前一亮,道:“仙友真是太誠心了,你這一身是模仿多金大仙的仙袍所製吧,隻是這下麵……沒事我理解,咱肯定買不起金羽毛,模仿半身衣袍已能體現十足誠心了。”
玹琻冷哼一聲,提及自己這半身金羽仙袍,臉拉得老長。
祝繡卻靈機一動,問那仙女:“仙友,我們的確是誠心來見多金大仙的,隻是第一次來,不懂規矩,這隱霧山是每月都有吃食相送麼?”
仙女道:“是了,多金大仙心疼我們這些打工仙吃不飽,每月都送吃食,而且你們今日真是好福氣,第一次來便撞上了三個月才有一次的嘴炮仙賽,若是在仙賽上拔得頭名,受到多金大仙青眼,說不定能被單獨接見,從此便不用打工受苦了。”
玹琻正色起來:“仙友,這多金大仙聲名竟然如此鼎盛,比真正的財神還厲害麼?”
仙女道:“什麼真不真的,那財神一族居於九十九重天最頂端,我們從未見過,也未曾受到任何恩澤,而多金大仙是真真切切關心我們,他就是我們的活財神。”
玹琻見那仙女堅定如最忠實的信徒,不再詢問,而是將祝繡拉到一邊:“一定是騙子!”
祝繡卻說:“仙君,方才那仙女所言不一定為虛,居於九十九重天最下層的打工仙們即使日夜祈禱,最上方的財神殿也是聽不見的,聽說從未有打工仙許願成功。”
她又補了句:“即使是我如今所居住的第三十九重天,也有不少仙人抱怨供奉了財神卻根本不靈呢。”
玹琻不解:“這怎麼可能,財神殿每月都會收集凡界和整個九十九重天所有仙的財願,這都是有專門的仙官負責的。”
祝繡道:“那仙君你想想近幾年以來,你手裡實現的財願有多少是第一重天的打工仙們的?”
玹琻沉默了,他搜腸刮肚想了一番,但還真沒有。
向財神殿許願不是張張嘴就行的,凡人要供香火,仙人要獻功德,如此方為誠心。
實際上,向財神殿祈願的過程很像是投資仙鋪,正如不是每一間仙鋪都能賺錢,同樣並不是每一個財願都可以被實現。
財神殿接收財願後,由專門的低階仙官收集整理,首先剔除罪大惡極之輩,絕不給他們發財機會,然後層層審核最終到玹琻手裡,由玹琻施法實現財願。
但那些沒有實現的財願,相應的香火和功德均不會返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