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破曉,燭淚堆紅,忽聞一聲犬吠隱隱遙遙,清冽晨風穿過門縫,將廳中眾人的發絲吹得輕揚,天光透過窗紗,映得他們的臉蒼白憔悴。
趙策的臉色更加慘白,眼神卻凝聚出一股愈來愈強烈的憤怒。
“賀重玉——你詐我——”
他沒有暴跳如雷,頭頂仿佛有一隻長著尖銳指甲的手不斷刮撓,一股鬱氣堵在胸肺,緩緩滲透喉嚨,再溢出唇角,像咬碎了牙才逼出這些言語,聲音陰冷低沉。
“從一開始……你就在詐我——”
現在那種好整以暇的神情轉而浮現到了賀重玉的臉上,她輕嘲:“世子終於反應過來了麼?不錯,這腰牌根本不是我在白雲閣的廢墟裡發現的。”
而是她昨日親手從胡由身上扯下來的!趙策和胡由主仆二人心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這句話,他們終於意識到了,昨日賀重玉出門時故意碰撞,根本不是存心泄怒,而是借機奪腰牌!
太蠢了,我太蠢了,我明明是戴著腰牌來府衙的,怎麼忘了呢!胡由後悔不迭,他暗罵自己見過大風大浪,卻載在這區區一塊木牌子上。但他也無能為力,畢竟他當時真的絞儘腦汁也沒想起來,木牌究竟是不是落在了白雲閣。
賀重玉瞥了眼仍靜靜呆在地毯上的木牌,偏頭與麵如土色的胡由目光對視,“多虧世子你帶來了親隨,才將這腰牌親自送到了我手上,我難道不該對你道一句謝?”
賀重玉轉而似笑非笑地看向趙策,在她身後胡由渾身一顫軟倒在地。
“哈哈,小賀有急智,善斷人心,你來一出隨機應變,我差點沒接住你的話……”鄧刺史捋須長笑。
鄧刺史嘴上謙虛,其實相當心領神會,當時他和賀重玉目光交接、心念一轉就什麼都懂了,賀重玉將腰牌遞給他時還戲癮十足地抬起自己的袖子遮掩,卻故意漏空露出破綻,好教趙策主仆看個真切。
趙策怒火膨脹,翻領外露出的一截脖頸漫上殷紅,嘴唇卻抿緊成一條直線,一言不發。
“甕中捉鱉,精彩至極——”拍掌聲伴隨著響起,一道青衣身影掀開帷幔從內廳走出來。
除了賀重玉和鄧刺史,堂中眾人皆驚異地看向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
“世子,你貴為宗親,卻藐視律法,行事荒唐,如今更是肆意妄為,竟意氣用事毀壞白雲閣……”來人長歎,無奈搖頭。
賀重玉朝來人一拱手稱呼道:“蘇欽使——”
此人便是奉皇命赴榮州查案的蘇欽使,他根本沒和遠下榮州的車馬一起,而是一個人喬裝先行,兩日前便到了榮州。
蘇欽使讚許有加地注視賀重玉:“不愧是貴妃親妹,少年英才,少年英才!”
蘇欽使聽完了始末,兼胡由心如死灰,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白雲閣迅速結案,據說趙策當天就被軟禁在府衙內,而順王府更是派了重兵把守——隨欽使南下的居然是禦字營禁軍。
蘇欽使雷厲風行,不僅了結了白雲閣坍塌的案件,而且還大敞府衙正門,命人在階下設鳴冤鼓,凡有冤情皆可訴。往日受順王府欺壓的百姓紛湧而上,民情如雪片堆積,壓垮了王府最後一根搖搖欲墜的殘梁,榮州百姓卻人人拍手稱快。
眼看蘇欽使暫行主事,鄧刺史都成了陪客,賀欽更是“無所事事”乾脆回府休養了。
賀重玉正和父親在書房中對弈,隻是她神思不定,連棋子被侵吞大半都未察覺,一時出神,連落子都忘了,拈著棋子輕敲棋盤邊沿。
她忽然回神,直視父親雙眸:“不對,這不對!”
“什麼不對?”
“蘇欽使,順王府,都不對勁!”
賀欽輕笑:“如今皆大歡喜,哪裡有什麼不對勁……”
賀重玉眼下滿心疑雲,她想到離開府衙時,那個看著溫文爾雅的蘇欽使出聲叫住她,兩人在廊下寒暄了幾句。
蘇欽使笑眯眯說了一句:“賀小娘子心善,體恤無辜。”
當時賀重玉直言道:“白雲閣乃我父親督建,它無故坍塌,我父親必然逃不了乾係,我所做隻為私情,當不得您如此讚許。”
可蘇欽使卻雙眸含笑,眼角爬著幾縷細紋,注視著賀重玉時,仿佛是看待自己的親兒女那般溫和:“賀小娘子不必謙辭,你的確救了很多無辜性命……”
一時無解,賀重玉索性也不去想了,她難得在府中過了幾天清淨日子,連尋香坊和文宣齋的生意都暫時拋在腦後。
馮春亭一路跑到竹苑的時候,賀重玉正和喜鵲盤坐在地板上玩兒拋銅錢。喜鵲已經輸了好幾把,頭頂著一把銅錢,連賀重玉頭上都頂著幾枚銅錢。馮春亭推開門,剛看見賀重玉就“哇”地一聲大哭,驚得賀重玉和喜鵲頭頂的銅錢掉落一地。
賀重玉連忙起身攬住她:“怎麼了這是?受什麼委屈了?”
馮春亭嚎啕不止,淚水浸濕了賀重玉的前襟。好半晌,她才抹著眼睛,一字一抽氣地說:“我,我有哥哥,有,有他的消息了……”
喜鵲張大了嘴巴,眼睛也瞪得圓溜溜的。她是知道馮春亭家的事的,不過春亭的大哥不是多年沒有音訊了麼,怎麼突然就出現了。
“這家夥在哪兒!”賀重玉忍不住怒火,她可還記得春亭當時走投無路狼狽不堪的模樣。
馮春亭聽見賀重玉的問話,癟癟嘴,又忍不住哭出來,抽噎著說:“他,他早就死了……”
馮春亭曾經多次口不擇言,說她哥哥這麼些年也不回家看看,沒準就是死了,沒死也當他是個死人,誰料一語成讖。
賀重玉嘴唇微動,也不知說些什麼,隻好輕輕拍了拍春亭的肩膀。
“你是怎麼知道的?”賀重玉問。
於是馮春亭吸著鼻子講清了事情的原委。
這還要從蘇欽使設鳴冤鼓說起,一連三日府衙幾乎擠滿了來申冤的百姓,其中一個是榮州城門的守衛。
守衛說,順王世子趙策草菅人命,曾在榮州外城的城門前活活打死了一個年輕學子,隻因那學子仗義執言,為被趙策抽打的老人鳴不平。
趙策當時尚且年幼力弱,不顧護衛勸說,硬搶了韁繩縱馬,撞倒了一個背柴老人,他自己也差點摔落馬下,幸好護衛及時相救。但趙策卻怪老者驚住了他的馬,竟掏出馬鞭用力抽打對方。馬鞭揚起一道道破空聲,老人身上遍布血痕,王府護衛仆從無一阻攔。
當時正逢清晨,此處行人本就不多,即便有路過的也不敢和順王府對抗,捂著腦袋跑得飛遠,城門守衛更是縮緊了脖子裝死人。
一個年輕人攔住了趙策,他見老人這副慘狀,義憤之下不僅奪了他的馬鞭,還將馬鞭擲落於地。這個年輕人就是才背著行李走出下河裡,準備外出遊學的馮春望。
趙策惱羞成怒,馮春望雙拳難敵四手,他最終連榮州城門都沒能出得去,便永遠葬身於此。
背柴的老人是孤家寡人,靠賣柴為生,生活清貧,他雖然僥幸逃得一命,卻無力醫治,最終死在他那所薄草房中。
趙策回府之後,果然被順王訓斥了,順王罵道:“你抽他幾鞭子就算了,怎麼能把人打死呢!”於是關了他一頓禁閉。
而馮春望的屍體被扔在亂墳堆上,被野鳥啄食,還是當日的城門守衛良心過不去,悄悄安葬了他。馮家母女棲身荒郊野村,無從得知這番經過,隻以為家中大郎一去不返。
“小賀——我後悔了,我不該罵他……”馮春亭兩眼溢出熱淚。
“他很好的,他教我識字,我卻打翻了硯盤,可他從來沒罵過我……”
“他還給我買糖,我小的時候,他把我抗在肩上帶我出門看花燈,他給我買絨花,他很好的……”
“我怎麼忘了呢……我都忘了,我隻記得他再也沒回家……他想回來的!他回不來了……他的腳都爛乾淨了……”
守衛陳述冤情,府衙自然要召苦主上門,於是馮春亭才得知兄長之死,更意外的是,報案的守衛是曾多次搭助她的熟人,否則還沒等她遇見賀重玉,就要被債頭拉去賣掉了。
守衛如今已近暮年,當時袖手旁觀的事卻像根刺紮在他心裡,那塊嫩肉便腐爛生膿,現在終於拔出來了,他卻垂著眼睛不敢看馮春亭,沉默不語。
馮春亭走出府衙的時候,頭腦一片空白,她像個遊魂似的飄蕩在榮州街上,最終走到了賀家門口。從進府衙開始,她便呆愣著臉,直到看見賀重玉,那些積年的眼淚才在一瞬間迸發。
從前埋沒人海的血淚又重見天日,賀重玉驚覺,人命真如草芥,上位者可以肆意踐踏蹂躪。她隻覺得悲哀,因為此番煌煌正義不是出於人心公正,隻是為了給順王父子的罪名增添一條無可辯駁的“民意所向”。
次日傳來一個消息,蘇欽使準備回洛京了,同行的還有順王父子。出乎賀重玉意料的是,順王父子居然是坐著囚車離開的榮州。
原本隻是圈圍住順王府的禁軍,在蘇欽使接到一封詔令後,終於有了動作,順王府一天之內就被抄家,老順王重病纏身也被從王府揪出來塞進了囚車,即便趙策百般哀求也無用。老順王病得幾乎已經消磨完了血肉,一層枯黃的皮裹住了乾硬的骨架,看著像一副骷髏。
賀重玉這下大概琢磨出來了,蘇欽使恐怕原本就是為了順王府來的,不管白雲閣塌不塌,趙策父子大概都再無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