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薦書已經寄到青河書院了?”
賀欽愁眉苦臉,看著滿臉倔強地站在自己跟前的大女兒,他都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最終還是沉聲道:
“重華,你可知道,青河書院響徹大雍,它也是譙州最好的書院,不知多少人家削尖腦袋也要把家中子弟往裡麵送。即便你寄去了薦書也無用,尋常人家的薦書,青河書院是不會收的。”
“女兒知道。”賀重華揚起下巴,“我也知道父親少時便是在青河書院求學。”
賀欽長歎:“我少時能入青河書院,那是因為我姓賀,譙州賀氏的賀。如今我們已和譙州分家,現下隻是一下縣的破落寒門罷了。”
縱使賀欽是一縣之長,可他身後已無家族支撐,而且區區縣令在整個榮州都算不上什麼有牌麵的人物,甚至走在州府裡,說出縣令的身份,恐怕還會遭人恥笑。
青河書院招收弟子,一看門楣,二論才學,三談品貌,往往有才學格外突出的學子也會破格錄取,可歸根到底,還是看學生門第。
而且最重要的是,賀重華是女子,青河書院自建成開始,就沒有招收過女學生。
彆說青河書院,大雍任何一家享譽盛名的書院,都不曾招收女學生,即使這條規定並沒有白紙黑字寫進規章裡。想想也是,但凡頭腦正常的人家,也不會把家中女兒往書院送。
這封由賀重華寄出去的薦書,恐怕還是青河書院史上第一次收到的來自女學生的薦書。
“而且也不是第一封。”賀重華眼神裡難□□露出一些得意,“上個月我就給青河書院去信了,梁山長親自給我回了信。”
賀重華揚了揚手中那張薄薄的信紙,這位梁山長在信中對賀重華大為誇讚,稱以她的才學可以直接入青河書院的甲字班。
一月前賀重華給青河書院的自薦信中,還夾著兩篇她寫的文賦,梁山長正是看過這兩篇文賦,才在信中對賀重華讚不絕口。
於是賀重華收到回信後,便立即將自己的薦書寄去青河書院,隻待書院將名單入冊,賀重華就能成為青河書院曆史上第一個女學生。
賀欽把信來回看了,大為不解,突然他眼神一怔,想到了什麼:“重華,你未曾直接言明,你是女子!”
賀重華此時才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可很快她就仰著脖子執拗地說:“沒有哪條律法說女子不能進書院,況且連梁山長都讚許我的文賦,信中還囑咐讓我隻到青河去,叫我千萬彆去其他書院!”
賀欽本無意做那個戳破女兒美夢的狠心父親,他艱難出聲:
“重華,即使梁山長信中再如何稱讚,隻要你站到青河書院門口,他們還是不會收下你。彆說進甲子班,就算最差的戊字班也不會收你,因為大雍沒有女子能考的科舉。”
賀重華此刻才有些少年的意氣,她從前性子都太過穩重。她高聲道:“能不能科不科舉又如何,我讀書,求學,隻為研習學問,隻為朗朗正氣!”
賀欽幾乎要落淚,他在心中喃喃自語,重華,這不是你的錯,這是為父的錯,我不該教你經略通史,教你從小移了性情,可是我更錯在,居然把你生成一個女兒。
賀欽看著燭火搖曳中的女兒,她身姿挺拔,像株春日裡的楊樹,正要迸發出無限生機,要生得頂天立地,可她的根,從一開始就被這個世道折斷了。
賀欽無法再對女兒說出什麼顯得刻薄的話,他溫聲道:“寄就寄吧,興許真的可以呢。不過青河書院還在譙州,你要是去求學,一年半載也難回家幾次,重玉得哭著鬨著要姐姐了。”
他仿佛真的看到小女兒滿地撒潑打滾著要姐姐回來一樣,微微輕笑。
“到時候我會常給家裡寫信的!”賀重華此刻像隻要飛上天的鳥兒一樣喜悅,她歡快地提著裙子跑去找母親,打算告訴母親這個好消息。
書房裡,燭光影影綽綽,賀欽凝視著桌上那張落款為“梁琦”的信紙,半晌才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晚風吹開了虛掩的窗子,信紙輕飄飄地飛起來,又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
一隻沾著墨痕的手趕緊去拾地上的信紙,那雙手皮膚粗糲,食指和中指上有厚厚的繭子,指甲修整得整整齊齊。
“哈哈哈,老匹夫,讓你總跟我嘚瑟你們明山書院的少年天才!想不到吧,我梁琦也收了個少年天才,而且比你那個天才年紀還小得多!小賀呀小賀,你可千萬得來我們青河書院啊,到時候好好煞煞那老匹夫的威風!”
自說自話的人正是青河書院的山長,梁琦。他美滋滋地欣賞著手裡的文稿,嘴裡不時還發出叫好聲。他好像已經看到青河書院一掃往日窘氣,反而踩在明山書院頭頂耀武揚威的場景,笑得十分得意。
“時運來了真是擋都擋不住啊!”梁琦欣喜地感慨,不難看出他那難以抑製的興奮,“活生生的少年天才直愣愣地撞到我碗裡。誒——他就偏偏看中了青河書院,就看不上那老匹夫的明山書院!蕭含章你個老小子的聲名到底是不如我梁琦啊……”
賀重玉是無從得知這番波折的,她此刻正在頭疼另一件事。
縣學建成了,老師也摩拳擦掌地預備上任,賀重玉並不覺得這會和她有什麼關係,她甚至都不知道郗寧還有縣學這個東西。
一大早,賀欽就抱著賀重玉來到郗寧縣學,他把女兒放在門檻內,滿臉慈祥:“玉兒,要聽先生的話。”
賀重玉呆不楞登地走進去,又稀裡糊塗地坐到席位上,聽著胡子飄飄的老先生洋洋灑灑開始長篇大論,她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許小寶就坐在她旁邊,看他臉上的懵懂,好像他也沒明白發生了什麼。
沒過多久,賀重玉就坐不住了,和有螞蟻咬她似的,左搔右動,講台上那個白胡子老頭兒瞪了她好幾眼。
不能再呆下去了,賀重玉想,於是她便哐當起身,準備往外跑,而其他小孩兒包括許小寶,都用崇敬的目光看向她——他們也很想跑,但他們不敢。
僅有的一道大門被牢牢鎖住了,賀重玉拽得額頭冒汗都沒打開,她環顧四周,卻和講台上的先生目光相撞。那白胡子老頭冷冷一笑,似乎在說,我早預料到你們這些小鬼要做什麼了。
於是賀重玉隻能灰溜溜地回到她的坐席上。
白胡子老頭讓人稱呼他“宋先生”,講堂裡一群還沒桌子高的小蘿卜頭們便搖頭晃腦地喊道“宋先生好”。
宋先生好像還真有幾分真材實料,小孩兒們一開始也和屁股底下長了釘子一樣坐不安穩,但沒過多久就沉浸在那妙趣橫生的教學中。
唯獨賀重玉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沒沾墨的筆杆子,百無聊賴的樣子看得宋先生直冒火。而且賀重玉並未發覺,她是講堂裡唯一一個女娃娃。
忍耐再三,宋先生發現自己還是忍不住那股火氣,便啪地將手裡的書卷摔在書案上,疾步走到賀重玉跟前,聲音嚴厲。
“學子怎麼能像你這般懈怠!還不把書拿起來!”
這一看讓他更生氣了,賀重玉麵前的書甚至都沒翻開,他差點氣得栽倒在地。就這還是縣令之女,賀縣令怎麼教的女兒!
然而賀重玉不解地看著先生,他似乎氣得不行,整個人抖得像隻水跳蚤。
“你講的這些,我早就會了呀,我不想學。”賀重玉言辭很直白,但她還沒說出“那我可以出去麼”,宋先生一巴掌拍在書案上,“小兒狂妄!”
“那你考我吧。”賀重玉期待地看著宋先生,她想,最好考完就把我放出去。
於是宋先生真的開始考校起來,而賀重玉也不疾不徐地回答,講堂裡便回蕩著他們倆的聲音。許小寶從賀重玉回答第一個字時,就已經兩眼瞪圓,嘴張得老大地看著這兩個人了。
宋先生問得速度越來越快,賀重玉回答的語速也越來越快,末了,宋先生滿意地點點頭。
“不愧是賀縣令之女,你和我來。”
賀重玉以為他要放自己出去了,喜滋滋地跟在先生身後。但宋先生隻走到講案前就停住了,他從講案底下抽出一本更厚的書,轉身問賀重玉:“這個學過麼?”
賀重玉搖搖頭,於是手裡就被塞了一本書,她疑惑地看著宋先生。
宋先生抬手示意她坐回自己的坐席上:“你從今天開始學這本,自己先看,不懂的下課之後問我。”
唉,還是出不去,賀重玉皺著眉毛,她又甩著腰上係的石榴花絡子,腦袋枕著那本先生新拿給她的書,默默愁苦。
不過閒著也是閒著,沒過一會兒,賀重玉居然真的翻開那本新書,從頭開始看起來,連坐姿都端正了。宋先生的目光瞥過賀重玉,嘴上教習的聲音不斷,心裡卻滿意地道好。
這頭賀重玉處於縣學的水深火熱,那頭賀重華也在忙忙碌碌著片刻不停。
葉蘅芷憂心地看著正在整理行囊的女兒,心中和丈夫一樣滿是愁慮,她也無法開口喝止女兒。此時,她聰慧的女兒正滿懷期待地問:“母親,這件衣裳還行麼?”
而葉蘅芷隻能微笑著點頭:“雖然現下入春了,但早晚還是有些涼意,厚衣多帶兩件吧。”
賀重華伏在母親膝上,她年歲略長些的時候就已經不再同母親這麼撒嬌了。
“母親,我還是有些害怕,但是又那麼激動。”她向母親訴說內心的矛盾情緒。
葉蘅芷撫摸著女兒的頭發,溫聲道:“不要怕,林婆婆會送你一起去,到時候父親給你雇輛馬車,叫兩個護衛。路程會很快。”
葉蘅芷想,有些事不撞到頭破血流,是不會選擇相信的。沒有關係,馬車會很寬敞,護衛會很儘責,世道太平,一路都會很安全,她的女兒從郗寧前往青河,再原路返回,隻須不到十日,一切都會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