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謝老漢套了牛車拉著老妻和惠娘一家子去往縣城。
謝家的牛是租的軍中的,年歲很老了,任由吆喝鞭打隻會在路上慢悠悠的走著,幸好一行人出發的早,這才跟它磨得起。
薛氏不停的和謝老漢合計著糧種的事兒,惠娘和謝壑都不會種田,由是聽得雲裡霧裡的。
“哎,怎麼能如此一刀切,我們一路上省吃儉用從汴梁到熙州,就是留糧種錢,這下倒好了,屯官強貸青苗錢,不要也得要,忙活一季除了賦稅、本錢,還得交青苗錢的利息,豈有此理。”薛氏歎息道。
惠娘納悶的問道:“官府借貸難道不是自願的?怎麼還能強行推廣?”
“民間是自願的,可軍中屯田的軍戶都是統一要求必須強貸青苗錢,軍中好多攢些糧餉,每到秋後西秦人都蠢蠢欲動,以防萬一,說不定什麼時候還要打仗哩。”薛氏無奈道。
謝老漢隻顧埋頭趕車,他從了一輩子的軍,上麵說讓他怎麼乾他就怎麼乾,隻是屯田的軍戶負擔也著實重些,他隻能想法子買些好糧種精心伺候著那二十畝的田地,以盼求能多打些糧,家裡的日子能夠好過些。
謝老漢輕聲歎了一口氣,雖說還有些家底,可到底是兄弟的買命錢,他得留著做個念想並舍不得花,前些年三弟被上麵召走,說什麼光複桂州去,一走多年,桂州光複了,三弟也埋骨在了他鄉,因著那時三弟在軍中已是小頭目了,撫恤金給的也說得過去,照如今的情況看,那撫恤金不大能留得住了。
謝老漢不禁悲從中來,等他死之後他們這一大家子也就絕了後了,說到底還是老天不開眼啊。
一行人在閒談中趕到縣城,眾人下車排隊等候看門的守衛查檢過所,交進城費,謝壑主動把沉重的竹筐背了起來,惠娘跟在他身後,手中牢牢的牽著謝宣。
將將快輪到他們的時候,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陣鑼鼓開道的聲音,城中守衛也不查過所了,示意排隊的人靠邊站站,有差役過來舉著鞭子來清道,行人紛紛垂頭避讓,眾人皆知約摸有大官要途徑此地。
謝宣年紀小,還沒見過這種陣仗,引頸墊腳去看,卻看到一團花花綠綠的錦衣人騎馬護轎隨侍左右,他連個大官毛都沒看到。
謝壑抬眼看著儀仗中的“謝”字牌和臨安侯府的家徽標誌,不由怔了怔,這時忽聽一旁同在排隊的人講:“這可真氣派,一輩子有這麼一次也就值了。”
旁邊的人嗤笑一聲道:“這算什麼,咱們看著威風凜凜,說不定在人家眼裡已是寒酸委屈了呢,你可知這是誰的儀仗?”
有人來了興趣,問:“誰的儀仗?”
“陝甘道學政謝京的儀仗,臨安謝氏在咱們西陲不顯,在江南一帶可是數一數二的名門世家。”這人身穿青色長袍,看樣子是個讀書人,對此任學政的身世可謂是了如指掌,雖然都是些一查便知、無足輕重的小事兒,可此等見識已經讓他在一群人中極為顯眼,很是沾光受了一番追捧。
“既如此,怎麼說是委屈了呢?”又有人疑惑不解的問道。
“那還用說,朝中如今正在做什麼?施新政,有人同意就有人反正,這謝學政原本在京中做翰林官,清貴的很,因為跳著腳的反對藺相公的新政,被藺相公貶出來了唄。”青袍年輕人低聲說道。
“不是說他家世好,這也不行?”又有人發問。
“也許藺相公就是貶的家世好的,懲一儆百呢。”青袍年輕人自認窺得天機,飄飄然說道。
謝壑在一旁抿了抿唇,臉色有些微微發白。
惠娘裝作若無其事的看了他一眼,然後開始眼觀鼻鼻觀心,眾人貼著牆根站著,惠娘和謝壑麵前被湊熱鬨的人遮了個嚴嚴實實,並沒有看到那謝學政是什麼時候經過的。
倒是謝京在臨近城門口的時候,微微揭了一角簾子往外望了望,恍惚間好像看到一抹熟悉至極的身影,他再要抬頭看時,隻剩滿目的村夫,瞬間失了興趣。
他心中極度鬱悶,好不容易考取進士,本想著青雲直上大展宏圖,沒成想一場突如其來的新政打亂了他的步伐,他被貶,父親麵上也無光,他求著父親在官家麵前說說情,卻被父親嗬斥一番,真是好沒道理。
也是,除了梅夫人的子嗣,父親會把誰看在眼裡呢,即便自己這個庶長子又怎麼樣呢,連一向聰慧敏達的七弟都被趕出了臨安侯府,前段時間大姐從江西來信,問七弟的事兒,家裡沒一個敢說實話的,說了又能如何,都挺難堪的,隻推說七弟一直在外遊學,許久不曾回家。
謝京兀自發了一會兒呆,一抬眸恍然看到一雙十分靈巧的鳳眼,像極了七弟小的時候,大夫人生就一雙鳳眼,大姐和七弟都有一雙十分相似的眼睛,謝家的孩子數他們姐弟兩個的眼睛好看,而自稱嫡出的六弟並不類他們。
家裡那團亂七八糟的事兒其實不用分明,七弟求公道,可一直在夾縫中生存的他卻知道這不重要,父親的心向著誰才最重要。
聽說七弟落戶在了這裡,若他還有心科舉的話,自己也不會點他的名,點他做秀才那就是跟父親對著乾了。
謝京一閃神間,那個孩子已轉身鑽入人群中,再也尋不見了。
謝宣看了半天熱鬨,終於看到大官的模樣,這才心滿意足的擠進人群中找到父母所站的地方,他扯了扯父親的衣袖,抬頭說道:“爹爹,剛剛那個大官長得跟你有幾分相像。”
謝壑忽閃了一下濃密的睫毛,冷了臉色:“不像!”
“也不是很像,爹爹比他好看多了,他這樣的都能當大官,那爹爹以後肯定也能考狀元做大官的!”謝宣有鼻子有眼的說道。
惠娘急忙牽過謝宣的手,打斷道:“好了,要進城了。”宣兒年紀小不認得,自己自然清楚剛剛眾人談論的謝學政是何許人也,那是郎君的大哥,先前在臨安侯府時就對郎君酸鼻子酸眼的,他的學問遠不如郎君好,奈何有臨安侯府托底,亦能周轉個進士出身。
聽說,當年席間的那杯加料的酒就是他遞給郎君的,郎君不喜他,很正常。
謝壑雖然心情翻江倒海,但還是揪了揪兒子的衝天鬏,證明自己沒有不高興。
進城之後,惠娘發現今天縣城裡的人格外多,早市熱鬨的都快插不下腳了,很是有些詫異,找了好一會兒才尋了個合適的地方擺賣鮮花餅。
謝壑替她安頓好東西後,便領著謝宣走了,看看有沒有什麼合適的活計做。
見惠娘因人多而吃驚,一旁賣鮮菜的大娘笑道:“縣城裡的人還算少呢,最近市易務一開,熙州城裡的商販都擠不下了。”
“這麼熱鬨?”惠娘問道。
“可不是嘛,咱們這地方偏僻,種地也種不出一二三來,閒來無事何不搞點小生意做做?賺點零花也是好的,以前的買賣都攏在幾家大商號的手裡,升鬥小民哪鬥得過他們?就單定價一項就能壓死小買賣人,老百姓賺不到錢,買東西還不便宜呢,有的東西價格高到離譜,還不得不買,這次官府出手整飭,什麼東西賣多少錢都是官府說了算,物價正常了,老百姓也受益不是?”大娘一邊忙活攤位一邊絮絮叨叨的跟惠娘閒聊天。
惠娘眼尖,看到她的攤位上不時有差役過來做記錄,有幾分好奇道:“大娘這是?”
那個健談的大娘當場說道:“這攤位算是我租的,中間賺個差價。”
“租的誰的?”惠娘問道。
“害,還能是誰,官府的呀,朝廷給市易司撥了緡子錢,連我們這些小民都可以在官府賒些果蔬出來販賣,在差役那裡登個記就行,多賣多得,不然咱這一沒本錢二沒本事的,想賺個錢難得很呢,如今好了,隻要勤勞肯乾,日子就過得有奔頭。”大娘這幾日沒少賺,當即喜滋滋的說道,繼而她打量了惠娘一番道,“小娘子不在縣城裡住吧?”
“嗯,我家在長留村。”惠娘道。
“嘶,是有些遠,不大便利。”大娘遺憾的搖了搖頭。
這時有幾個來問價鮮花餅的,惠娘當即招呼了起來,一個五文錢。
大娘聞言抬頭看了一下,什麼樣的點心要五文錢一塊?!啊這……賣得出去?
正當大娘驚疑不定時,忽然聽人說道:“小娘子,我可算找到你了,你還賣菌菇醬嗎?”
正是前段時間把菌菇醬桶拿菜幫子刮巴刮巴也要買醬的客官,他回到家中發現如此好吃的菌菇醬根本不夠吃,買多少都不夠吃,抓心抓肝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出來擺攤。
惠娘聞言搖了搖頭道:“今天不賣菌菇醬,賣鮮花餅。”
那人一呆,疑惑的問道:“鮮花餅是什麼?”
惠娘毫不吝嗇的掰了一點兒給他嘗。
那人仔細品了品,一拍大腿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娘子這點心還剩多少?”
“才開始賣呀。”惠娘不明所以。
“彆賣了,跟我走吧,我們東家在籌備宴席,死活湊不出合適的八樣果子盤,我看這個正好。”那人解釋道,“就在不遠處米氏木材鋪,在下是店鋪裡的賬房先生。”
惠娘墊腳看了看,那家店鋪就在正大街上,顧客往來不少,她當即提起竹筐道:“先去看看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