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5日,挪威。
雪下得越來越大。
程嘉儀出門時沒料到會下這麼大的雪,她將羽絨服的帽子戴在頭上,雙手放進口袋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趕。
好不容易進了家,她脫下羽絨服,在門口甩了甩粘在上麵的雪,將羽絨服掛在門口的衣帽架上,又換掉鞋子,轉身關上房門。
搓搓手,她給自己泡了杯熱茶,室內暖氣很足,不一會兒,她就覺得周身暖融融的。
她坐在窗前的搖搖椅上,懶洋洋地看著窗外漫天的大雪。
喝了幾口熱茶,胃裡也暖了起來,思維開始回籠。
她斷斷續續地想著,明天要去德國開會,待會兒得收拾行李,馬上快聖誕節了,明明這和她一個中國人沒一毛錢關係,可她又得入鄉隨俗,為同事準備交換用的禮物,又想到新認識的一個同胞約她出去吃飯,她當時答應了,然而很快後悔,又不能放人鴿子……
歎口氣。
國內研究生畢業後,她申請了挪威的崗位製博士,如今已是第三個年頭。這三年來,她每天都是家跟辦公室兩點一線地跑,周末就待在家裡充電,很少會出去玩。
她不愛和人接觸,痛恨社交,在人群中會非常不自在,好在,在挪威並不需要什麼社交,倒是很適合她。
第二天一早,她拎著行李箱,先坐公交車去火車站和同事彙合,隨後一起坐火車去機場,登機,踏上了去德國的旅途。
這次開會共去三天,他們要交相應的費用,主辦方提供食宿。
一路風塵仆仆,輾轉到了晚上十點,他們終於入住了酒店。
她分到一個單人間。
推開門,她頓時鬆了口氣。
房間不大,一米二的單人床,一張很小的書桌,裝修看起來十分簡約,但暖黃的燈光給人一種溫馨感,暖氣開得也足,地毯踩上去柔軟厚實,到處都很乾淨。
她累得不行,顧不上許多,拉開箱子,找出睡衣,去衛生間洗過澡,倒頭便睡了。
第二天早上,她和同事一起下樓,去酒店餐廳吃早餐。
早餐品類單一。一排排玻璃製的透明小罐子擺得整整齊齊,裡邊裝著各色堅果,白色餐盤裡放著幾種麵包,已被拿的零零落落,另有熱牛奶和咖啡提供。
她給自己兌了杯拿鐵,拿了一塊牛角麵包,想了想,還是拿小勺取了點堅果和酸奶。
慢吞吞吃過後,她把餐盤收起來,起身,去酒店門口等主辦方派來的大巴車。
結果大巴車晚點。
他們一行七個人,還有其他國家來的不少人,在寒風中足足等了一個小時,好不容易才看到車的影子。
她隨便選了個靠窗的位置。
車上暖洋洋的,暖氣開得足,她有些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間,她朝前看了一眼,那一瞬間,恍若夢境。
她覺得自己前座的背影十分熟悉。
一時間,她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八年前,在那個昏暗、擁擠的小房間裡,她午睡醒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背影。
她輕扯嘴角,自嘲地笑了,怎麼會,他們八年不見,她早就記不清他的長相了。
不然也不會在這漫長的八年裡,她想到他,無論怎麼努力,都想不起他的樣子。
他的麵目是模糊的,聲音卻十分清晰。
他喊她,“嘉儀,小嘉。”
——
她睡了一覺,一小時後,大巴車到了會場。
迷迷瞪瞪地隨人流下車,瞬間,冷空氣包圍了她,她止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隨著人流走進會場,這次來開會的人很多,小小的會議廳裡,擠了差不多三十人。
學術會議其實很無聊,每到這種時候,她總會不自覺地走神。
她坐的位置比較靠後,這會兒,她下意識地環視一圈,沒有,奇怪,剛剛坐在他前麵的人為什麼沒在這裡?
這裡邊亞洲麵孔本來就少,她記得那人戴眼鏡,可她在這會議廳裡,隻看到一個不戴眼鏡個頭不高的黃種人。
接下來到了她感興趣的領域,她強打起精神認真聽起來。
會議結束,她早已饑腸轆轆,散會後,她迫不及待地跟著人群進了餐廳。
和幾個同事坐在一起,其他人都在聊天,她偶爾笑笑,並不說話。
一抬眼,她朝左前方看,頓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眼前這人確定無疑是大巴車上坐在她前麵的那個,即使脫掉了外套,她還是認出來了。
他低著頭,腦袋微側,側耳聽身邊一位金發碧眼的美人說話,時不時輕笑一聲,低聲交談幾句。
說來也奇怪,回憶裡他的樣子是殘缺不全的,她以為自己不記得他了,可是現在卻瞬間認出了他。
她托腮,眯眼看他,覺得他和記憶中的樣子沒一點重合的地方。
那時他還隻是一個小超市的老板,總是穿著牛仔褲白t恤,時不時上貨、清貨。
肩膀寬闊,手臂上有明顯的肌肉線條,五官立體,曬得有些黑,懶洋洋的,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粗糙又帥氣。
麵前的他,肩膀依舊寬,淺灰色毛衣擋住了胳膊上的肌肉,膚色比之前白皙很多,帶一副金絲眼鏡,臉上掛著溫柔的笑意,下頜線依舊鋒利,鼻梁也仍然高挺。
像是什麼都沒變,又像是哪裡都變了。
她靜靜地盯著他,看了佷久。
同事跟她說話,她沒聽到,同事拿胳膊碰她:“趕緊吃,要收盤子了。”
“哦。”她這才低頭,急匆匆吃著盤中的食物。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好,她剛剛明明很餓,現在卻有些食不知味,麵前亂七八糟的一坨,像是炸肉餅和炸土豆,加上黏糊糊的醬,吃得她有點惡心。
吃完後,侍者剛好走到他們麵前,她把盤子遞過去,默默等待飯後甜點。
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樣,她又抬頭,看向他,卻發現他剛好正看著自己。
漆黑的瞳仁淡漠,看不出情緒。
她瞬間有些坐立難安,正猶豫要不要打招呼時,他卻輕輕皺眉,嫌惡似的,轉開了頭。
她仿佛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是啊,他憑什麼會再理她?
她突然任性地要分手,突然斷了所有聯係,偽造她愛上彆人的假象讓他死心。
他被傷了,又憑什麼原諒她。
她的心像被人擰了一把,又酸又疼。
低下頭,默默等甜點。
等了二十多分鐘,甜點終於上來了,是蘋果卷餅,點綴幾片水果,配打發的奶油和冰淇淋,以及一小碗果醬,吃起來味道不錯。
她幾口吃光,起身,離席了。
她走的時候季書言還沒走,當然也沒有再抬頭看她。
她像是落荒而逃,急匆匆走到會場外,大口呼吸著凜冽的空氣。
德國的冬天也是那麼冷。
隻有在這種徹骨的寒冷中,她才能真切地覺得,自己還活著。
下午還要繼續開會,她在外邊站了一會兒,這才重新走進會場。
她沒再找他,認真聽了一下午,會議結束後,他們又回到餐廳吃飯。
晚餐要更正式一些,當然時間也更久。
她刻意加入到同事的聊天中,甚至跟身邊不認識的人攀談了幾句,把她這幾年在挪威沒說過的話都一次性說了。
那是一位黑頭發黃皮膚的同胞,就是早上看到的那位個子不高不戴眼鏡的,年齡看起來跟她差不多,很熱情。
兩個人討論了半天畢業後究竟是回國發展還是留下,又研究了一會兒怎麼做炸土豆比較好吃。
說到最後,她隻覺得口乾舌燥,遂端起杯子,喝了口檸檬水。
抬頭掃了一眼,長方形的餐桌上,看不見他。
他不在這間餐廳。
會議廳自帶的餐廳有兩個,左右兩邊各一個,一般來講,大家都還是坐在中午的地方。
她苦笑一聲,他這是……在躲她?
她是什麼洪水猛獸嗎?
吃過飯後,今天的行程就結束了,大巴車還要半小時才能到,她準備先去上個廁所再回去。
或許是被季書言擾亂了心神,她起身時,沒注意身後有服務員經過,兩個人撞在一起。
幸好這是一位送水的服務員,托盤上隻有兩杯水。
儘管馬上躲開了,她身上還是被潑上了一些水。
她隻穿一件羊絨衫,鵝黃色的,這一弄,羊絨衫下擺現出很明顯的水漬。
服務員輕聲抱歉,她擺擺手,原本也怪她不小心,隻能歎口氣,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巾稍微擦了擦。
起身去衛生間,出來後,在門口邊洗手邊照鏡子,不經意間看到身後的男廁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動作一頓。
季言書洗完手,轉身,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漠,仿若看著陌生人。
水龍頭是自動的,她收回手,也轉身,雙手濕漉漉的,有些無措地在衣擺上蹭了蹭。
他看著她,隔著三米的距離。
衛生間裝修簡約,光潔的大理石瓷磚倒映著光,顯得有些冷硬。
這兒離餐廳不遠,他們還能聽到那邊喧鬨的人群聲。
她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盛夏。他們躲在房中,聽著客廳傳來的嘩啦啦的打麻將的聲音,將身體緊緊貼在一起。
“嘩啦……”有馬桶衝水的聲音。
程嘉儀一激靈,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季書言。
兩人誰都沒有主動說話。
似乎過了很久,季書言緩慢地挪動腳步,抬眼,與她的目光對上。
眉目間帶著疏離。
片刻後,他與她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