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穆青嵐霎時間如丟了魂,喃喃地喊她的祖母,眼淚如斷線的珠子。
翠暖平日最是看不慣穆青嵐,仗著自己嫡女的身份作威作福,百般挑釁穆青綿。
可此時,她竟不禁自覺她有些可憐。
若她們不曾這般欺負人,以羅姨娘的性子,必然不會違逆一家主母,而穆青綿雖爭強好勝,卻也不會主動去害她。那麼,她與她母親還是能好好活著的。
穆青嵐紅著眼,抬頭複又看向穆青綿。
“那又如何,沒了祖母,我還有秦家。我會讓外祖父向你,向穆家,討一個公道!我母親不能就這麼白白死了。”
穆青綿聽她出言如此,回眸瞧,當日她拿這話威脅穆老太太,說要鬨上公堂,仗的是穆家不能得罪袁家,還指望著她去嫁。如今,穆青嵐又仗著什麼?她倒想問問,她心中可知曉。
“你不若試試,我倒也想瞧,你試過之後,可有後悔,或可有醒悟。”
說罷,穆青綿不再多言,帶著翠暖與柳澄離開,臨走之前,卻將老太太給她的鑰匙留下了。
“姑娘這般,不斬草除根嗎?”
她與穆青嵐積怨已深,若給了穆青嵐機會,若有朝一日等這毒蛇反咬一口,後悔都來不及。
“你的意思是?”
青綿反問柳澄,柳澄猶豫,想說卻不敢說。
翠暖一向糊塗,此時卻機靈了,“柳澄姐姐,萬萬不可!她如今已是得到了報應,又何必趕儘殺絕。”
說罷,她瞧向穆青綿,眼睛亮閃閃的問:“姑娘,你方才將鑰匙留給她,是不是意味著,你也願意給她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翠暖說這話時,柳澄亦抬眸看向青綿。
青綿隻笑:“走罷,父親和阿娘還在等我回去用飯。”
許是到了雨季的緣故,明明昨夜裡才剛下過一場雨,午時,便又下了起來,窗外昏昏暗暗,雨幕如絲。
青綿一時間困的打盹,方起身要離去,便被她阿娘喊住了。
“綿兒,一會兒你隨阿娘前去福祿寺燒個香罷。”
青綿點頭。
正巧穆青綿回來,穆雲富便提起一樁事。
“如今,府上無正妻,家中中饋無人掌管。嬌兒,擇日我與母親去說,將你扶正如何?”
青綿聽罷,朝著穆雲富與羅嬌看去,尤其是她的視線在羅嬌身上多有停留。
羅嬌聽到穆雲富的話似是惶恐,她眼睛不由地睜大,隨即便立刻搖頭否決:“老爺,不可!”
“為何?”穆雲富心有疑惑。
“四姐兒如今還關在府上,秦氏也未去多久,老爺如此做,不怕寒了秦家的心嗎?”
聽聞羅嬌此言,穆雲富蹙眉,“嬌兒,你明知我對你的心意,扶正之事不過是早晚罷了。與秦家有何乾係?”
羅嬌垂下眸,不再看穆雲富,隻道:“名分之事,你知我本不在乎。”
她自知自身已不再複從前,不再是知州府的大小姐,而是一個淪落紅塵的女子。既早心知肚明,又何必在乎名分之事?
青綿坐在一旁,隻覺自己礙事,遂起身道:“父親,阿娘,我先回房更衣,一會兒便隨阿娘前往福祿寺。”
她欠了欠身,隨後便出去了。
似是青綿點醒了旁人,餘的下人也都隨她魚貫而出。
“為何姨娘不肯被老爺扶正?”
青綿自長廊走過,柳澄未回答翠暖的問題,直走上前說:“姑娘,下了雨,怕是要冷。回去添件衣再出門罷。”
青綿輕“嗯”一聲,之後她朝著翠暖瞥了一眼,才慢悠悠地回答她:“隻因阿娘她做事凡想周全,生怕此事會令穆青嵐不快,惹出禍端。”
試問,自己的生身母親方才逝世,姨娘便被扶正,換做是誰,都不肯相讓的。何況,那人是穆青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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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綿更衣過後,羅嬌亦與穆雲富談過了,身後的張媽媽為她撐著一柄油紙傘,主仆二人一道向青綿走來。
下著雨,翠暖不便跟著。
青綿叫她留下,隻帶柳澄一人前去。
雨落在馬車頂上,耳邊響著似是珠子砸下來的聲音。
“如今你既不問什麼?”
她如此安分,倒讓羅嬌疑惑了。
“阿娘以為女兒該問什麼。”
羅嬌正了正身,隨她道:“以你睚眥必報的性子,秦氏被老太太打殺了,四姐兒又被關在府上,這於你而言,該是大快人心的。如今你父親當著你的麵提及扶正之事,除卻要你做個見證,亦是想聽你勸我。可你反倒不勸了。這是為何?”
青綿笑笑:“這世間人人都有自身的處世之道,也因自身的處世之道而受因果輪回。我與阿娘處事之道不同,阿娘也從未曾真心聽我的勸,又何必總去管阿娘如何做?反倒讓我們母女離心。”
羅嬌聽此一言,欣慰地笑了。
於羅嬌之行事,她從前多有不快,可如今想來,有人生來正直善良,受到欺辱而不懂反抗或草草了事,大抵是這些事於她們而言從未真正入心。
她卻急躁,想為之抱不平,又恨其不爭。
而這世間,除卻她阿娘這樣的人,還有另一人,叫她不知,不懂,不明,卻難放手。
不知不覺間,青綿又憶起幾分往事。
從前她還是皇後時,身邊未有體己之人。她自來如履薄冰,以致對宮中之人猜忌有加,陰晴不定。
那日殿內丟了一支鳳釵,她命人將所犯宮女拖出去,欲圖仗殺。
巧被蕭鈺峙所遇,出手相救。
“皇嫂這般動氣,便是因這宮女偷了您一支鳳釵?”
“一個手腳不乾淨的奴婢罷了,拖出去仗殺了倒省的本宮瞧著礙眼。怎麼?皇弟於這小宮女有情?”
她低睫瞥了一眼那宮女,隻一眼便收回視線來:“倒是有幾分姿色。”
蕭鈺峙容色一滯,隻一雙漂亮的眸子盯著她瞧,瞧著瞧著便笑了,隻是她當時未曾看明白,不知他眼中帶著的那幾分嘲弄是何意。
“皇嫂便如此想臣弟,以為臣弟是見色起意?”
穆灩斐笑了聲:“竟不是麼?”
說罷,她笑容儘收,神色化作肅然:“本宮的事,便不勞殿下處置了。”
“皇嫂可曾問過這宮女為何偷你的鳳釵?”
“偷便是偷,有何好問?”
那宮女聽罷,連忙跪倒在她裙下,不停磕頭∶“娘娘,原是奴婢有個愛賭錢的父親,奴婢的阿娘病了,他寧願將錢都賭輸了,也不肯給阿娘看病。奴婢不願看著阿娘就這般去死,奴婢!實在走投無路,才偷了娘娘的鳳釵!”
穆灩斐低頭瞧著她,一腳踹開她,厭煩地看了一眼:“你以為你將自己說的身世可憐些本宮便會饒了你?”
“許是她說的是真的,皇嫂不妨饒了她,結個善緣。”
蕭鈺峙出聲,穆灩斐抬眸看他,“你憑何覺得本宮會聽你的話,就算本宮饒了她,她今日記得的也隻會是你的恩,而非本宮的。再者,本宮要她一個奴婢的善緣有何用?”
那宮女倒是個有眼力見的,聽到她說此話,忙磕頭道:“娘娘,若您肯幫奴婢一回,奴婢定當做牛做馬報答您!”
穆灩斐瞧著她磕紅了頭,眉微蹙著。隨手將鳳釵扔到了地上:“辦完了事,早點給本宮滾回來!”
“多謝娘娘,多謝娘娘!”
她又磕了幾個頭,才含淚起身,帶上自身的腰牌從宮裡出去了。
蕭鈺峙拱手:“多謝皇嫂。”
“她既偷了本宮的鳳釵,便是事出有因,也該當受罰。”
“臣弟明白。”
想起蕭鈺峙方才說的結個善緣,穆灩斐自嘲自己是糊塗了,便道了一聲:“若本宮待此人有恩,她當下記得,他日,未必不會恩將仇報。”
“隻當本宮蠢笨一回,白做一次好人。”
他再次拜她:“皇嫂有此心,全因在這宮中如履薄冰,難以輕信於人。隻這世間之道有錯,何來皇嫂蠢笨之說?”
穆灩斐抬眸瞧他,眼底生出複雜的情緒,隻見他上半身前躬,雙手交疊,眉眼間多是敬重,未曾輕浮。
她那時便想,他是個難得一見的好人。
後來,她入了冷宮,蕭鈺峙當初的話亦得到印證,被他當日救下的小宮女還記得她的恩情,日日偷跑來給她送飯。
“娘娘,奴婢守信,也願娘娘珍重您的性命。再忍忍,隻等六殿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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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兒、綿兒?”
青綿聽羅嬌喚她,倏然回過神。
“我們到了。”
青綿起身,扶著羅嬌一道下了馬車。
張媽媽與柳澄跟上來,分立於她們母女二人身側,於一旁撐傘。
“如今秦氏已死,從前的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了。他日,你於袁府好生過自己的日子,家中之事,便莫要多心了。”
羅嬌隻以為青綿方才出神,是因為家中的事,這才如此勸道。
穆青綿輕聲應下,又道:“阿娘也不必太過憂心。”
福祿寺立於山林,又是雨天,故此,來往之人甚少。如今細雨綿綿,竹林挺拔林立,自深處綿延出一條青石板路。
她與羅嬌一道走上青石板路。
“今日祖母著我去看了穆青嵐。”
“什麼?”羅嬌側眸瞧向她:“我不是與你說了,此時莫要去招惹她嗎?”
“祖母又使了那招借刀殺人,女兒不好辜負,便隻能去了。”說罷,穆青綿勾了下嘴角,便道:“不過女兒離去之前,將鑰匙留給了她。若我沒有想錯的話,此時,她應當出府了。”
“你呀!此等心腸,還如從前那般黑心!”
青綿聽羅嬌此話,反是一臉無辜地瞧著她:“阿娘怎能如此說女兒呢?”
“你此番故意放走穆青嵐,不就是為了讓她尋老太太的不是嗎?我可有說錯?”
青綿笑著搖頭。
說罷,二人到了寺門前,不多時,便有位小和尚出來接:“施主,這邊請。”
那小和尚說著,朝著青綿看去,便道:“這位夫人,可否請小僧與這位小娘子單獨說幾句話。”
羅嬌眉眼中帶著疑惑,可依著禮數,還是點了點頭。
青綿撐著油紙傘隨那小僧走遠了些,“你可是認得我?”
那小僧搖了搖頭:“並非是小僧,而是住持認得您。他說今日會有一位小娘子來,若您來了,讓小僧告知您,請您到山中落雁亭一見。”
竟如此神通廣大麼,算準了她會來。
可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與這福祿寺都不曾有淵源。
她心中好奇,便上前與羅嬌道:“阿娘,你先去殿中。我去見個人,一會兒便回來。”
羅嬌叮囑她:“如今下著雨,山路濕滑,不好上山。你小心些。”
“女兒知道了。”
她轉身撐著油紙傘上山,就連柳澄都未帶。
青綿自下而上,邁過一層又一層的台階,順勢抬手舉著的油紙傘往後移,露出一張白皙玉潤的臉。
山間微涼,愈往上,眼前濕潤的霧氣便越多,而這細雨似沒有停的意思,如細絲一般簌簌墜下。
走過青石板長階,青綿不禁抬頭望了望,隻見遠處立著一方亭。迷霧中,叫人有些看不清,可那上麵,分明站了一個人。
意識到那或許便是住持,青綿腳上的步子愈快了些,臉色因快步而染上潮紅。
途中,她走快了些,腳下一個濕滑,油紙傘恍然從手中跌落。她的身體本能的向後仰,胸膛處的跳動飛快,像是要跳出來了一樣。
倏地,有一雙手抓緊她纖細的手腕,稍稍用力將她拽回。青綿不自禁,撞進他堅硬的胸膛。
她下意識仰頭抬眸,熟悉的麵龐印入眼底。
少年一身天青色衣衫,長袍寬袖,頭戴玉簪,仿若謫仙出塵。
再朝遠處望去,方才在亭中之人已沒了身影。
“你、你為何湊巧在此?”
瞧她已站穩,顧長澧鬆開握著她手腕的手,合分寸地往後退了一步,順勢將自己的油紙傘撐在她頭頂。
“來見故人。”
故人?莫不是引她來的那位住持。
她試探出聲:“你可見過住持?”
他低睫瞧,她今日一襲湖藍色內衫,外披一件緞地繡蘭鬥篷。白皙玉潤的臉龐上的潮紅未褪,一雙靈動的桃花眼正撲閃著,與他問。
“未曾。”
青綿鴉羽一般的睫毛閃了一下,小臉露出疑惑:“那落雁亭中除了你沒有旁人了嗎?”
顧長澧再次否認。
他方才從落雁亭出來,必然不會騙她。那便是那位住持騙她,可他又為何騙她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