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的車鬥並不大,隻有柱子他娘和大虎他娘,加上惠娘和謝宣,四個人已經將車鬥填了個七七八八。
路上若再碰見人,可以在車邊子上坐,牛車雖然顛簸,但走的很慢,亦出不了什麼大岔子。
李家妯娌每人提了滿滿一籃子雞蛋,想必是去鎮上大集換錢。
柱子娘覷了惠娘的空籃子一眼,有些頭疼,她知曉謝家捉襟見肘的情況,以為惠娘也是要拿雞蛋換些糧食或者錢呢,沒成想兩手空空隻是單純去買,分到長留村的這些農戶們,家家戶戶情況其實大差不差,山裡的田地還未出數,這一日日的隻花不掙,早晚坐吃山空,況且謝家小的小,病的病,又是單門獨戶的,連個幫襯的哥們弟兄都沒有,若惠娘撐不起家來,一家子豈有個活路。
柱子娘隻以為惠娘年紀小不知事兒,遂少不了在一旁旁敲側擊道:“惠娘,之前瞅著你也抱了不少小雞崽兒,這麼些時日過去了,有開襠的嗎?”
惠娘本就心思玲瓏,豈能不知柱子娘話裡的意思,她點了點頭回道:“有開檔的了,不過郎君身子弱,存的雞子留著給他補身子吧。”
柱子娘搖了搖頭,一臉無奈,那謝家郎君越補身子越弱,眼前這小娘子當真是命苦啊,莊戶人家想錢這麼難,若是個男人還能去鎮上、縣城的富戶家裡打打短工,賣把子力氣,女人掙錢的活計幾乎沒有,謝家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大虎娘卻不這麼想,她家大虎今年十七還沒有成親,熙州地的農戶基本都是年前才遷來的,互相之間除了臨近的鄉親並不算知根知底,況且能來這偏僻地方的除了軍戶與百姓,還有不少充邊的獲罪之家,這個階段說親簡直是難上加難。
莫說那鄭屠戶家對惠娘有想頭,大虎娘對惠娘也有想頭,況且兩家離的不算太遠,隻隔了柱子一家,那謝家男人眼看著就不成了,惠娘早晚得自尋出路,她否了鄭屠戶家,不一定就會拒了自家,到時候不說將宣哥兒帶過去,給宣哥兒一口飯吃不算難事兒,就這個條件惠娘大抵是拒絕不了的。
由是大虎娘看惠娘,有種看未來兒媳的熱切,這惠娘長得水靈,手腳也麻利,又好生養,廚藝沒話說,多好。
是以,她對謝家的窘迫其實是有幾分喜聞樂見的,她想著惠娘被日子逼極了,總有張口求助的那一天,一來二去,鄰裡情誼不就這麼走下了嘛,到時候謝家男人一死,自家豈不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柱子娘一看自家大嫂有些雀躍的神色,焉能不知她在想什麼?要她來說,大嫂就是白做夢,那謝家男人雖然不常出門,但她還是見過幾次的,她活這麼大歲數就沒見過那麼好看的男人,跟幅畫似的,行止之間跟他們這些莊戶人家很不一樣,有種說不上來的賞心悅目,又是村裡唯一一個識字穿長衫的,惠娘伺候過這樣的男人,能看得上大虎?淨瞎做夢!
況且,人家男人又沒死呢,算盤打的劈啪響,屬實有點缺德。
柱子娘想到這裡,抬頭對惠娘說道:“宣哥兒爹還病著?男人若指望不上,咱們女人就該立起來,如今宣哥兒雖說還小,總歸滿地跑了,也不專門占人看著,聽說官府要在熙州設市易司,到時候熙州吸引來的客商肯定不少,找來找去總能找到活計,你且留意著些,先將眼前的難關對付過去再說。”
這是正經話茬兒,惠娘聽了,心思一動,點點頭笑了,應道:“多謝嫂子提醒。”
沿途又上了幾個人,一車人說說笑笑往鎮上趕,謝宣坐在阿娘懷裡,柱子調皮坐在車頭跟他大堂哥學轟牛車。
半晌後,一排排整齊的房舍映入眾人眼簾,他們來的尚早,街市上已經有稀稀落落的攤位,李家妯娌見縫插針找了個位置不錯的地方開始賣雞蛋。
惠娘牽著謝宣的手往裡轉了轉,太陽漸漸升高,集市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不過基本都是來賣貨或者易貨的,單純挎著空籃子趕集的人不是很多,簡而言之一句話,這裡的人都很缺錢。
這裡是大齊西陲,離胡人的地盤很近,偶爾還能看見一兩個零星的胡商,一般情況下胡商在州府的市上比較多見,他們倒是不常下鎮。
不過,如今州府百廢待興,鎮上的集市上這才偶能看到胡商,無非也是些胡人邊民,拿皮子來這邊換些糧食鹽巴和茶磚。
有些齊民見了他們仍有些心有餘悸的,遠遠便躲開了,嘴裡說著受不了那股難聞的狐臭味兒,實際是大齊與西秦打了這麼多年的仗,聽聞了不少西秦人悍勇的駭聞,心裡害怕罷了。
“累嗎?”惠娘低頭問謝宣。
謝宣搖了搖頭回道:“娘,我不累。”
今天有些熱,母子二人又走了這麼長時間的路,謝宣才多小的人兒,惠娘沒有多想,便一把將他抱了起來。
謝宣掙紮無果,反被他娘束住了小手小腳,他認命的趴在他娘肩頭,打量來來往往的行人。
不遠處一隊遠腳商打扮的行人驀然吸引了謝宣的注意。
隻聽那群人嘀嘀咕咕的說:“本來以為鎮上的東西實惠些,沒想到尋了許久也尋不出一件像樣的既能補充鹽分又不容易腐敗的吃食。”
“買些鹹醃的長壽菜不行嗎?”同伴們好奇的問道。
“我們走的遠,要過沙漠荒地的,再水靈的長壽菜一過沙漠都被風吹的跟皮條一樣,又乾又硬又澀的,吃著不僅剌嗓子還刮腸子,人沒被風沙吞了也得被吃食噎死。”那人回道。
“確認要過沙漠嗎?朝廷準嗎?”同伴又問道。
“信兒是準的,東家得了消息……”那人忽然將聲音壓低了些,“聽官府的人說朝廷跟西秦人簽了什麼約定,互開邊市,我們的人出去也有些便利,與前些年大不相同了,東家這才合計組隊人馬去西邊探探,若有油水可撈,那可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同伴聽說之後恭維的笑了笑說道:“還是秦大哥得東家青眼,能打探出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消息。”
那人被恭維的舒爽了,故作姿態的擺擺手說道:“我也隻是跟在東家身邊久了才知道些事兒的,兄弟可不要外傳啊。”
“大哥說笑了,咱們一個商隊的,我傳給誰呀?小弟以後還指望大哥提攜呢。”
二人又逛了一段,見鎮上集市實在是乏善可陳,不禁搖了搖頭隨便買了些什麼,便離開了。
謝宣收回視線,見阿娘也注意到了那兩個人的交談,心裡莫名鬆了一口氣。
其後的路程,母子二人不再閒逛,而是有的放矢的與人交談。
左右一聊能探出不少消息來,糧店的粗糧都漲了三文錢,一打探是行商要西去,路過鎮上補糧補的。
惠娘稱了兩鬥黃豆,想了想又稱了二斤雞冠子油,糧店旁邊是糕果鋪,惠娘花兩文錢給謝宣敲了一塊蔥管糖,用油紙包著,也就拇指肚大小,謝宣掰了個渣渣嘗了嘗,然後小心翼翼的揣懷裡了。
買完東西,惠娘抱著兒子來到幾家人約定好的地點,李家妯娌的雞蛋也賣的差不多了,還沒過晌,一行人便登上了牛車,老牛溜溜達達的往長留村走。
賣完東西籃子空了,柱子也擠到了他娘的懷裡,跟謝宣眼對眼,排排坐。
柱子手裡捏著個噴噴香的淨麵肉包子,不大點兒,大人也就三兩口的量。他眼睛瞅著謝宣,得意洋洋的要往下咬,一看那雙清淩淩的鳳眼,他還真有些下不去嘴。
柱子想了想問道:“想吃?”
“想啊。”謝宣如實答道。
“叫哥。”柱子壞心眼兒的逗他。
“……”謝宣沉靜的望過來,柱子先繃不住了,他頗煩惱的搖了搖頭道,“彆看了,給你吃,給你吃。”說著,毫不吝嗇的掰了一塊肉包子遞給謝宣。
“謝謝柱子哥。”謝宣的嘴巴比糖還甜,並承諾道,“等我阿娘做了吃食,我也分給柱子哥吃。”他懷裡倒是揣著一塊糖,不過那是給爹爹留的,他自己也舍不得吃,更何況若把這塊糖拿出來,這些人又該念叨阿娘亂花錢了,他不想聽念叨,也不想阿娘聽這些念叨,所以隻能給柱子一個承諾,反正柱子也吃這一套。
反向畫大餅,真有他的。
柱子很單純,柱子當了真。
一旁的大虎娘看得眼酸,自家小侄子是個饞貓兒,剛剛他娘給他買了個肉包子,任誰哄都哄不了一嘴去,卻被謝家小子眼巴眼的看去小半個,這個心疼喲。
謝宣又將手裡的肉包子分成兩半,一半強行塞到他阿娘嘴裡,一半自己吃了,柱子快把肉包子吃完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娘,他有樣學樣,留下一口給他娘吃了。
柱子娘何曾有過這種待遇,六七歲的小子正是沒心沒肺的時候,再者說大人能跟孩子搶口吃的嗎?!
那謝家小子人不大,倒孝順的很,手裡有一塊肉他娘也能分著半塊,這就是讀書人家的孩子嗎?
柱子娘低眉想了想,要不……要不等手頭寬裕了,也送她家柱子去學堂念兩天的書,認認字識識禮,彆做睜眼瞎。她這麼想著,被柱子分出去的半塊包子也不是那麼心疼了,跟謝家打好交道總是不錯的。
惠娘母子到家之後,先做了晌午的飯,謝宣揣著那塊有點軟化的蔥管糖往後院溜達。
見他爹正歪在床頭溫書,可見病好多了,人也有了精神。
謝宣打開油紙包將那塊蔥管糖遞給他爹道:“爹,這糖可甜了,你嘗嘗。”
謝壑看著表麵有些拉扯的糖絲,便知這是惠娘買給宣兒的零嘴兒,他如何吃得,遂推說道:“你快吃吧。”說著一股腦兒將那糖塞到兒子嘴裡。
這小家夥滿心滿眼都是他這個當爹的,令他十分受用,又酸澀的緊,若不是他無用,他的孩子本該錦衣玉食的過活,如何連一塊糖都舍不得吃。
一時間又是自怨自憐又想強撐起往後的日子。
“宣兒的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謝壑耳邊突然傳來一陣稚言稚語,猶如一道天光劈開了他生命中最厚重的陰霾,他爹不要他了,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兒子仍然需要他。
謝宣鑽進謝壑懷裡,謝壑給他讀起了詩書。
謝宣就著這些似懂非懂的聖賢之言,漸漸的進入了夢鄉。
前院裡,惠娘倒騰了一下大醬缸,裡麵還有半缸醬,她們一家三口是吃不了這麼多的,她打算整飭出一些來,賣給東西來往的行商,賺些家用。
當然不能就這麼賣出去,要想賣個滿意的價錢,得花些心思變變樣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