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賀重玉這一天過得十分充實:

她早上去了尋香坊,將新出的一批茶花香露連同配方交給雲娘,又在史小娘子的百般纏磨之下給她也畫了一幅素像——她從雲娘處打聽來賀重玉今日的動向,一早便在尋香坊裡蹲她。

而後她馬不停蹄地趕往通明街的文宣齋。王平賣了鋪子立刻收拾包袱投奔女兒去了,深怕走得晚就要被順王府的仆從攆上,留下的夥計經賀重玉考察了一番,大多繼續走馬上任,唯獨兩個倚老賣老的掌櫃被賀重玉拍板辭退,但也給了一筆銀子兩相安生。

春亭似乎有幾分家學淵源,做起掌櫃來得心應手,夥計們都知道這個年輕的女娘是東家信重的人,也都不敢造次。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隻消竹紙大功告成,文宣齋就能立刻開張大吉,馮春亭近日來一天要去後巷工坊查看數十次,看完一次臉上的笑意就更濃一層。

回家後,門房又回稟道家中來了個不速之客……等賀重玉將酒足飯飽的徐叔子送出門,她抬眼遠眺,已見天邊飄黯,紅霞消隱,層疊錯落的飛簷上掛著一條藏藍漸深的天,團團鉛雲擁出一彎鉤月。

“呼——”賀重玉長舒一口氣,兩臂展開,快活地伸了個懶腰,臉色慵懶,像日落之後倚著門檻梳理毛發的家貓。

她心想,風平浪靜,又過了一天……倏然聽見街口響起一聲馬嘶長鳴,一道塵浪滾滾而來。

來人是府衙的小吏,他騎的是賀欽的馬。

賀重玉當然知道父親近幾月都在張忙督建白雲閣的事,尤其這個月裡,總是天微露白就出了門,月上中天才倦倦而歸,小廝傍晚就會回府報信說主君晚歸,餐飯不必等他。

但賀重玉還是第一次見府衙官吏上門,她驚疑不定。

“二娘子,賀長史讓我騎了他的馬來給府上報信,這樣腳程快些。”穿著皂衣的小吏虛虛一拱手,“具體的消息大概今晚就能傳遍榮州了,到時候流言紛擾,賀長史怕你們擔心,遣我先來告知你們一聲……”

出事了,白雲閣塌了。

倒了僅僅一座樓閣,對這個亭台屋舍鱗次櫛比的州城來說,似乎無關痛癢,但白雲閣是皇帝下旨修建的,平白無故地坍塌,往輕了說是官員一時失察,往重了說是瀆職之罪。

黔首或許真的相信是方士讒言,才引誘皇帝大興土木,但心思神敏的人或者是對當今陛下了解頗深的臣子,都深諳天子的驕奢之心。

天子極重皇帝的威權,他恐怕也對方士的讖言將信將疑,隻不過順水推舟,以此樓台標榜此身功績。

天子回顧這輩子,鬥權臣、爭尊位、興實政、攬民心、行封禪,貌似古往今來中一個皇帝能做的他都做到了儘善儘美,偶爾登高眺望,難免心生悵然。

他忽然意識到,普通的宮殿、陵寢都不足以稱謂他的雄圖偉業,他已經站在了世人無從企及的高位,自然當有相配淩雲的高樓。

皇帝乾什麼事都要折騰一套教人雲裡霧裡的複雜禮法,白雲閣的建造也是如此,開工要定吉日,請三牲,完工也得合天時,樓高更是經方士周密測算出的“九九至極”之數,樓中梁柱位置都要暗合星鬥位移之說。

他老人家還滿懷期待等地方上的三座樓閣完工,在洛京建造出一座和紫雲台遙相輝映的“朝鳳樓”,到時他與貴妃登頂合奏,再引百雀,定能傳為佳話!

仿佛老天都見不得皇帝如此驕奢淫逸,故而令白雲閣無故坍塌,以作警示,一時間這種說法甚囂塵上。

天子怎麼可能承認自己有錯,在他看來,這都是榮州的正史副史白吃乾飯,於是他立刻派欽使赴榮州,責令他務必調查清楚此事,將“罪魁禍首”捉拿歸案。天子似乎怒不可遏,早晨才得知白雲閣塌的消息,沒過午時那位欽使就收拾好包袱帶著人馬浩浩蕩蕩地往榮州趕來。

賀欽作為白雲閣坍塌的直接關聯人,已經在府衙住了整整兩天,這還是看在他是貴妃生父的份上。

營建白雲閣的匠隸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們被關押在州府大牢裡,州府牢獄中從來沒有在如此短的時間裡烏泱泱擠進這麼多“嫌犯”,鄧刺史為了預防他們聚眾生亂,還特地撥了一隊州衛嚴加巡查、日夜看管。

城中流言紛紛,百姓都竊竊議論白雲閣坍塌的原因,如此猝不及防,定是天公發怒,他們對此深信不疑。

賀重玉冷笑,哪有什麼怪力亂神,定是有人暗行詭計!看著趙策一天天上躥下跳,和耀武揚威的公雞似的,她已經生出幾分懷疑。

想到這個從未被她放在心上,甚至幾次被她打得落荒而逃的宗室紈絝,賀重玉深深皺眉,以前見他有這麼機警?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塌一座樓?

賀重玉猜測,如果真是趙策所為,他大概是想將白雲閣坍塌一事栽贓到她的父親身上,賭的就是皇帝的仁慈。

若皇帝寬恕,輕輕揭過此事,父親最多罰奉降職,若皇帝一力追究,即使姐姐聖眷優渥,恐怕也救不了他們一家,甚至他們反而還會連累姐姐。反正不管哪個結果對趙策來說都不算虧。

賀重玉並不想賭天子的仁慈,天子似乎也缺乏仁慈。她此刻由衷地認為,趙家的人都憋了一肚子壞水,趙策根本沒想過那些匠隸的死活,賀重玉每次走進府衙,都能聽見牢獄深處傳來的號哭。

她伸出右手手掌,掌心紋理分明,指節處裹了一層薄繭,修長細白,這隻手可以單手拎起一個像趙策那樣的成人,如果她再一拳揮出,趙策那張麵如冠玉的臉上一定青紅交加……

但她最後深深咽下一口氣,即使武力威逼,等來日呈堂證供,趙策可以隨時反口,那她動手甚至還會招來禍端。

賀重玉一輪吐納,撫平心緒,沉沉走入刺史府……

“作畫?你說畫就能畫出來啊?”趙策不屑,手裡扇子一合,啪地指向賀重玉的麵門。

賀重玉不理會他的無禮,手掌側鋒推開扇柄,走到鄧刺史麵前,言語懇切:“刺史若不信,儘可召人詢問,小女所言非虛,我有把握能畫出來!”

“不必召人了,我早有耳聞,夫人早前更是多番讚許,賢侄的畫技我是拜服的——”

鄧刺史話鋒一轉,“可怎麼能憑空作出賊子畫像呢?那豈不是無中生有……”

“所以請鄧刺史即刻查問城中守衛、更夫,還有牢中那些匠隸!”

胡由站在趙策身邊,低眉順目默不作聲,他聞言驀地喉嚨一緊,把頭低得更深。

趙策嘴角不屑的弧度更大,“搜問能問出什麼,刺史當日就盤查過了,你爹更是裡裡外外查問了一番,有什麼用麼?”

賀重玉冷冷掃他一眼,轉身大步流星,路過趙策的時候絲毫沒卸力,趙策被她撞得齜牙咧嘴,捂著肩膀怒目瞪她,連累胡由也被撞得一個踉蹌。她走得比史參軍還快,進大牢如進家門,史參軍一路小跑才勉強追上她。

廳裡添了三回茶,趙策百無聊賴地癱在胡椅中,手裡捏著青釉茶盞,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蕩,幸虧茶水已儘,盞中隻餘一撮茶葉梗,否則府衙偏廳裡鋪的這卷龍虎鬥戲的地毯都得被茶水淋濕。

趙策終於不耐煩地起身,卻見賀重玉已經進門,史參軍喜不自勝,他倆身後跟著一個看著唯唯諾諾的匠隸。

“刺史,真被我們查問到了,白雲閣塌陷的前一晚,此人起夜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黑影鬼鬼祟祟不知道在乾些什麼,如今想來,定是暗中生事!”

史參軍連忙推了一把這個匠隸,“把你剛才和我們說的,再和刺史詳細秉明!”

但據此人而言,他當時未注意時辰,隻敢虛說在夜中。

喜訊連番而至,陳司馬也前來回稟說,當夜有更夫目睹可疑之人的背影,一個巡夜的州衛也說,似乎看見了那人的側臉。

“你們三人細細說來,我即刻作畫……”

鄧刺史立馬派人拿來紙筆,於是匠隸、州衛、更夫三人圍著賀重玉,你一眼我一語,紙上便逐漸浮現出一個人像,趙策主仆倆一時驚懼,但仔細一看便嗤笑道:

“這也有用?拿著這副畫像,我能給你在榮州街頭隨便找出二三十個人來——”

紙上人側著身,隻露出了眉眼,據三人描述,天黑昏暗,隻敢說看清了那人的眼睛,下半張臉實在不敢強辨,怕言語出錯,冤枉無辜。

賀重玉淺笑一聲,似乎胸有成竹,連嗓音都顯得從容許多:“不認識的人自然覺得這副畫像誰都能像,可在認識的人看來,此人如同一斛紅豆中的黃豆,清晰到不能再清晰……”

她掃視著趙策主仆二人,似乎意有所指,卻也不直白說明,目光尤其在胡由身上停留得格外久。

“光憑畫像當然還不夠,如果還有一個證物,兩項映照,鐵證如山!”賀重玉聲音寒涼。

“什麼證物?還有證物?”趙策將信將疑,轉而下巴一抬,顯得盛氣淩人,“我看你也沒什麼證物罷……”

賀重玉瞥他一眼,“如此關鍵的證物怎麼能交給你,現在拿出來豈不是打草驚蛇?等明日欽使抵達,我自會親手交給他。”

“嗬,放在你這兒就穩妥了?”

“世子言之有理。”賀重玉思索一番,點點頭,“唯獨刺史可信,我現在就將證物交給您,待明日由您轉交給欽使。”

賀重玉還故意背過身去,借著衣袍遮掩,將一個物什遞給鄧刺史,而鄧刺史飛速揣進衣袖裡。

即使賀重玉故意防備,趙策眼利,仍瞧見了那個物什似一隻腰牌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