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婆的家不算大,估計是剛搬來不久,和彆家村民的屋舍並不靠近。她家門口還趴著一隻黃狗,見有生人,黃狗便叫喚個不停,直到陶婆連聲叱著,黃狗才耷著尾巴又趴回原先的草甸子。
“家中清貧,兩位見笑了。”
賀重玉見這棟茅屋隻分了兩個房間,推門進來連張桌子也沒有,內室和外間之間掛了一卷草席作簾子。賀重玉聽見內室有女人的輕咳聲。
“希娘!”陶婆焦急地衝進內室,像是和裡麵的人說了些什麼,才掀開簾子出來,連臉色都顯得舒展許多。
“家裡境況著實……連落腳的地都……”陶婆搓著衣角,"我給兩位恩人倒碗水來罷!"
劉媼心中不忍,她溫和地握住陶婆的小臂:“不必麻煩,我和孫女本就要來磨盤村,順手幫忙,沒什麼了不得的。”
“呀!孫女?”陶婆瞪大了眼睛。
劉媼哈哈大笑:“出門在外,到底不方便,這不,才教她一直做男兒打扮。”
賀重玉暗忖,我可沒掩飾過自己是個女郎,隻不過凡是看見這副打扮的就默認了我是個郎君,難道我聲音真的很像男人?
陶婆不知賀重玉在想些什麼,隻聽劉媼承認,長舒一口氣,道:“既如此,請兩位來坐坐罷。”
賀重玉和劉媼便跟著陶婆進了內室。內室也僅僅放了一張木床,還有一個缺了腿的小案幾作為桌子,屋裡氤氳著一股淡淡的藥草味。
陶婆的兒媳就睡在裡側,她現在正上半身靠在床頭,見劉媼兩人進來,蒼白的臉上浮出淺淺的笑:“我聽娘說了,多謝兩位恩人。”
賀重玉打量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她感到不可置信,這裡麵居然裝了一個活生生的小孩兒。
希娘見賀重玉盯著自己的肚子看個不停,溫柔輕笑:“女郎想來摸摸麼?”
“可以麼?”見希娘輕輕點頭,賀重玉才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在她的腹部,慢慢撫了一下,就這一下,她覺得手心下有什麼突然躍動。
“這孩子和女郎有緣呢,平時都懶懶的,不愛動彈,現在卻動了……”
賀重玉感受到生命的萌芽正朝這個世界探出足尖,小家夥,你也在努力地活著呢,她思忖。
“既然娘子都說有緣,我就把這個送給小家夥,聊表心意!”賀重玉掏出一枚小巧的玉牌,“不是什麼貴重的玉,是我自己刻的,留個紀念罷。”
玉牌臥在希娘的手心中,通體潤白,唯有中間沁出一點紅色,被雕琢成了一簇盛開著的淩霄花。
“真精巧!”希娘撫摸著肚子,“我代孩子謝謝女郎,願他一生能如這淩霄花一般活得肆意自在。”
陶婆在一旁也笑嗬嗬道:“是啊,多謝女郎了,要真能生個小子,我們陶家以後就有指望了!”
“哈哈,立業興家的事,難道女兒就做不得了麼!”劉媼朗言。
隻是陶婆卻苦了臉:“不是老婆子看不起閨女,您二位就坐在我麵前呢,我哪能看不起女人?可世道看不起我們,沒了男人就得被人欺負,家業都被奪走,要不是希娘有孕在身,我們婆媳倆就是死在哪個犄角旮旯都沒人管。”
也憑著這肚子,陶家婆媳才有了這一方茅屋棲身。
陶婆恨聲:“若是生下兒子還好,若生個女兒,族老都不願為我們出頭了……”
“唉,都艱難啊。”劉媼聞言長歎。
一股鬱氣漫上賀重玉喉嚨,但她嘴唇微動,什麼也沒說,隻解下錢袋,塞進希娘手中。
“彆推托,萍水相逢,順手相助,不算什麼。”賀重玉按下希娘的手。
陶婆與希娘見狀,都眼角濕紅,又是一番好謝。
屋裡人來沒說上幾句話,屋外吵吵嚷嚷的聲音就穿透了薄薄的草簾。
“陶老婆子,你使手段搶了咱們東家的銀錢,還不交出來!”
領頭的是個叫祝全的精瘦男人,嘴裡還嚼著一根野草。他左手邊站著一個矮胖子,右手邊站著一個瘦竹竿,三個人一臉凶橫地堵著陶家大門,黃狗汪汪吼叫,被一腳踹遠,正縮在籬笆腳下嗚嗚哀叫。
“搶?他也好意思說!明明是他搶了我家的家業,反來倒打一耙!”陶婆氣得渾身發抖。
祝全不屑地扯起嘴:“誰叫你家陰氣太重,把當家男人都克死了,東家好心幫你們操持家業,還不領情?”
“婆婆,我現在可聽不得這個‘克’字!”賀重玉臉上溢出一個冰冷的笑。
賀重玉將陶婆攔到身後,她抬眼掃視了一圈。
祝全呸一聲,將嘴裡嚼著的草吐到地上,拍拍袖子,吊起嗓子就喊:“哪家黃毛小子也敢來做打抱不平的事?輪得到你麼,細胳膊細腿的,大爺打個噴嚏都能把你吹飛嘍!”
見賀重玉仍然不緩不急地上前,他一揮手,喊道:“讓他知道咱們的厲害!”
“玉丫頭!”劉媼心中一緊。
但賀重玉隻屈肘橫撞,小腿如風掃過,祝全就撲倒在地,滾了兩圈才暈頭轉向地捂著腦袋慢慢爬起來。但賀重玉手中未停,沒幾下功夫,那個“瘦竹竿”就抱著腿倒在地上誒呦誒呦地叫疼。
一直坐在馬車前的車夫老李這時也製住了那個矮胖子,兩人僵持不下。賀重玉一手抓著馬車立柱,抬腿就踹,老李順勢鬆手,矮胖子一時脫力,倒退好幾步,啪嗒倒地,正好摔進一個爛泥坑裡,他趕忙起身卻腳下一滑,又一屁股坐回爛泥坑中,濺起無數泥點子。
賀重玉手上一借力就翻身坐上車頂,居高臨下冷睨這群人,老李站在馬車前,手裡抓著馬鞭,左右甩了兩道,掀起響亮的破空聲。
祝全三人盯著賀重玉,漸漸圍攏,卻不敢靠近。
“原來不是個黃毛小子,反倒是個黃毛丫頭!”祝全聽見了劉媼剛剛喊“玉丫頭”,他暗恨道,現在的人家都是這麼養閨女的了?
“哪兒來的黃毛丫頭,你是誰,多管什麼閒事!”祝全大喝,他此時十分氣憤——東家當然看不上從陶婆子家搶走的銀子,大頭還不是落進祝全的口袋,頂多再帶他兩個兄弟喝點湯。否則他這麼自告奮勇,大老遠追來磨盤村乾什麼!
“我是你姥姥!好外孫,見了姥姥怎麼不磕頭請安?”賀重玉坐在馬車篷頂,似笑非笑地俯視這些人,她手裡轉著一把彎刃長匕,匕首寒光一閃。
祝全的臉扭曲一瞬,彆說在東肆街,就是整個烏城他都沒見過這麼囂張的毛丫頭。
看到賀重玉這番有恃無恐的作態,祝全忽然心頭一跳,他想,莫不是哪個高門大戶的女娘喬裝打扮了,專門出來打抱不平?
祝全能屈能伸,他立刻拱手道:“不知女郎打哪兒來?”
這是要問她的來頭了?賀重玉一腿屈膝,右肘頂著膝蓋,手斜撐著頭,左手翻舞著那把匕首,銀光閃爍,眉毛輕挑:“姥姥我打東邊來,家門不顯,倒是勉強認識幾個姓趙的。”
祝全長著一雙勢利眼,膽子卻比針眼還小,當即慌了神——趙?這可是大雍國姓!這丫頭年紀不大,出手淩厲,言語更是不饒人,行事無所顧忌,恐怕不是認識幾個姓趙的,而是她根本就是姓趙罷!
祝全不禁暗罵,是貴人你就高頭大馬聲勢浩大地出來唄,一個個都喜歡扮平民百姓,什麼世道啊!
祝全心裡罵聲連天,麵上卻扯出諂媚的笑,腰更是彎個不停,嘴裡連聲討饒,隻說自己有眼無珠,衝撞了貴人。
彆看祝全前後若判兩人,但他其實算盤打得可精,不管這丫頭姓不姓趙反正他們仨也打不過她,今天注定要無功而返了,可若這丫頭真的姓趙……都不須姓趙,隨便是哪個高門大戶的姓氏,也不是他祝全能惹得起的。
他尤嫌不夠,又立即跪倒,俯身就拜,還順手將他身邊兩個看不清形式的沒眼色的蠢東西也拽得跪倒,恨不能多長兩張嘴來告饒。
“那最好,姥姥我再來烏城,若是看不見陶家婆媳還好好地住在這兒,那我可是會生氣的……”賀重玉轉動匕首,冷光正好照進她眼底,她扯出一個森寒的笑意。
祝全立刻指天發誓,保證從此再也不來磨盤村打擾陶婆子婆媳倆。
三個人互相攙扶著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磨盤村。直到再也看不見磨盤村的影子,祝全才咬牙切齒道:“老子最近這麼倒黴的麼!”喜歡微服出訪的權貴,有一個算一個,都讓他祝全碰上了。
矮胖子揉著腰怨聲載道:“就是!這些老爺少爺都愛拿人開心,今天好了,又冒出來個姥姥……我對自個兒親姥姥都沒這麼跪過!”
“前天那個非揪著我的後頸皮逼我喊他祖爺爺,脖子還沒好呢,今天又被打了!誒呦喂,疼死我了,等回去我得找荀郎中要副膏藥好好貼著。”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這個祝全愈發來火,他捂著腰叫罵:“我腰上老大一塊淤青就是那小子給我踹的!今天這臭丫頭在上麵又踹了一腳!”當時賀重玉那一腳,把祝全疼得差點七竅升天,冷汗刷一下就冒出來了。
“大哥,咱們以後還是少做些橫行霸道的事罷,這兩天可疼死我了。”瘦竹竿心有惴惴。
祝全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懂個屁!好好跟著大哥就完了……”
三人身影漸遠,說話聲也逐漸模糊,枝頭一隻灰羽雀鳥撲棱翅膀,便蓋過了三人遠去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