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是個冬天會下雪的地方,韓昔兮今年想去個四季如春的南方城市。
天籟聲工坊的辦公室大門被輕輕推開,韓昔兮往裡邁了兩步,見老板陳馳正在打電話,她又輕輕關上了門。
動作輕盈如她的聲線。
陳馳用眼神示意她坐下,韓昔兮卸下帆布包,正襟危坐著。
終於,陳馳結束了通話。
“最近在公司怎麼樣?”陳馳一邊轉過椅子一邊說道。
高大的身影從韓昔兮正前方蓋了過來。
“挺好的。”
韓昔兮答道。
辦公室玻璃窗前的兩棵發財樹被正午的陽光打得葉葉燦金,確實擔得起這名字。
陳馳看向韓昔兮,表情變得凝重,慢吞吞地吐出幾個字:“那你不考慮續約嗎?”
“介於個人發展,就先不續約了。”
韓昔兮回答得簡潔乾脆。
陳馳瞄了她一眼,臉上帶著鄙夷和不屑:“獨立聲優可不是什麼美夢天堂。”
“主要是常州太冷了,我想回老家,好幾年沒回去了。”韓昔兮接著說道。
陳馳眼珠子一轉,像是在回憶些什麼,隨即像是靈光乍現一般,說道:“你的老家是在雲城是吧,那地方我七八年前去過,風景還不錯。”
韓昔兮微笑著聽。
“不過我記得你媽媽在你畢業那年就過世了,回老家還有親人嗎?”陳馳看向韓昔兮。
語氣沒有一絲兒變化,但言辭一看就不是體貼之語,甚至可以說是刻意為之。
不知是不是冬天的緣故,中午的太陽變動得很快,發財樹的樹葉影子沒幾分鐘就夠上了辦公桌。
韓昔兮垂眸看著那影子,影子有規律地上下搖曳,她抿抿唇,沒有抬頭,隻微微出聲:“總該是要回去的。”
前方傳來陳馳往後癱靠在椅子上的聲音,皮質靠背被西服摩擦出尖銳的聲響。
細微又短暫,但無法忽視。
“現在業內比較大的配音公司,也就天籟和雲悅了吧?你都在天籟待了三年,天籟也沒虧待你呀,反倒是你現在出名了,有粉絲了,要拋棄天籟了是吧?”陳馳半個身子靠在椅子上,雙腳後跟點地,微微晃動著椅子。
韓昔兮吸了口氣,頓覺鼻腔乾燥。
對於她這個從小在南方長大的女孩來說,三年還是沒能夠適應常州的乾燥。
冷空氣直抵咽喉,涼颼颼的,讓人腦袋也跟著一哆嗦。
“公司對我的栽培我都銘記於心,在公司的這三年,我學到了這輩子都受用的技能,真的很感恩公司……但是很抱歉,我不能再陪伴公司走下去了。”
韓昔兮雙手交疊在腿上,眼神真摯地看著他說道。
陳馳彆過臉,一言不發。
辦公室陷入可怕的寂靜。
就連屋裡的綠植,最應該日日搖曳的發財樹,也被日光曬得有了蔫氣,樹枝末端往下坍塌,無力地垂落著。
突然韓昔兮身後的玻璃窗傳來敲門聲。
韓昔兮識趣地起身開門。
走進來的是黎媛,也是聲優,很漂亮的典型禦姐形象,是韓昔兮的同事。
兩人挑挑眉表示問好,黎媛就越過韓昔兮走向陳馳。
兩人就著一份文件簡單交談了兩句,還沒等韓昔兮關上門,黎媛就又走過來,一把拉開玻璃門,隻留下帶著梅子尾調的香水,和勾人的發梢。
韓昔兮重新回座位坐好。
天籟聲工坊的很多聲優都是業界小有名氣的,市麵上的遊戲和廣播劇,基本上都能看到天籟聲工坊的參與。
2020年初有很多遊戲要公測,原本定下的廣播劇也到了收尾階段,現在下半年正是公司忙碌的時候。
而韓昔兮這棵發財樹卻要在這時候離開……
沉默許久後,陳馳先開了口:“薪資待遇什麼的,都是可以談的,有天籟這個成型的老招牌做你的娘家,怎麼都比你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出去單打獨鬥來得好。”
這時候的陳馳倒是像個苦口婆心,為孩子著想的家長。
“關於我的聲線,我是知道的。”韓昔兮抬眸說道,“過於清冷的聲線辨識度太高,可以配音的角色類型幾乎都大同小異,這就很容易因為某個角色出了圈,兮兮寒的聲音就會被全盤托給某個角色……”
她以沒人注意到的小小幅度,微微吸了口氣,接著說道:“或許我該做出點改變。”
“被記住不是一件好事嗎?哪怕是被當成配音過的角色的代餐,隻要被記住那你就有了粉絲,有了流量,互聯網時代,流量就意味著錢。”陳馳不屑一顧地說道。
語氣裡帶著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鄙夷。
“我…..我不想被當作配音過的角色。”韓昔兮的聲音越來越弱,甚至在偌大的辦公室裡都快要聽不見聲。
但陳馳聽到了,他張張嘴,像是想起來什麼,但又不好再說出口了。
“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今時不同往日,那時候配音圈沒有現在這麼開明的氛圍,現在配音圈多了那麼多新人,哪個不是想憑借某個角色就一炮而紅,然後圈粉絲賺錢啊。”陳馳語重心長地說道,稍稍瞄了幾眼垂著頭的韓昔兮,“你還年輕,不要總是被以前的事情困住了。”
韓昔兮沒抬頭,反而把頭垂得更低了。
回憶不小心扯開一個小口,那拴著記憶惡魔的繩索就順勢沿著傷疤逃竄,開始無差彆攻擊她的思緒。
過去,在攻擊現在。
陳馳見韓昔兮不講話,瘦小的身軀比起她配音過的任何一個嬌弱少女都渺小,也就不再為難她。
畢竟如他所言,天籟聲工坊是業界數一數二的存在,失去一個韓昔兮隻不過少掙點錢,總不能強留著彆人不讓走吧。
合同上明明白白寫著到期,那就該放人離開了。
“你回了雲城,我以後到雲城旅遊,可得你招待啊。”陳馳從座位上站起來,洋裝輕鬆地說道。
是職場老油條的體麵散夥之詞。
韓昔兮聞言抬頭,見陳馳站起來路過了辦公桌,自己也趕忙推開椅子站起來。
“謝謝。”韓昔兮麵對著他說道。
“你說你一畢業就來了天籟,也確實沒有去彆的地方闖闖,就連家鄉就沒回過,我強留你倒顯得太沒有人性了。”陳馳輕輕拍了拍韓昔兮的肩膀,往門外走去,“去跟行政報備離職就行。”
玻璃門緩緩蕩過來,嚴絲合縫地關上。
辦公室裡隻剩下韓昔兮一個人,她坐在椅子上發呆。
麵對著落地窗,在市中心的十五層高樓,看著戶外的一切。
不過是高樓林立,以及很遠的儘頭,是看不清波浪洶湧的大海,和偉岸的跨江大橋。
跨江大橋上川流不息,韓昔兮覺得那是時間在流逝,不由分說地,獨自像疾馳的車輛,在各自的路線上,全力奔向該停歇的地方。
而她自己該停歇的地方,又會是哪裡?
跟行政講完離職的事情後,韓昔兮收拾完東西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在天籟聲工坊工作了三年,陪著天籟從隻有一間大單間的工作室到現在擁有市中心兩層辦公樓的大公司,韓昔兮的工位變了又變,聲優之路也越走越順利,到現在為止,兮兮寒的賬號已經擁有百萬粉絲了。
這已經不是剛出社會時那個無人知曉的兮兮寒,而是業界有名氣的聲優。
繼續呆在天籟聲工坊對於韓昔兮而言是看起來最好的選擇,但人生哪裡有什麼最好的選擇,不過是做出選擇,然後讓選擇變正確罷了。
要是四年前的韓昔兮,可不懂這個道理,那時候的她隻會選擇那個看起來最像正確答案的選項。
因為,她的人生,承擔不起選錯的後果。
但現在不一樣了,她花了四年的時間去逃避,終於在某天,十分意外又狼狽地對上那雙少年的眼。
四年,好像隻是她出了一趟校門,回來時碰到了一位學長,他像第一次見麵那般突兀地出現,不給她任何的推拉猶豫機會,不由分說地闖入她的世界。
或許,她該讓自己的世界進來一些人,至少,讓那個在台下注視著自己的眼神,能在她的心裡有一份安身之處。
不然自己真是太狠心了……
“你這就走啦?”黎媛抽空去倒咖啡時遇到了韓昔兮,自然地貼上她的肩頭,看著她在收拾東西,帶著些許驚訝問道。
韓昔兮轉頭看她,平靜地從喉嚨處發出一聲:“嗯。”
桌子上的東西都被韓昔兮收進了紙箱子。
之前拆快遞留下的硬皮紙箱被放在飲水機旁邊好些時間了,原本每個路過的人都要問一下這是誰的紙箱,每個人都說不知道,卻都默契地表示不能丟,萬一以後有用呢。
這時候確實是派上了用場,免費的紙箱,真的還不賴。
“欸,這個掛件就留給我吧。”黎媛順手拿走了韓昔兮沒來得及收的掛件,那是一個有眼睛有鼻子的番茄玩偶,做著很生動的表情。
韓昔兮看她把玩著番茄玩偶,猝不及防吸了口氣,然後手先於腦子從她手裡搶過了玩偶。
說是搶,但其實隻是拿回原本就是自己的東西罷了。
平時的韓昔兮總是一副從容淡然的模樣,像是高山上的湖泊,無人問津地獨自清澈。
所以黎媛看到她這樣反常的舉動,愣在原地,不是被嚇到,而是腦袋空白的愣住。
黎媛畢竟是奔三的大姐姐了,自然一下就看出這個玩偶對於韓昔兮的重要性。
於是咧著嘴笑起來說是開玩笑。
反倒是韓昔兮不好意思起來了。
“這個玩偶對我比較特殊……如果你也喜歡這種玩偶掛飾的話,雲城有個百年老店,以前是做刺繡起家的,近些年為了迎合市場,也推出了一些玩偶掛飾,等我回了雲城,我給你寄。”韓昔兮急著解釋道。
清清冷冷的語調,卻帶著真誠和親切感。
“比起這些,彆一離職就把我刪掉,這個才是我最關心的。”黎媛衝她做了個調皮的鬼臉,帶著笑說道。
“怎麼會!”韓昔兮激動出聲。
見黎媛已經回了自己座位,看著她像往常一樣在自己對麵的位置坐下,台式電腦擋住了她半個身子,韓昔兮頓感到離彆的悲傷。
但她還是要回去,因為有人為她而來,來這不暖和的常州,來見冷冰冰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