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寧縣的百姓們都聽說,縣令家的二娘子差點叫拐子拐走,不過有驚無險,而且這一嚇,賀二娘子反倒能開口說話了。
至於春日宴當晚的變故,尋常百姓也不清楚具體的始末,隻知道有夥拐子趁著遊宴時人群嘈亂,拐了二娘子預備出城,但讓縣衙的衙役及時發現了。
第二天一早,薛縣尉就已經將其中一個拐子捉拿歸案。說是捉拿歸案也不準確,畢竟那個拐子已經成了一具焦炭。
“拐子作惡多端,叫老天降下雷活活劈死了!”
“活該啊。”
“這真是老天有眼!”
百姓們談起這夥可惡的拐子,義憤填膺。他們想到那晚不同尋常的旱雷,無風無雨,冷不丁地就炸在耳邊,不過炸了一道便停。
原來是為了劈死拐子啊,郗寧人恍然大悟。
所以說老天還是注視著世間的,旱雷把作惡的拐子劈成了焦炭,但賀二娘子被雷聲一驚,卻能說話。從前郗寧人都覺得二娘子是個啞巴,而她又生得玉雪可愛,看著總讓人可惜。
幾日來,但凡有百姓遇見賀重玉,都會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賀重玉大多時候也隻是朝對方笑笑,偶爾竟也回應對方。
譬如這天,賀重玉一早便出門往榆枝巷走了,身邊還跟著喜鵲。一路上都不停地有叔伯姑姨、阿翁阿媼招呼著。
“二娘子早啊”
“二娘子今日往哪裡去呀”
“二娘子……”
賀重玉前幾日裡似乎對交談還有幾分新奇,隻要有人問了,都乾乾淨淨地說了:
“和姐姐去書坊”
“正要去潮河灘呢”
“今天沒有想去的,就隨便走走”
…………
不過她很快就反應過來,這樣的對話是可以無窮無儘的,於是現在她隻管臉上掛著笑,朝對方點點頭,腳步卻片刻不停。
賀家人都覺得,自打賀重玉能開口說話之後,她的性格也懂事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樣悄沒聲地就跑不見了,往往要家裡人尋上好久。
父親說,今天練完五張大字才能出門,賀重玉說“好”。寫幾張字對賀重玉來說不算事,她拈著筆連描帶畫,飛快地就寫完了,然後就抓著喜鵲出門。
賀欽下值後回來一看,說她心思浮躁,字跡不端,讓重寫一遍。賀重玉就在姐姐旁邊唉聲歎氣地消磨時間,賀重華一篇經略都溫習完了,喜鵲也把近日的錯字重抄了一遍,賀重玉才將將寫完。
母親說,以後不管去哪裡,至少把喜鵲帶上,有個照應,家人也放心,賀重玉說“行”。
也是這時,賀重玉才發現喜鵲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幫手,賀重玉帶她去哪兒她就去哪兒,賀重玉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除了經常小嘴叭叭地和真的喜鵲鳥一樣愛叫喚之外,堪稱貼心。
此後喜鵲和賀重玉更是默契無間,給賀重玉打探消息,偷聽八卦,私傳話本,偷渡甜食……
姐姐說,明日陪我去書坊尋書去,賀重玉說“嗯嗯”。這可不是什麼輕鬆的活。
賀家隨主君賀欽搬來郗寧,初時連銀錢都緊張,更彆說什麼名書古籍,家中現今的這些存書,也是後來才慢慢添置的。
賀重華經常往城中書坊去淘書,她自小跟著父親學古文經略,通史傳記,但其實也很喜歡看些有趣的雜書,如軼傳、遊記。
她一目十行,又博聞強識,凡是看過的書都不願再看第二遍,於是月牙便要在茫茫書海裡幫她搜索那些新書,還要是有趣的新書。
郗寧是個小縣城,城中僅有一家書坊,但淘書仍然是個艱巨的活動,不過書坊掌櫃倒是很佩服,他總說:“要不了兩年,大娘子就不必再來我這小書坊了,這裡的藏書都快被你看儘了。”
正應了掌櫃的話,之後幾年裡,賀重華漸漸少去書坊了,但她的妹妹,賀二娘子卻成了書坊的常客。
因為年成日漸好,連書坊也小有富餘,掌櫃便挖空心思想要漲利,大老遠地從州府拉回來一批話本。這可投了賀重玉的心頭好,她隔三差五就要去尋摸新話本,看的話本比她整個人都高。
葉蘅芷向來把兩個女兒當做心頭肉,從不拘著兩個孩子。
賀重玉隻是愛看些話本,在她看來這不正是說明她的寶貝女兒天資聰穎,小小年紀就已經這麼能讀書習文了麼。她甚至還額外給小女兒銀錢,叫她不要因為買話本導致手頭緊縮。
但賀欽卻每每見了那些話本,都要牢騷一番,雖然最後還是捏著鼻子,睜隻眼閉隻眼罷了。他第一次看見賀重玉一遝大字底下掩蓋著的那部攤開的話本,定睛一看,簡直羞憤欲死。
瞧瞧寫的是什麼東西,“那小將一把擁住琴女,口裡隻道‘我這顆心都在你手裡,憑你叫我如何下場,哪怕做貓兒狗兒攆了去’,琴女泣聲連連,呼道‘郎君’……”
賀欽眼神僵直,整個人都要裂開。這話本真是有辱斯文,甚至不安好心,裡頭還有一張繪圖,樹下花葉紛紛,年輕男女依偎相擁,倒顯得情意綿綿……
賀欽一把合上這話本,封麵上露出四個大字——金聲奇緣。
“你才幾歲啊就看這些,這是你該看的麼!”賀欽焦慮地像隻下不了蛋的老母雞,在賀重玉麵前走來走去,一邊走還一遍念叨。
一旁的賀重華和葉蘅芷捂著臉忍不住笑。而一回家就被父親捉來摁在書房正中的賀重玉,兩眼發直,已經神遊天外好些時候了。
葉蘅芷勸道:“玉兒還小呢。”
賀欽也隻能拿這個勉強勸慰自己。他想,孩子難免貪新鮮,長大就好了,重華不也愛看些雜書麼。他下意識地忽略了,大女兒從小就不看這些閒情話本。
賀重玉翹著腳晃來晃去,她除了發呆,也思索一個問題,現在還能用“孩子還小”來糊弄過去,等她長大了要怎麼好呢?
父親收走了她好多話本,包括當時被她落在書案上的那部《金聲奇緣》,她還沒看到結局呢!
將軍和琴女最後圓圓滿滿、白頭偕老了麼?可是父親不肯把這書還給她,賀重玉愁眉歎氣。
後來賀欽對女兒看話本的事倒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但《金聲奇緣》卻黴腐而損毀了大半。賀重玉不死心地要翻開看,書的下半冊已經黏作一團,稍微用點力就爛成了碎片。
而賀重玉再去郗寧城中書坊,掌櫃卻告訴她,這書進的少,賀重玉買去的那已經是最後一本了。於是賀重玉再也沒看到《金聲奇緣》的結局。
讓賀重玉記掛的事很多,話本也隻是其中一件,家裡人都笑她萬事愛操心。她總是忙活,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好像永遠有做不完的事情。
賀重玉還和許縣丞家的小子熟悉了起來。那個小名叫做小寶的孩子總愛跟在賀重玉後麵跑,還經常送她自己最愛吃的飴糖。
葉蘅芷對女兒百般寵愛,唯獨在吃糖這事上,看小女兒看得死緊,因為之前就是賀重玉吃起糖來沒有節製,三天兩頭地便喊牙疼。
賀重玉即使在外麵偷吃了糖,也得好好漱幾回口,生怕回家後被母親聞見糖的甜味。不過沒什麼用,葉蘅芷一看賀重玉那心虛得轉來轉去的眼珠子就什麼都明白了。
好像隨著賀重玉會說話,她就逐漸長成了一個尋常樣子的小孩兒,賣乖耍賴,貪玩淘氣,一有事就拿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盯著人瞧,把人都瞧得不忍心再責怪她。
於是左鄰右舍,甚至賀欽的同僚們都打趣道,賀家兩位娘子,一個知書達理,一個聰明靈動。而賀欽也隻能無奈,孩子靈動是好,但還是不要太靈動了,折騰得慌。
喜鵲和許小寶儼然已經成為賀重玉的“哼哈二將”,這會兒他們正在潮河灘上哼哧哼哧地撿石頭樹枝,而賀重玉聚精會神地把樹枝來回穿插著在碎石頭上搭起來。
喜鵲已經幫她撿了好久的樹枝石子了,如今終於有個埋頭乾活的幫手,而且還是個經常帶飴糖過來的幫手,她看許小寶格外順眼,連一開始對他搶了自己在賀重玉身邊第一人的吃味都淡了下去。
郗寧的田開墾得越來越多,從前潮河灘這裡幾乎看不見人煙,如今都多了不少來耕種的百姓。就連瞎跑瘋玩的小孩兒都多了,但這些小孩兒裡隻有賀重玉最顯眼。
倒也不是因為她的年紀、長相或是穿著,而是因為她幾乎不出聲,甚至不動彈,自己在那兒挖坑,填石頭,搭樹枝,一個人能忙許久。
她搭樹枝的技術又精進了,樹枝已經能搭到大腿的高度,而且穩穩當當,即使有風刮過,也不見倒。耕種的百姓們偶爾從田間抬起頭來,便能看見那搭得越來越高的樹枝。
安安靜靜的一個人,一看就是個要辦大事的人啊,有農人這樣嘀咕。可旁邊的人都笑開了,一個女娃娃,頂多嫁個好人家,還能乾出什麼大事麼。
賀重玉並不知道田間的這些逸聞,她也並不知道,有個人已經默默關注她許久,親眼看著賀重玉在潮河灘上的老位置,漸漸搭起一座憑賀重玉的腰高的“樹枝樓”。
“小孩兒,你在做什麼?”
賀重玉第一次聽見有人問她——常人都覺得她在玩鬨,隻要看看就知道了,還需要問麼。
賀重玉抬起頭:"我在造房子。"
她看著眼前這個一頭霜發的婆婆,很乾脆地回答。喜鵲和許小寶一左一右立在賀重玉身邊,警惕地盯著突然冒出來的老婆婆,三個小孩兒站了一排,像是緊挨著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