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大明年間,某年某月順天府尹方公一鑒於如是樓舉官賣之宴,以慶六十大壽。屆時五湖四海能人異士者,家財萬貫之富賈者,上至王公,下至黎民,無不彙於此,人聲鼎沸堪比新春佳年。官賣之宴,奇珍薈萃,相傳壓軸之寶竟為奇武者嘯。嘯,琵琶之名也,聞其樂聲靡靡,惑人心智也。嘯音一出,招無不中,是以為奇兵。江湖中人競相逐嘯多年,不想於此得見,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以求之。
一
“真是奇了,這官賣宴年年有,怎的就今年這樣熱鬨?瞧這架勢,如是樓的房梁怕是都要擠塌下來。”小老兒扇著蒲扇,鼻子裡喘著粗氣。
“這你就有所不知……咳咳。”百曉生眼睛一轉,話又咽回了肚裡。
小老兒登時不悅道:“跟小老兒我還要講價錢?不愧是您,心比墨黑!”還是不情不願地往百曉生手裡塞了兩枚銅錢。
百曉生順勢掂了掂,揣進袖裡,啪地一聲開了手中折扇,嘿嘿一笑道,“不是我有心訛你,這可是道上機密,要不是咱倆這關係,可就不隻這價了。”
“我就說這次官賣不簡單。”
“其實前邊就是走個流程,跟以往並無什麼不同;隻是到時候拍的這最後一件——你猜是何物?”
“何物?你可就彆賣關子了。”
“你聽沒聽過‘嘯’?”
小老兒心中大駭,道:“可是那位找了大半輩子的……?”
“正是!傳說這‘嘯’乃神兵利器,能奏靡靡之音,聞者肝腸寸斷,七竅流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邪乎得很!”
“那果真這要一現世,豈不是……”
“不過這也都是江湖上傳的,誰知道那東西是真是假呢?二十多年連個影子都沒有人見過,要不是因為東裡長,誰還記得……”
“你小點聲!彆怪我沒提醒你,”小老兒嚇得雙目圓瞪,不由壓低了聲音,“那個名字,不能提!不能提!你這個年輕人才混了幾年,沒見過他的狠毒,小老兒我這大半輩子卻不是白活的!”
“嗬,誰要聽就讓誰聽去,我就不信,我跟他無冤無仇,他還能奈我何。”百曉生合了扇子,“若這壓軸之物真是‘嘯’,你說他會不會現身?”
“依我看,十之八九。”
“那可真是有好戲看了,他恐怕還不知道現在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哈哈哈!”
二
離官賣宴還有三日,前來參加的各路人馬早已陸續進了如是樓,方府尹的家仆每日於如是樓門前清點,入夜便來彙報。
“老爺,人差不多到齊了。”
“哦?都請來了哪路仙人?”方一鑒在榻上嘬著茶。
“黑白兩道的都有,晉徽有名的富商大賈差不多都到齊了,就等著落挺;還有些地方的大小官吏,明麵上不好抽身,暗中派了人過來收貨的;江湖上又來了一幫又一幫高手,來儀閣出了好幾個人,連八聲甘州之前都放了話要派人來,偽裝太好,認不出來是哪個。”
“就在皇城根兒底下,倒是挺敢,人雜點也好,方便動手。對了,那個人,還沒來?”
“屬下不知,那位手段高明,就算是來了,屬下這般眼拙,定是看不出的。”
“也是,你也就能點點人頭。”方一鑒歎了口氣,看向窗外彆處。
“老爺,屬下還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說……”
“不是叫你有事必報備嗎,說。”
“這次官賣聲勢之浩大非同一般,連三秋道人……也來了。”
方一鑒身形一抖,隨即迅速恢複如常。他垂眼思慮片刻,抬頭笑道:“有意思,既然三秋道人也來了,那麼那個人,定是早已與咱們共處同一屋簷下了。”
“你下去吧。”他抬手招了幾下。
“是。”家仆作揖,旋即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正要開門,門卻從外麵被推開,來者一身紅衣,身材硬挺,似是常年習武之人,卻略為矮小,約有六尺多高。家仆那眼往他身上一溜,那人腳底下踩的竟是雙官靴。他沒敢多問,低頭側身出了屋。
那人依舊板著臉,轉身關了房門。“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方一鑒顯然對他的到來並不驚訝。
那人點點頭,道:“看來大魚上鉤了。”
“陸驚寒,我明人不說暗話,此番跟你合作,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又折損家產千兩,若是事成,你能給我什麼好處?”
陸驚寒居高臨下地睨著他,鼻裡冷哼一聲出來,道:“我是給不了你什麼好處,但六扇門可以。”
方一鑒笑道:“就說你們六扇門一個個的都是瘋子,為了達到目的果然是不擇手段,方某佩服,佩服。”
陸驚寒眼中的嫌惡毫不掩飾,“咱們彼此彼此吧。話說回來,那群人還沒動靜?”
“有是有,不過儘是些無名小卒;咱們如是樓裡,自然是強中自有強中手,可都沉得住氣呢。”
“罷了,隻要不鬨出人命,就由他們吧,”陸驚寒歎氣,“倒是你,我告訴你,這可不是你濫用職權,貪贓枉法的時候。”
“大人英明,下官向來遵紀守法,可不敢。”方一鑒像模像樣地下地來作了一揖。
三
月上中天,饒是京師如此繁華之地,此刻也有了短暫的寧靜。如是樓內白日是暗流湧動,入了夜,外人眼裡是消停,可此中人裡,隻要能分上一杯羹的,隻道是波濤洶湧,無非更甚罷了。
你且看,樓上那間的露台上,正有人恣意長歌呢。
“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儘花飛儘,借問行人——歸不歸……”
“知春,彆吊嗓子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叫魂兒呢。”屋裡一個嬌柔婉轉的女聲傳出來,露台上的歌聲戛然而止。
“知春,幫我倒杯茶來。”屋裡的女人又道。
“噯。”名喚知春的小丫頭應了一句,進屋裡來,不想屋內已是煙霧彌漫,人間仙境似的。她倒了杯茶,卷了布簾,才看清裡邊的女人,果然又在吃煙。
“釵姐,莫要再吃煙了,吃的煙多就又要吃藥了。”知春微聲道。
屋裡女人的檀口中又緩緩吐出一口濁煙,聲音卻有如春天裡的百靈鳥,絲毫聽不出沙啞:“所以才問你要茶來呀。姐妹們都睡下了嗎?”
“沒有,大抵都留了隻眼盯梢呢。”
“那就好。”女人在煙霧迷蒙中輕笑。
約莫過了半刻,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感覺有陣涼風過來,坐在茶桌旁的知春立刻警覺起來,不想還是慢了半分,一個高大的白色身影已立在垂簾前。
知春正欲上前與他交手,卻聽釵姐媚聲道:“是什麼風把我們仙風道骨的三秋道人吹下了山呀?難道是專程來尋奴家的麼?”
三秋道人指尖微移,布簾便被挑開。此刻煙霧已散儘,女人那張如花美眷的麵龐完全顯露出來,她翹著二郎腿,側臥在床榻上,嬌小卻玲瓏有致的身軀橫陳著,右肩上紋著朵巨大的黑紅玫瑰花,開得正豔。
“看來你是有活不想接了,雀釵。”三秋道人冷聲道。
釵姐扁了扁嘴,一拍床榻,如鯉魚般從床上一躍而起,不情不願地走了出來,“人家也沒這麼說啊,就是沒想到,”她又一臉嬌笑地攀上三秋道人瘦削的肩,“高風亮節的您也會跟我們這些陰溝裡的老鼠談交易。”
三秋道人不動聲色地撥開釵姐的手,“我想殺一個人。”
釵姐聞言一愣,旋即嘲道:“這天底下竟有你殺不了的人?你當我來儀閣是什麼上的了台麵的?你殺不了,我們豈不是更不行。”
“不是我殺不了,是我答應過一個人不對他出手,”三秋道人頓了一頓,似是想起一些過往,“但如今時機已到,他非死不可。”
“喲,瞧瞧,這種厥詞竟從三秋道人的嘴裡出來了!”釵姐像是聽了什麼絕世好笑話,咯咯笑得前仰後合,“這人來頭不算小吧,為什麼要讓我們來做?”下一秒,她的神色狠戾起來,像隻盯準了獵物的豹。
“事成以後,隨便你開價。”
“到底是誰?”
“東裡長。”
聽到這個名字,饒是釵姐自恃如此冷靜,也不覺微顫起來。
“為什麼要讓我來做?”
三秋道人輕拍了釵姐的肩,“因為我信得過你。”留下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他拂袖出門去,速度快得知春差點沒看清。
回頭是愣在原地的釵姐,“釵姐,我們……”知春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後,釵姐又恢複了以往神色,她對知春嫣然一笑,“既然他敢說,那我們又怎麼不敢做?”
“隻是,千萬不要後悔。”
四
翌日,如是樓外車水馬龍一如往常,離官賣大宴還有兩日,街上已是鑼鼓喧天,熱鬨得很。慶的是順天府尹方大人的六十大壽,賀的是多少珍奇又能重見天日,福祚綿延,天佑大明。
反正事已至此,無人不知這場官賣有多麼不凡。
日上三竿,如是樓正對麵的一個茶攤處,正有一群人簇擁著,卻不發一語。偶有一兩人低呼一兩聲“妙,這招兒高啊!”圍觀者越來越多,竟圍了個裡外三層,他們的身影交疊,正給裡邊的人投了個陰涼下來。
“將!”一個蒼老卻雄渾的聲音爆發而出,原來眾人是在看人下象棋。
老者白須白發,麵色紅潤,不似俗人,他嘴角噙笑,眉眼彎彎,像是勝券在握了,手裡把玩著剛吃下來的敗子。
與他對棋之人顯然中氣不足起來,還沒入夏,豆大的汗珠就往棋盤上掉。眼前已是一招死局,帥若往前一步被卒拱;退後一步被車撞;不動便要被炮打了。他吞了口口水,眼睛一閉就要認輸。正要開口,一個聲音卻搶了他的先。
“象七進五。”
眾人一片唏噓,循著聲音望去,那人一身黑衣,蒙著麵,像個賊似的裝扮,立在人群的最外一層。對棋者一時震驚,愣在當場;白發老者抬起眼皮看了看那人,沒作聲;倒是其他人很是不悅。
對棋者看著棋局,心中十分疑惑,自己的活子所剩不多,撤象無疑是門戶大開,怎能行得通呢?
老頭卻早已看明白了,“這位兄弟真是高啊,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隻是我既與他賭了五文錢,你若給他支招,這又該怎麼算呢?”
原以為這黑衣人是來砸場子的,不想他竟哼了一聲,閃身消失在街上,無影無蹤。
眾人驚駭,老者卻鎮定自若,“怎麼樣?接著來嗎?”
對棋者道:“先生,依我看,這已是死局了。”
“是嗎?你按他說的走一個試試,我不算你作弊。”白發老者捋著自己的胡子。
對棋者隻得猶猶豫豫地撤了象。他心裡想,這能怎麼著,頂多不過是加快一局結束的速度……等等,好像沒有這麼簡單!
“怎麼樣?還是死局嗎?”老者還是笑眯眯地問道。
“先生,我,我明白了……”
“那就手底下見真章。”
對棋者重拾自信,原本以為可以起死回生,不料這白發老者似是有什麼法術似的,涅槃振翅的鳳凰不過幾招便又摔在了地上。
“先生,這回……我可是真輸了!”對棋者感到自己平生從未這般窩囊,他羞愧難當地撓了撓頭,圍觀的人群裡已有三兩聲低笑。
老者卻不以為意,“你可知道為什麼輸?”
他咬牙搖了搖頭。
“你的棋藝確實精湛,也有點自己的門路,但是眼界不夠開闊,心胸不夠寬廣。”老者收拾著桌上的棋子,把它們複盤到最初的位置。“就像你看不見一個象真正的作用。你害怕失敗,害怕棋子被我吃了,落子畏畏縮縮,看不清格局,就像一葉障目。
“可往往就是你眼前被遮住的那一點東西,決定了你的成敗,生死。你應該聽說過棄車保帥的道理,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孤注一擲的勇氣。太過看重勝負,就是沒有容人之心,是不可能擁有那種大胸襟,也就不可能有知一曉百的大智慧。所以即便你得了高人指點,把棋搞活,終究還是會敗給我。”
白發老者說罷,起身便要離開,眾人都靜默了,為他無聲地讓出一條道來。他晃晃悠悠地背著手離了這普通的一場棋局。“孩子,我不要你的錢了。”
對棋者還愣在原地。
另一邊,老者晃晃悠悠地上了街,恍身進了一條小胡同,三步並兩步地躍上了一段高城牆。城牆上一個黑色人影背對著他,正是剛才的黑衣人。
“破陣子,八聲甘州艮字位殺手,是閣下吧。”白發老者笑道。
“長孫高牙,果真是你。”
“傳聞破陣子智謀過人,精於堪破用兵之法,沒想到下棋更是一絕;隻是閣下興許沒聽過‘觀棋不語真君子’的道理罷。”
“不過是引蛇出洞罷了。論卑劣,又有誰能比得上身為當今武林第三號危險人物的你呢。殺人成性,非要裝隱士高人,還教起後生怎麼做人來,實在可笑。”
“嗬嗬,互相揭老底有什麼意思。你們八聲甘州這回衝著什麼來的?”
“與你何乾。”破陣子猛地一回身,擲出三個東西,直衝長孫高牙要害之處;說時遲那時快,長孫高牙騰起旋身,落地時手裡已接了三枚暗器。
“是誰的東西還給誰。”他指節稍一用力,暗器再次飛出。不料破陣子不躲不閃,硬生生接了三下,暗器應聲而落,卻不見有異。
長孫高牙一驚,脫口而出:“你的金鐘罩練到第幾層了?”
“當今世上隻有三人能破我的金鐘罩,你還差點。”說罷,他飛擲出煙彈,抽身躍下高牆。
長孫高牙上前兩步,拾起地上的暗器,竟是三枚象棋子,赫然寫著二卒一帥。
五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
他睜不開眼,一片黑暗。但耳畔的聲音卻格外清晰。
“三更歸夢三更後。”
他終於睜開眼,發現自己回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那個地方,自己曾在什麼時候來過。
“落燈花,棋未收,歎新半孤館人留……你醒了?昨晚睡得好嗎?”她問。
奇怪,好熟悉的感覺。她是誰?他努力將眼睜大,使勁揉著,卻始終看到一張模糊的麵龐。好像看得清,卻又看不清。
“你在這乾什麼,出去。”他感覺自己的嘴並不受自己控製,自己的身體好像有另一個意識。這話本不是他想說的,但他好像也不是很在乎那個女人聽了會不會生氣。
果然,她也一點都不生氣,好像早已習慣了這種語氣。“我還能乾什麼?見你這裡日頭好,便想看看書,怎麼?彆亂動,你傷還沒好。”說著,她便放下手中的書卷,要過來床榻這邊。
在她的手碰到他的皮膚的時候,他感到一陣痙攣,騰地一下坐起。“滾。”他感到自己的語氣之中有著憤然怒氣。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此刻看不清她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她坐在了榻上,道:“有時候我在想,你真的懂‘愛’是什麼嗎。”
他沒有說話。
於是她就像自言自語般地自說自話:“說實話,彆說是你了,我也不懂。我娘跟我說過,人之所以會有悲歡,都是來源於‘愛’這種感情。愛能生厭,生恨;會讓人痛苦,也會讓人悲傷。”
“所以,我能不能理解為,你也是愛著我的呢?”
她笑了,像在笑自己。
她又站起來,來到他身邊,“明天帶我走吧。帶我走,你讓我做什麼我都乾。”
他的心裡咯噔一下,像是心裡有一輛穩步前進的車,走在一馬平川的路上,突然軋過了一粒小石子,卻撞得車內七仰八翻。
“什麼都乾?那我叫你死呢。”
“死嗎?還挺新奇的,我想試試,但不是現在。你真要殺我嗎?”他能聽見她在笑。
他感覺自己想要點頭,但他沒有。他說:“不。今天夜裡,醜時二刻,我在院裡等你。”
“太好了,謝謝你。”他能感覺到,她並不是在激動,也並不很快活,隻是釋然。
“謝謝你,東裡長。”
是夜,東裡長從榻上驚坐起,冷汗淋漓。他大口地喘著氣,像是剛才被人勒住了脖子似的,如饑似渴地汲取著窗邊飄來的冷風。
這是沈沉璧第六千二百一十七次光顧他的夢。
六
“噯,道長,你彆走啊,尋春,懷春,快把門堵上!”如是樓後的庭院裡,釵姐帶著來儀閣的一眾歌女擋住了三秋道人的去路。
“雀釵,我不想跟女子動手;但你如果執意想要我這樣做,也不是不行。”三秋道人目不斜視,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我才不信呢,”雀釵笑著勾上他的脖子,道,“三秋道人這麼心善,又怎麼忍心欺負我們這些沒權沒勢的弱女子呢?”她在他頸間嗬氣如蘭。
三秋道人一掌拍向她的肩,釵姐勾唇,接著勁輕盈地向後一翻,順勢躲過一擊。毫厘之間,她飛快伸出二指,卻被三秋道人擒住手腕。
“我看你不是很像弱女子。”他淡聲道。
釵姐掙出手,揉著手腕道,“道長真是好狠心那,小女子今日領教了。”
三秋道人垂眸,正欲離開,卻又被釵姐拽住衣角,“我是真的找你有事。”她無奈笑道。
“上回你就給我一句要殺……他的話,如今已經來不及設計。明日就是官賣宴了,你總得給我點他的信息吧?畢竟我可是連他的麵都沒有見過。”
三秋道人盯了雀釵半刻,那雙古井無波的眼裡沒有一絲波瀾。半晌,他道:“我也沒見過。”
“連麵都沒見過,你就想殺?”一旁的小丫頭尋春驚呼。
三秋道人沒回答,隻道,“想來他如今也是不惑之年了,不知身手比當年如何。”他抬眼望著如是樓上的直欄屋檻,“不過你們隻要見到他,定能一眼認出來的。他與彆人很不同,做了一輩子頂流殺手,身上的戾氣也要跟他一輩子。”
釵姐聞言抿著嘴,終是往後退了兩步,喚了小丫頭們過來。她正色對三秋道人道:“雖然不知道你與他何愁何怨,不過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既然你信得過我們來儀閣,那即便是不成,我們也至少給你一個交代,就當是我還你的人情。”
“你不欠我的,沒有這一說。”
釵姐笑道,“看來你早就不把那些事放在眼裡了,畢竟是得道的山中高士;可我隻是個煙火氣的俗人罷了,我跟你從來就不一樣,我還不清。”說罷,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三秋道人就站在原地,目送著那群爭奇鬥豔的身影漸行漸遠。待來儀閣眾女走遠,他冷聲道:“偷聽彆人談話不是君子所為。”
話落,一道白色身影從後院的高圍牆上落下來,竟一點聲也沒有。“不過是在此小憩罷了,不想聽到了三秋道人的談話,得罪了。”長孫高牙笑著拱手,麵色甚是紅潤。
“你來此作何?”三秋道人沒回頭。
“連您都下山了,我出現在這也不算奇怪吧?放心,我對那一位可不感興趣。”
三秋道人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放心,我對你也不感興趣。”抬步欲走。
“您就不怕我把今天的事說出去?”長孫高牙沉聲道。
“你說便說,與我何乾。”三秋道人回頭看著他,“世間萬物自有它的道理,既然有因有果,行事便是有理有據,彆人知道又如何?”
“道人是在諷刺我了,畢竟我們都是泥裡打滾的泥鰍,要提著心吊著膽地走;您是清風明月,自然不會懂得。不過,看來煢煢孑立的您,也與這俗世有所糾纏啊。”長孫高牙笑得狡黠。
“若與這俗世無所牽扯,彼時我便是天上仙人。”三秋道人拂袖而去。
長孫高牙的笑僵在臉上,暗啐一口,恨聲道:“果然還不如當年那個沈三公子看著討喜。”
七
醜時二刻,東裡長如約而至,院裡月華如水。他本以為過了那道牆,就會看到那個瘋女人立在院子的中央,朝著他笑,對著他說“我們快走吧”,可是唯獨沒有那個身影。
他推開院裡的房門,屋中煙霧繚繞,香爐裡的縷縷青煙溢出來,在窗外映進來的月光下翩翩起舞。他看見沈沉璧就坐在窗下那個案幾旁邊,對著一張畫吃吃地笑。
畫上的人是他。
他聽見她在跟那張畫聊天,“這些天他們的話我都聽到了,麵兒上對我畢恭畢敬的,私底下說我不中用。傳我約莫是快要瘋了,”突然,她撲哧一聲笑出來,“什麼?你該不會也這麼覺得?敢說我是瘋子,那你就也是。”
“今天他跟我說要帶我走,我答應了,但我不是真心的。我知道的,他不是你。”
“你凶什麼?我不是真要和他走,今天晚上就結果了他。他和你一點也不像。阿長,你是我的阿長,根本沒有任何人能夠代替你。我懂的,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要乾大事;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守著這個小院子和我這個整日被人戳著脊梁骨的家主。哎,我根本不在意彆人怎麼看我,誰都可以罵我,唾棄我,但隻有你不能,因為你跟他們不一樣。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
“死?嗬嗬,我可不怕死,有時候覺得活著沒意思,倒不如死了快活……我最害怕的就是連你也忘了我,請你不要忘記我。”
說罷,沉璧咯咯地笑起來,眼裡亮晶晶的,像月光下的兩顆玻璃珠子。
“神經病。”東裡長低聲嗤道。他上前一步,將沉璧敲暈,抱著她越出窗外。
月橋花院,瑣窗朱戶,隻有春知處。
八
“大人,跟丟了。”如是樓二樓的廊道口處,一名捕快抱拳對陸驚寒道。
陸驚寒並沒有看向他,而是緊盯著麵前那根廊柱,眉頭緊鎖。廊柱上赫然一個黑手印,震得它差點斷裂。一個時辰前,陸驚寒與此人交手,不料竟被他用計脫逃了。
“這是八聲甘州的獨門秘技,傷寒掌。”他對京中捕快沉聲道,“中招之人會被寒毒入體,四肢火熱,心口卻冰冷十分;冷熱交替,不出一天就會氣絕身亡。看此掌力度,看來是那八人中的一個無疑了。”
“大人,八聲甘州是平春君的人,我們向來跟平春君井水不犯河水,怎麼會突然和您直接動手?”
“想必是咱們現在正在做的事妨了他們的道吧,還不能確定。你帶幾名高手,把人盯住,必要的時候逼他現形;至於其他人,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一切聽我指揮。”
“是。”捕快轉身離開,陸驚寒回首,直直望著西邊的落霞伴著星星點點的雁群,抓著橫欄的手裡力道不禁重了幾分。
盛筵在即,又一場好戲將要拉開帷幕了。
酉時正,華燈初上,鼓樓大街上竟是比正午還要喧鬨些。人潮聲,鑼鼓聲,車馬聲混作一片,好不熱鬨。如是樓老板的嘴咧到後腦勺,立在大門口恭迎貴客。如是樓不同於尋常酒樓,進了樓裡,須跨三進垂花門;三重門依次低矮,而後便豁然開朗,富麗堂皇的內堂堪比皇家宮殿。堂內高掛匾額“如是”,匾下一副對聯——金殿金屋喜聚同林鳥,陋室陋巷笑看天下人。題者不知姓甚名誰。
相傳這內堂的牆磚鍍了金,晚上於堂中央點一盞小燈,都能照得整個廳裡蓬蓽生輝。從下往上觀,樓層相互交疊,宛若蓮花盛開之狀;正中為空心,彼時之間一道月光的涓涓細流傾瀉而下,若恰逢中秋,戌時便能從中窺見一輪滿月,不偏不倚。有人說這如是樓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於是這內堂也有個俗稱——金蓮映月三才堂。
小老兒和百曉生早早地就擠進三重門內湊熱鬨,卻遇上一個金發碧眼的洋人。
“閣下,今夜這裡是不是有一場官賣宴?”洋人用蹩腳的漢語問道。
小老兒迅速拿眼往他身上一溜,穿的倒是體麵,看來是個外商。“您沒走錯,看來您也是來拍好東西的?”
洋人咧嘴一笑,“是的是的!我叫史密斯,來自弗朗機,我們的大公聽說大明國有好的瓷器,叫我來到這裡找最好的瓷器帶回去。我找了很久,終於聽說這裡會有傳說中的鬥彩龍紋杯,希望這次可以滿載而歸!”
“那是自然,就祝你能覓得好物,也不枉來回折騰這一趟了,你說是吧?”小老兒看向身旁的百曉生,百曉生此時卻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小老兒心中納罕,此人今日竟如此沉鬱,但倒也沒多想,便拉著史密斯聊天去了,未曾留心身後正在喝茶聽曲的長孫高牙。
此時賓客大都到齊了,於廳堂廊道之間相互寒暄。受到邀請的皆是些名流與富商大賈,觥籌交錯間不過也是相互客套,諂媚和奢靡融於酒水之中,起坐喧嘩聲裡不免少了幾分真心。陸驚寒身著玄色常服,與幾名捕快扮作的臥底與三重門處一路走來,上了二樓方一鑒事先安排好的雅間。樓梯口處,幾名花枝招展的女子正談笑風生,陸驚寒一上樓便引起了其中被簇擁著的女子的注意。那女子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目光如兩道如影隨形的利箭,一直盯著他,直至陸驚寒進了儘頭的雅間。
“釵姐,你在看什麼?”尋春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疑惑地問道。
“你傻啊?剛才那幾個人疾走無聲,還是整隻腳落地,一看就是輕功了得的高手。”懷春道。
釵姐驀地收回了犀利的目光,又恢複了剛才的風流,冷笑道,“她輕功怎麼樣我不知道,一個小姑娘裝的倒像那麼回事兒。”
眾女子一時間沉默了,尋春小聲道:“他……是姑娘?”
“這還能有假啊?”釵姐抿嘴笑道,“我都在來儀閣跟你們打了多少年的交道,如假包換,她就是個女的!”
雅間內。
“陸大人,剛才那群女子,看似隻是煙柳巷的尋常歌舞伎,但看那為首女子的作態,似是來者不善呐。”一名捕快暗聲道。
陸驚寒進屋後先是摸了一遍左右的牆,又伸手探探橫欄處的風,橫欄下便是三才堂,從此處望下去便是一覽無餘。“來儀閣的雀釵,她混跡江湖多年,領導來儀閣已經將近十年了。”
“那咱們要不要派人盯著?”
“不必。”陸驚寒敲了敲梁柱,似是在確認什麼,“打草驚蛇總歸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記住你的本職,不是咱們該管的便犯不著橫插一腳。”
那名捕快還欲開口,卻挨了身旁另一捕快一記白眼,便低頭不作聲了。
突然,房門被拍了三下,陸驚寒示意開門,剛才被派出去盯梢的陳捕快腳步虛晃地走進屋來,一進門便右腿一軟,倒在地上,嘴角流了血出來。
“老陳!”陸驚寒連忙衝過去將他扶起,與其他捕快將他合力抬到榻上。
“大人……我帶了八名高手暗中跟蹤疑似破陣子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真的,沒想到……這都是他使的計!弟兄們都慘遭他毒手,隻有我一個人逃出來,我對不起他們!”陳捕快的淚夾著汗滾落下來。
“你們是在什麼地方遇襲的?”陸驚寒問道。
“十字街東口,大人,破陣子叫我告訴您……去如是樓頂找他,他想同您談一筆交易,隻能您一人前去。”
周圍捕快聞言紛紛道:“大人,去不得啊!這恐怕是計,您若是去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閉嘴!”陸驚寒叱道,“做好你們該做的事,不要慌張!”說罷,他擰著眉飛快走出了雅間。剩餘的捕快大眼瞪小眼,群龍無首間,外頭一聲鑼響,眾人齊齊望向橫欄外——
“酉時一刻到,開宴!”
九
江渚之上,煙雨朦朧,一葉小舟正輕飄飄地淌過河水,兩岸的青山綠水就像萬裡的畫卷,鋪開,延展,又收攏到畫軸之中。江麵上回蕩著琵琶的嘈嘈切切,頗有些“大珠小珠落玉盤”之勢,時而疏淡三兩聲,時而又轉急。
“這是薑夔作的《暗香》,我十歲的時候學的。現在年頭長了,有些地方記不住了。”船艙內,沉璧低頭撥弄著琴弦,淡聲道。
東裡長在船頭盤著腿坐,手裡把玩一柄匕首,聞言僵了一瞬,道:“我記得沈大人告誡過你,嘯是殺人的絕世兵器,不是女兒家彈著玩的樂器,如今你卻還是用它彈曲。”
“我怎麼不知道?”沉璧輕笑,她望向被風吹起的船帳,“一天到晚打打殺殺有什麼意思,這麼好的東西,我還是不想讓它沾了血。在我眼裡,美好的東西就應該被用來做美好的事情。”
“你讓它失去了它本應該有的價值。”
“是嗎?價值本來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東西。世上沒有什麼是真的可以物儘其用,留點遺憾才好。”
東裡長緊緊攥著手裡的匕首,“這就是你的選擇嗎?”
“或許吧。總歸我是不配當沈家的家主的,就像你說的,我行事不夠果斷,沒有海納百川的胸襟和氣度,再這麼著下去,沈家遲早要毀在我手裡。你說我這樣做也算是退位讓賢了吧?”
“我說的是你就甘願這樣一直跟在我後麵?”
江風吹起了船帳,沉璧看著東裡長的背影,慢慢地說道:“有時候,我覺得我和嘯的命運是如此相同。所有人都對我們敬而遠之,家裡的人把我們當作利刃,好讓沈家聞名於整個江湖,好像隻有一步一步地走上一條不歸路,那才是所謂正確的選擇。可是你知道刀為什麼有鞘嗎?它不是為了拔刀,而是為了藏刀。我隻想做這麼一個刀鞘。”
東裡長沒再說話,小船任憑江風吹著,臨近岸邊。不多時,一根箭徑直射在船上,二人都是一驚。不由分說,東裡長騰身躍起,使輕功兩三步來至岸上,追進叢林中,果然有一黑衣人。
“是你。”東裡長皺眉。
“怎麼?是我破壞了你的兒女情長嗎?”黑衣人嗤道。
“我在找機會下手,你清楚她的實力,就算是我也不一定能置她於死地。”
“她如此信任你,定然不會對你有所防備。再說如今就你們二人,想要下手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彆告訴我,八聲甘州的乾字位頭號殺手竟因為一個女人想要違抗組織的命令!”
“閉嘴!”東裡長吼道,“我會想辦法!你算什麼東西,我的事還輪不到你說教,更彆處處拿組織來壓我!”
黑衣人一聲冷笑,“我是來傳信的,最多再給你三天,否則你和她,誰也彆想活。”說罷,他身影一動,隱匿在岸邊的樹林之中。
東裡長回到船上,沉璧從艙中探出頭道,“怎麼回事?是沈家派來的人嗎?”
“……是,我剛剛和他打鬥了一番,把他殺了。”
“那就好,”沉璧燦然一笑,竟讓東裡長感覺有些刺目,“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我都差點以為你喜歡上我了。”
“若是我的行蹤因為你暴露了,我會有很多麻煩。”
沉璧聽了並不惱,還是微微笑著,“好吧,如果你能喜歡我,那該有多好啊。”
東裡長沒說什麼,隻叫她回到船艙,此後二人一日無言。
次日,東裡長在船艙中醒來,晨光熹微,他身旁有一張紙條。娟秀的筆跡,是出於沉璧之手,他拿起紙條,“現在你可以回去交差了。”上麵如是寫道。
東裡長發了瘋似的衝出船艙,江麵上水平如鏡,一絲波瀾也無。沈沉璧帶著她的嘯徹底消失了,也沒有一絲痕跡遺留。
“沈沉璧,你報複我!”東裡長聲嘶力竭呐喊道,他掏出腰間的匕首,狠狠地將其擲入水中,水麵上掀起一圈漣漪。
十
“第七件寶物,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原本,起拍價六千兩!”如是樓三才堂中央,一座高台緩緩升起,《快雪時晴帖》正置於中央,引得在場眾人唏噓。
“六千五百兩!”
“七千兩!……”
陸驚寒捏著青花瓷的茶杯,輕輕晃著杯中的茶,腦中反複回響著破陣子對她說的那幾句話。
“怎麼?你要抓他,竟然不知道他曾是十八年前八聲甘州的頭號殺手?陸大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啊。”
“先跟你說清楚,這是我們內部的問題,用不著彆人出手。彆說是你,就是當今聖上點名要他的人頭,也得由我們的人送上。我勸你彆插手其中,否則彆怪八聲甘州找你們的麻煩。”
“他曾經是平春君的父親平陽君最得力的助手,但他卻辜負了所有人的期望,為了一個女人,他竟然叛逃了組織!更何況,他身上還帶著至關重要的秘密,一旦泄露,就連平春君也是難逃一死……你說他該不該死?”
“放心,我們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算他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也是插翅難逃了!”
陸驚寒的眉間緊蹙,仰首飲下手中的茶。
“一萬五千兩,成交!恭喜錢老爺!”樓下一片嘩然。“第八件寶物,成化年間的鬥彩龍紋杯……怎麼不見了!”
陸驚寒驚起,探身去看樓下:正中一坐高台,上麵卻是空空如也,龍紋杯果然是被盜了。如是樓老板臉色很差,而席間正中的方一鑒正側身對家仆吩咐著什麼。說罷,他扭頭對上陸驚寒的目光,微微頷首。
正當陸驚寒準備調動手下之時,樓下卻闖進一眾不速之客。“諸位莫慌,龍紋杯在這兒那。”數名東廠暗衛大張旗鼓地來至三才堂中央,看到那為首的,陸驚寒倒不是很陌生:當今東廠廠公白英白公公的貼身侍從——呈祥正揪著一白衣老者。
隔壁雅間,三秋道人正在榻上打坐。聞言微睜雙目,即刻便認出了堂下的長孫高牙——此時他懷中正揣著龍紋杯。三秋道人微不可察地一愣,又定神繼續打坐起來。
如是樓老板明顯被嚇得不輕,席間的客人也都屏息凝神,一個個大氣也不敢出,隻瞪大了眼睛,麵麵相覷。呈祥輕輕一擲手,長孫高牙便跌在前頭的空地上。“老板,小偷咱家給您找著了,這算不算如是樓欠東廠一個人情?”他磨著自己的長指甲。
聞言,老板大驚失色,“不……不敢!東廠貴客有失遠迎,是我們招待不周了,來人……”
“誒,不必了,”呈祥仍沒拿正眼瞧他,“本來咱家也是不請自來,也真是的,這不是瞧著今夜如是樓蓬蓽生輝,咱們這等醃臢之人也想來湊個熱鬨。不想正撞上個竊賊,哼,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長孫高牙也不過如此。既然遇上了,咱家就當一回捕快好了,誰叫那真真的捕快連賊人都分不清楚呢。”
聞言,陸驚寒緊攥著雙拳,咬牙切齒地盯著樓下,隻聽呈祥又道:“老板也太客氣,咱家坐上座隻怕是玷汙了貴樓,咱們就是拗不過下邊人的性子,來看個熱鬨罷了。熱鬨看完,咱們自然就打道回府了。”
老板得了台階,又見東廠沒再刁難,連忙拱手作揖,收了龍紋杯,仍叫下人給東廠暗衛於堂中加了幾處座,好吃好喝伺候著。安排妥當便繼續了官賣。但有了東廠這一群閻王爺在中間,官賣宴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絲竹管弦更是啞了一般地不敢作聲;有人想要離席,卻仍是嚇得不敢動作。
再看東廠那一群人,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淡然自若得很。陸驚寒敏銳地注意到,呈祥在笑。
十一
月上中天,官賣已近尾聲,其間再沒有什麼風吹草動。
雀釵一把推開三秋道人的門,氣衝衝道:“這都什麼時辰了,若要來的早該來了,你該不是在耍我們吧?”
三秋道人並未睜眼瞧她,“好戲總是壓軸出場。有那個東西在,他一定會來。”
“什麼東西?”
“嘯。”
雀釵扁了扁嘴,踏出門去,門口等著的是知春。她對知春低聲吩咐道,“開始行動,一定要把那個老東西給我找出來。”
“是。”知春身影一閃,三步兩步就不見了蹤影。
與此同時,陸驚寒雅間內。
“大人,東廠這是點明了要跟咱們叫板,咱們怎麼辦?”幾位捕快個個咬牙切齒,目不轉睛地盯著樓下的呈祥等人。
陸驚寒冷聲道:“還不能打草驚蛇,他們的目的並不明確,如果他們也是來……”那麼馬上就有三家人馬會出手了。這老頭,怎麼會惹了這麼多不該惹的人!陸驚寒在心裡暗想。
“您說的對,可是如果‘他’今天真的不會出現,那該怎麼辦?”
陸驚寒看著呈祥,又想到了破陣子,她猛地搖了搖頭,“追!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將他捉拿歸案,這就是我們應有的覺悟,不是嗎?”
約莫過了一刻鐘,最後一件寶物終於即將登場。在場眾人都屏息凝神,等待著它緩緩出現的那一刻。
“承蒙各位厚愛,今晚的最後一件壓軸之寶——嘯!”
平台逐漸升起,令所有人一睹了它的真容:那是一把古樸的琵琶,大概有許多年頭了。可以看得出它從前應是很精美的,但如今金漆半褪,木質有些泛黑,卻仍難掩它的王者之風,就像一個風燭殘年而久經沙場的將軍,那樣默默地佇立於亂世塵湮之中。
諸位客人不禁發出了驚歎,識貨的都能瞧出來,此物絕非凡品,怪不得都傳聞那位一直在傾力搜尋。但他們都猶豫遲疑著,那可是那位大人尋了半生的東西,若是競拍下來,恐怕半條腿也就跨進了鬼門關吧?
隻是他們還來不及想到底要不要拍下這驚世之物,事情就出現了變化。一道黑影掠過三才堂頂,中間的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幾乎是瞬間,暗處湧現出許多方一鑒的家仆侍衛,以及陸驚寒手下的捕快,看來他們早已蟄伏了許久。饒他們全是一頂一的高手,也未曾看清這嘯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這就是你的實力嗎?”陸驚寒翻身躍下樓,口中喃喃。
就在這時,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衝出一個人,卻被侍衛攔了下來,卻是小老兒。他蒼老的臉上滾下豆大的汗,大驚失色道:“是百曉生!‘他’就是百曉生!”
眾人嘩然,都往百曉生座上去看,此時果真是空空如也。
“不,我不是百曉生,”一道男聲從三才堂上方傳來,中氣十足,眾人又是一驚,有些商客的女眷已被嚇得不住啜泣起來。“我不過是易容成他的樣子罷了,真貨現在在如是樓的地窖裡。”
“不可能!”如是樓的老板被侍衛重重包圍著,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如是樓的地窖你都進得?那裡可是有……”
“如是樓的秘密嗎?嗬,不過如此。”
陸驚寒道:“不要跟他廢話,來人!他就在天井上,快抓住他!”
“你們也配?”一道奇異的聲音射下來,帶著無形的力道。仔細一聽是琵琶,卻又多了幾分淒厲,像是鬼魅的尖叫,在場眾人都難忍地捂住了耳朵。“就憑你們的三腳貓功夫,還近不了我的身。”
“哦?三腳貓功夫?”一直沒動靜的呈祥陰陽怪氣地開口了,“去,讓天下第一殺手看看我們這些後輩的三腳貓功夫!”話音剛落,他身邊的幾名東廠暗衛就衝了上去,登著欄杆躍出天井,屋頂傳來一陣廝打之聲。不多時,幾名暗衛應聲而落,陳屍在三才堂中央,皆是筋骨寸斷而亡,十分可怖,眾人不禁驚叫起來。
呈祥見狀不怒反笑,“這可是我們東廠獨製的神麻之毒,中招之人肢體會隨著運功而逐漸麻痹,瞧啊,他現在使不出千裡傳音了。如何?前輩,您身體還康健吧。”
十二
東裡長的身影半隱在樓闕之間,剛才與那幾名東廠暗衛爭鬥,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他不經意間被推了一掌,不痛不癢;不曾想東廠殺手竟然為了困住他,能夠手段陰毒到這步田地。
雖然這神麻之毒於他來說並不致命,但此時的如是樓已被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無法運功的他想要突出重圍幾乎不可能,但是……
他低頭看向手中緊握的嘯,眼前好像有一個嫋娜的影兒。她回頭,在對他笑。一瞬間,夢碎了,影散了,笑容變得扭曲起來,正在以飛快的速度離他遠去,好似是永遠的觸不可及。
不!他一定要找到沈沉璧!他想要問那個女人,當年究竟為何那麼做,他想要她親口回答。
“你果然還在為了當年那個女人奔波啊,椈闕。”破陣子不知何時已立在樓頭,“你的功力退步了,竟然能被東廠的人暗算。”
東裡長抬眼,眼裡是無邊的殺意和沉鬱,他低啞開口,“你是八聲甘州派來除掉我的?”
破陣子道,“你還有些自知之明,逃了大半生也該歇息了。你應該知道,不管你有怎樣的本事,隻要你是八聲甘州要殺的人,就算到天涯海角也不可能逃脫得了!”說著,他從懷中飛速擲出幾枚象棋子,卻被東裡長彈奏嘯的音波彈開。
“我一直奇怪,你這個木頭人當年究竟是怎樣騙得沈沉璧為你掏心掏肺,還肯把嘯的技法教給你?”他猛衝過來,閃躲開陣陣音波,笑道,“她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死在你的手裡?”
“我沒殺她!”東裡長與破陣子對了一掌,後退幾步吼道:“當年是她自己跑了,我從此再也沒見過她!”
破陣子抽出一把短刃,聞言嗤道,“你之所以還能自在這麼多年,是因為在當年的名單上,沈沉璧已經被除名了!她不是你殺的,又能是誰?”
東裡長僵直了身軀,從腳底到頭頂就像過了電一般。沈沉璧,她死了?“不可能,是她逃走了!”他雙目赤紅,咬著牙吐出幾個字。他愣神的一瞬間,左肩已被破陣子捅了一刀,暗紅的血浸透了黑色衣衫,沒有人能看得見。
“看來你還不知道?莫非你還有曹孟德的本事,夢中殺人?哈哈哈!”破陣子的身形在東裡長周圍翻飛,東裡長猛地向上一躍,膝蓋頂中了破陣子的腰腹,將其擊落在地,眼見東裡長就吐出一口鮮血來。
“東廠的神麻之毒果然名不虛傳,饒是你中招也會如此……”破陣子從地上爬起,扼住東裡長的喉嚨,卻在接觸之時臉色一變,“你……身上怎麼會有蠱毒?”
東裡長朝他臉上啐了一口血沫子,咬牙笑道:“你也配知道?告訴你,老子早就活不長了!神麻之毒馬上便會被我身上的蠱毒吞噬,你彆得意得太早。”
“但是這樣也會加快蠱王在你靜脈中的流通速度,由此算來,你大概今晚就會斃命吧。”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二人扭頭看去,一襲白衣在月光下搖曳,不是三秋道人是誰?
“三秋?你也要摻一趟這渾水?”破陣子驚道。
三秋道人轉過身道:“這是我出世之前受人所托。”
“不行!他就算要死也須死在我們手裡,你算什麼東西?”
“我從前姓沈,”三秋道人影隨心動,輕輕一掌便將破陣子振開,“這樣算不算個東西?”
東裡長仰視著三秋道人,“是她叫你來殺我?”
三秋道人搖搖頭,“不,托我殺了你的另有其人;反倒是她,叫我發誓不要殺你。兩個請求,我都有不得不答應的理由,因此我雇了旁人來殺你,我不會對你出手。”他的目光落在了東裡長身後,知春正將一把長劍抵在東裡長的脖頸處。
“屏息移步?你怎麼會這套功法?”東裡長驚道。
知春麵色未改,輕聲道:“很多年前,沉璧送給我一本書,名字就叫這個。”
“你究竟是誰?”
“我是來儀閣的二等殺手。”
“我在問,”東裡長反手握住長劍,卻不管手中鮮血直流,將知春拉到身前,扼住她的喉,“你是沈沉璧的什麼人?”知春不答。
東裡長的手勁不禁加重幾分,“說!她在哪裡!”
知春被掐得乾咳起來,表情逐漸變得猙獰,她一字一句地說,“嘯,不應該是這樣用的。”
像,太像了。東裡長看著麵前的年輕姑娘,儘管她與沉璧長相並無絲毫相似,可是那一瞬間,他好像看見了她。他的手不禁鬆了些。
知春道:“我見過她彈嘯的樣子。她彈出的曲子好聽極了,她就像天上落下來的仙女一樣。雖然那時候我還很小,可我從沒忘記過她對我說的那句話,‘嘯不是用來殺人的’。”
東裡長看向手中的嘯,琴弦在夜裡射出清冷的寒光,斑駁的鏽跡在提醒他想起過去的回憶。
十三
沒有窗戶的房間裡,不到十歲的女孩骨瘦嶙峋,她穿著與身形不符的錦繡華服瑟縮在房間的一角。
少年時期的東裡長端著飯菜推門而入,彎腰將其置於地上,轉身要走。
“等等。”他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聲音像小鳥一樣,意外地好聽,於是他頓住了腳步。
她微微抬頭,露出一雙雪亮的眼睛。“你跟他們不一樣吧,你叫阿長,是嗎?”
東裡長點點頭。
“他們是因為我的血統和能力才想辦法接近我,可是你不一樣。你是被他們雇來看著我的,至少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利用我。”
東裡長沒有回答,他垂眸看到她隱約在地上畫些什麼。“你在畫什麼?”他問。
“一隻百靈鳥,我從來沒見過,隻是聽到了它的聲音,所以畫下來了。”
“對不起,我不應該問的。”他錯愕道。
“不,這沒什麼。”她指指自己的頭,“它就在我們的腦海裡。”她的嘴角微微上揚。
睜開眼,東裡長才驚覺幾十年已經過去。知春仍然被他禁錮著。
原來,他們之間的故事,從那麼早就開始了嗎?
他聽見知春道,“她從前經常說起你,雖然我並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我知道她一定很愛你,可你好像從來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難道你以為你真能騙過她嗎?從她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她就已經知曉了你真正的身份。
“可是她選擇遺忘,故意假裝不知道,因為她說你的本性不壞,她相信你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好人,用自己的能力濟世救人,而不是打打殺殺。她一直這樣相信著,直到最後,她也為了能讓你脫離八聲甘州選擇了自我了斷。”
“……她真的死了?”東裡長默默問道,即便他心裡早已想起了那塵封在內心深處十幾年的答案。
那一晚,她和他站在船頭,他大驚失色,她笑著抓著他手裡的匕首,將它捅進自己的心口,她就那樣抱著她的嘯無聲地沉入了江心,直至夜闌風靜縠紋平。
“如果你能喜歡我,那該有多好啊。”
東裡長的臉上多出兩行血淚,他終於放開了知春。“你殺了我吧。”他無力地倒在地上,哇地一聲口吐鮮血。
知春卻收起了長劍。“如果我殺了你,她一定會難過的,我不想讓她難過,但你的確該死。你直到現在也不知道‘愛’是什麼東西吧。這就是你的罪惡,卻也是讓你背負一生的懲罰。但你很幸運,遇到了一個認真愛你的人。我想這已經足夠了。”
“那你呢?你懂得什麼是‘愛’嗎?”東裡長艱難地問。
“或許吧。那是一種,很美好的感覺,雖然有時候也會感到悲傷,但當你想起那個人的時候,總是快樂多於痛苦的。”或許是想起某個人,知春的嘴角上揚。
“你究竟……是誰?”
“一個江湖人。”
東裡長緩慢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天井處。他輕輕閉上了眼睛,帶著嘯縱身一躍。
有人看到他最後是笑著的。
尾聲
三日後,三秋道人帶著一袋白銀來到來儀閣。
“道長,沒想到您還挺闊啊,不過人最後不是我們殺死的,也就相當於沒完成任務,這錢,我們可不敢收。”雀釵搖著扇子道。
“就當是我還一個人情吧。”三秋道人道。
“那這算個什麼事?彆人托你的事,你也沒有做到,你就不在意嗎。”
“那已經不重要了。”
據說,天下第一殺手東裡長終於落網了,同時抓到他的六扇門和東廠誰也不讓誰,竟將他的屍首切成了兩半分彆帶回了。至於八聲甘州自然是什麼也沒落著,不知道三秋道人和破陣子說了什麼,他竟肯空著手回去了。
“陸大人,這次破了個大案,要晉升了吧。”順天府衙大堂內,方一鑒朝陸驚寒拱手。
“不過是指責在內罷了,我看方大人才是立了大功一件,可向陛下請賞了。”
方一鑒嗬嗬一笑,轉而來到堂口,望向湛色青天,“大功倒是算不上,隻要能守得一方太平便好。更何況,那人一死,又有多少秘密會就此隱去,或是浮出水麵呢?大人,可不要鬆懈啊。”
陸驚寒聞言一驚,抬頭對上了方一鑒眼中的精明。
故事到這就差不多完了,之後有看官問,那嘯呢?說來奇怪,自那一晚後,嘯又重新隱入江湖之中,無人知道它的去處了,不知下一次重現於世又是何年何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