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1 / 1)

雪鶴長京 羨桃 5603 字 11個月前

夜裡卷起一陣風 ,落下細雨綿綿,庭院中的梧桐葉灑了一地。

隔天清晨,翠暖召來手下的四等女使,那丫頭瞧見滿地的樹葉,兩眼一瞪,直喊道:“天爺嘞——”

翠暖忍不住笑,這廂,柳澄喚她:“在外麵笑什麼?還不趕緊進來拾掇,馬上便要隨姑娘歸寧了。”

“哦。”

柳澄的話音方落,青綿便道:“你去與袁家大郎知會一聲。左右不能一句都不說的。”

柳澄領了命,便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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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今日歸寧,不提前一日來說,今早才遣人來。這哪裡是要我去,這分明是沒想著我去。”

袁灃自幼身弱,此刻,與顧長澧耍刀弄劍的時間不過半柱香,後背已濕透了。方才正休憩,便有小廝傳了沁竹院的話。

而袁灃這句,自是說與顧長澧聽的。

“哪裡是表嫂沒想著兄長去,若是兄長有意,前一日便該差人去問,而不是聽之任之,不聞不問。如今表嫂傳了話,兄長反倒不樂意了。”

“你小子!如今倒來責怪我。”

袁灃手負於身後,從庭院回屋。顧長澧見狀,起身跟上。隻聽袁灃道:“自己的娘子便該自己寵著,哪有一口一個表嫂喊的?”

顧長澧聽罷,隻道:“兄長莫要言笑了,如何是我自己的娘子。”

“你莫要再裝糊塗!父親訂下袁家與穆家的親事,是為了什麼?你還不明白嗎?他是為了用這樁婚事留住你!”

六月初,北境九州儘失。

袁文春著人去北境打探消息,不料,前往之人歸來,隻帶了一個死訊。此後,袁文春夫婦二人生機全無,尤其是袁大夫人,整日以淚洗麵。

直到月黑風高之夜,原已死之人秘密進府養傷,袁文春見他歸來,喜極而泣。他聽聞他傷好之後,還欲離開,苦勸不得結果之後,袁文春便去寺廟求了一卦,卦上寫,與穆家女成婚可解死劫。

死劫二字太重,袁文春手一抖。

卦簽便落在了地上。

而這位穆家女,便是那生辰八字都與他合的上的穆家三姑娘,穆青綿了。

從始至終,穆家並不知曉袁家與其結親的真相,一心以為他們袁家要娶的是穆家嫡女,甚至惹出了家宅之亂。

可那卦上人的姓名,早已注定了。

“當日,我並未出現於婚宴之上,與她行禮的,是一隻公雞,亦是名正言順的袁家嫡子。”

“可那不是我。”

袁灃回眸,看向顧長澧,與他道:“而是你。”

除此之外,這層層迷霧中另外一個真相也被袁灃揭開。

他眼前這位,此時名喚顧長澧之人,才是袁文春與袁大夫人真正的獨子,並非外甥。

當年,袁文春官至四品,還未貶至清河。五歲的小袁灃已嶄露頭角,一朝被選,入宮作了皇子伴讀。其中,最出色的兩位皇子,一位是六皇子蕭鈺峙,另一位則是當今太子蕭逸琅。

小袁灃與六殿下蕭鈺峙一見如故,相見甚歡。此後,也一直關係親密。甚至因蕭鈺峙之故,遭到了太子的暗害。

五年後,袁文春因廣進絹絲一案,觸及朝堂權貴與外戚的利益,被貶離京。小袁灃也因此跟著父親,離開了京城。

隻是他幼時所學皆銘記於心,從不曾忘。十六歲那年,他隱姓埋名,趕赴京城參加科考。若文曲星下凡,一朝得了桂冠,成了大齊第一位年僅十六歲的狀元郎。

彼時,他未曾暴露自己是袁文春之子的身份,隻因狀元郎之名收到了京中各派的請帖。其中一封,便是來自於六皇子,蕭鈺峙。

他本就欣賞蕭鈺峙,又自幼關係親密。於是,便在他最風光的那年,棄文從武,隨蕭鈺峙一道離京,去了北境。

這一戰便是六年。

此後,袁文春唯恐當年得罪的仇家會借由戰事暗害他的親子,遂不敢認親。隻得在府上認一個乾兒子,假扮袁灃。

若真正的袁灃回來,便也隻喚他作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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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袁灃提及往事,顧長澧狹長的眼眸微翹,全然一副無畏無懼的模樣。

“父親不知從何處著人算命,才算了這一樁婚事,連累青綿姑娘入局。可兄長明白我,我本不信鬼神之說。再者我一早便有選擇,無論如何都不能留在清河,躲一世清閒。”

“既然青綿姑娘並不知曉此事真相,也望兄長替我瞞著。等一年之期到時,兄長將和離書交由她,還她自由之身。”

“你當真固執!若你不回去,誰人知道你還活著?”袁灃回眸看向一身清冽之風的顧長澧,白色的玉袍將他襯得更加塵白,他長歎一聲:“有何重的過自身的性命呢?”

“我心自知,公道正義自重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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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子!”

兄弟二人言語間,自庭外走來一花白頭發的中年男人,他一身圓領官袍,直走向顧長澧,“給我跪下!”

顧長澧未曾置聲,隻是直直跪下去:“父親。”

一把年紀的袁文春氣得渾身發抖,手指指著顧長澧,言語間哽咽不夠,作為一位父親,又作為一位丈夫,隻剩老淚縱橫:“你隻知自身抱負,又可知你母親因邊關之事患上離魂症,如今神誌不清,已是忘了你,反將假扮你之人當成了自己的親兒子!如此,你甘心嗎?便是親眷尚在,你亦都不顧了嗎?”

顧長澧原本堅定,不可動搖的心誌被砰然一撞。他背脊挺直,頭卻未曾抬起。隻因為他愧對父母。

當日北境的慘烈還曆曆在目,顧長澧咬牙,一雙桃花眼浸紅,他抬眸看向袁文春:“父親您所思所念的兒子已死在北境。如今回來清河的是顧長澧。他是六殿下的心腹,亦是十萬忠魂的將軍。不是您一人的兒子。”

“你、你!是想不認我這個父親?”

“非也。”顧長澧搖頭:“父親您自小教兒子忠君愛國,收回九州是民心所向,也是您畢生的抱負。當年,您因絹絲之案,不惜得罪權臣,被貶至此亦無悔,如今為何兒子繼承您之誌,您卻百般阻攔!”

“灃兒,當年的絹絲之案如何冤情,我自知曉,清流一派儘數被打壓,朝中已無正義可申。便是豁出去得一個死罪,又有何意義?”

“何論如今六殿下已殉城身死,你隱瞞不報,試圖以身犯險,假作六殿下回京!”

“太子此人又是何等毒辣,若有朝一日你被發現,便隻能得到一個死罪。”

隻聽袁文春將他日最壞的結果說儘了,顧長澧道:“兒子雖萬死而不悔。”

袁文春腳下一個踉蹌,慌亂搖頭:“癡兒呀癡兒!早知如此,為父何苦教你良多!”

袁文春珍惜他性命從而道出悔恨之詞,顧長澧聞言落淚。

可他腦海中,是揮之不去的北境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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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月前便已向朝廷遞上軍情,向朝中求援,隻是朝廷遲遲未有回信。如今,援兵未到,突厥人的進攻又越來越猛。殿下,潼門關危矣!應當早做打算!”

那時,蕭鈺峙身旁的副將劉逢已知戰局不利,便勸他早做打算。蕭鈺峙未必不知險情,可他仍堅守於潼門關。

蕭鈺峙盯著眼前的沙盤,“若潼門關破,九州則無險要之地,突厥人將勢如破竹,屠滅我九州百姓。此戰,不能退!”

“以我軍十萬兵力對突厥人三十萬兵力,無異於以卵擊石。何況,突厥人還製出了火藥。”

火藥分為幾種,配方不同,爆炸的威力亦不同。此前,大齊的火藥軍事實力遠超突厥,而今不知為何,突厥人竟在短短數月內,突飛猛進,研製出與大齊一模一樣的火藥配方。

師送喜聽罷,直罵道:“他奶奶的個腿!那幫蠢貨,呆頭呆腦,隻知燒殺搶掠的蠻人,如何研製的出如此精良的火藥。定是朝中有內鬼,將火藥配方賣給了突厥人,還暗中掐了我們的援兵,如今連糧草也不剩什麼了,怕是再過幾日,兄弟們都要啃樹皮了!”

“若我在朝堂之上,定要揍得那幫文官滿地找牙!”

蕭鈺峙聽罷,眉頭緊蹙,看向一旁一言不發的顧長澧,“你如何看?”

顧長澧抬眸,以局勢分析:“殿下這六年間收複失地,儘得民心,眼看便能班師回朝。可卻偏偏在此時,突厥人轉退為進。加之火藥,軍餉,援兵三者俱損,私以為,這並非巧合,而是陷阱。”

劉逢隻言:“太子與咱們六殿下不合已久,可這立儲之爭如何能禍及百姓?收複九州的聲名是小,百姓的性命存亡為大!他怎能如此糊塗?”

師送喜冷哼一聲:“我朝那幫文官置九州之地不顧,不是我看不起他們,而是他們從未將九州百姓的生死放在眼中。隻管自己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哪裡知道他們一個手指縫掉下來的銀錢便夠邊城百姓吃一年!”

蕭鈺峙無心咒罵,隻一心解眼前之困局,他道:“送喜,你事先去潼門關外設埋伏。劉逢,你去軍械處盯機關。”

說罷,蕭鈺峙的話頓了頓,再看向顧長澧:“汀蘭,你帶潼門關內的九州百姓撤離,退守三城。”

師送喜與劉逢皆出帳外,帳內獨剩蕭鈺峙與顧長澧二人。

“你明知此戰並無轉圜之地,為何還執意如此?”

蕭鈺峙勾了勾唇,眼底徒剩悲涼,麵上的笑容亦是無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知道,他們都不希望我回去。”

可,他們萬萬不能利用九州百姓的命。

蕭鈺峙捏緊拳頭,重重的砸向沙盤,他眼角的淚掉下去,於沙盤中消失。

“汀蘭,我真後悔,六年前帶你來北境。”

顧長澧瞧著他,想起這六年間,他們如何一點一點收回失地,每每收回失地,又是如何的激動與熱血。

“六年熱血已灑,我從無後悔。”

蕭鈺峙紅著眼看他:“九州之地再次陷於危困,我等六年的心血毀之一旦。可我隻怕突厥人的野心不止於此。若他們未能信守承諾,那九州再失,沙州,雲州之外的薊州亦守不住。屆時,丟失的恐怕未必隻是有九州,甚至是整個中原都要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汀蘭,你帶人撤離,先去薊州。”

他隻等他將九州大地的百姓儘數帶回沙州等地。一人獨守九州空城,可將傷亡降至最少。

顧長澧否決道:“我不去,要走也是你先走。區區空城計,我來唱也罷。”

蕭鈺峙抬起胳膊拍向他的肩膀:“我怎會不知你為何意?可我才是大齊的鎮北王,若我不在九州,突厥人必定知曉有詐。又如何借此消耗他們的兵力?”

“更何況,薊州是中原最後一道險要,除了你,任誰去守,我都不放心。便辛苦你,替我,替大齊百姓守住了。”

無論如何,他們都等不到朝廷的援兵,似是有人將他們都軍報攔截,未曾呈上去。

而阻攔他們那人,不等突厥打至沙州,火燒眉毛,必定不會派遣援兵。

瞧見顧長澧不放心,蕭鈺峙笑:“既是空城計,我便不會拚命死守。雖說這是他們為我選的埋骨之地,我又如何不能有一線生機?汀蘭,我還等著以後同你一起吃酒,可不舍得輕易去死。”

後來,戰局果然如蕭鈺峙所料,突厥人野心過甚,不肯止於九州,意圖從沙州攻破,一路向東,拿下整個中原。

蕭鈺峙想到還在薊州等他的顧長澧,命師送喜和劉逢二人前去拖住他。

“你們記住,莫要將沙州的戰情告知汀蘭。若他知曉,也務必要攔著他!”

“殿下!我等不走,誓死追從殿下!”

師送喜與劉逢跪在蕭鈺峙麵前,蕭鈺峙搖搖頭,不免又想起曾在京城時,他們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他眼眸通紅,隻道:“害你三人前程,我已心有所悔。如今,我能做的,便是護住你三人的性命。我會死守沙雲二城。若突厥人能攻破,前去薊州,彼時以他的兵力,在汀蘭手中,必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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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文春堪堪扶上座椅,一屁股跌坐下去。他看著自己的兒子,無奈閉上了眼睛。

顧長澧從思緒中抽回神思,隻是片刻,雙眸便紅成一片。

沙州與雲州地處平原,無山川阻隔,蕭鈺峙卻決心死守,耗儘突厥整整二十萬大軍。

以此為薊州之戰留下贏麵。

可笑的是,數萬裡江山儘失,無一風聲走漏,不至天廳,求告無門。

致使十萬大軍皆與城池共亡。

師送喜與劉逢與他一道尋至蕭鈺峙的屍骨,為其收斂,三人朝西望向九州大地,於悲痛中立下誓言。

萬裡江山,九州大地,他們定會再次奪回。

可若沒有蕭鈺峙在,他們無法像從前一般組建一支完整的軍隊,甚至不能正常出入京城。朝中叛國之人無法揪出,當年的絹絲一案亦無法翻案。

因此,顧長澧也做了一個決定。

要以蕭鈺峙的身份活下去。

而這些年,軍中常有士兵認不出他與蕭鈺峙,二人麵容有相似之處,又常年在一起,對對方的行為習慣了如指掌。加之蕭鈺峙六年未曾回京,麵容有些變化亦是平常。

他抬眸,隻見袁文春闔上眼睛。

他這一去,凶多吉少。可這天下,總要有人以死之誌,為那些枉死之人,討回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