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正輪到司棋值夜。
如今已是冬月裡,天愈發冷了,迎春便喚她上來同睡。
許是這幾日睡得多了,迎春躺在床上,聽著外麵的風吹到窗棱上,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便有些睡不著。
半晌,迎春輕聲問:“咱們家三哥兒如今在哪處養著?”
司棋不意迎春竟會想起賈琮,楞了一下才回道:“三爺還小呢。姑娘也知道咱們老爺太太的性子,他如今還隻是跟著他姨娘胡亂混著。”
迎春還待要說些什麼,便聽得外麵值夜的婆子道:“姑娘快睡吧,有多少話,明兒再說吧。”
那些婆子們難纏的緊,迎春素來不願同她們多費口舌,暗暗捏了捏司棋的手,便也住了口。
京裡的冬日一向難熬些。
第二日晨起,天果然是冷的緊了。
昨兒晚上刮了一夜的風,今日天氣倒是極好的,天空澄明,纖雲不染,隻是乾冷。
賈母院子的東邊便是東院的花園子,有一株百年的銀杏樹便長在榮慶堂的牆外。已經很高了,從迎春的屋子出來,一眼便可望見。
原本零星的幾片葉子被也被風吹落了,隻剩光禿禿的樹枝直撅撅的戳在藍藍的天上,孤傲,倔強,又有些好笑!
迎春披著八團喜相逢厚錦鑲銀狐披風,籠著手爐,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適應了。
進了賈母正房,黛玉已經收拾停當,正靠在賈母懷裡說話兒。
三春忙上前同賈母問安,黛玉也站了起來,姐妹們廝見過,便分長幼在賈母下首坐了。
說來,榮府早省的時辰本是是辰初時分,因著賈母素來溺愛寶玉,見他每日晨起十分困難,便做主往後挪了半個時辰,而今卻是辰正時分來賈母處省早安。
黛玉雖與寶玉一同住在碧紗櫥,她卻向來守禮,且住在外家,自是不願落人話柄,所以每日早早便出來陪著賈母湊趣兒。
“二丫頭可是好了?”
“勞老太太惦記,已大好了。”
聽得賈母問詢,迎春忙站起來回話。
賈母點點頭,迎春身子雖說比黛玉好上許多,但也是三天兩頭的請大夫,賈母並不太放在心上。
但還是道:“如今天氣越發的冷了,跟著你們的丫頭婆子們……”
正說著,便見幾個丫頭簇擁著一位生的極好的哥兒出來,卻是寶玉。賈母立時便止了話頭,滿口“心肝兒”地喚他到近前來。
他倒是極知禮的,先是向上首的賈母問安,又同迎春等姐妹行禮。
迎春心裡有事,便著意去看他。
隻見他同姐妹們行過禮,早已倚在賈母懷裡撒嬌,嘴裡還不停地喊著“林妹妹”。
賈母自是樂得他們兄妹和睦,也笑嗬嗬地由著他。
迎春細細看去,見他正是七八歲上下的年紀,身量麵容與那夢中所見一般無二。
果然,那日所見正是這個寶玉了。
如此,也不算冤了他。
迎春不知她經過的那些是真是幻,但在她心裡早已將那些算作上一世了。
且她知道,若真按著自己的性子繼續下去,那些經曆很快便會變成現實!
她既得上蒼眷顧,‘重來’一世,自要有一番作為,方不辜負這般機緣!
故自那日醒來,她便將前世今生的事情仔細思量過。
她本是閨中女子,又不是愛操心的性子,外麵大事皆不清楚,但府裡的事情卻是知道的。
父親賈赦襲了祖上的爵位,二叔賈政蒙聖上恩德得了官。
但這偌大的國公府卻是二叔一家當家,正房榮禧堂也是二叔一家住著,自家父親卻帶著邢夫人等一眾姬妾窩在東院。
因著府中素來如此,迎春也並未多想過。
隻是如今不同了。
府中抄家時,迎春正在園中做鬼做的嫻熟。
她清楚地記得,因大房是襲爵人,府中大小事情都繞不過去,大房一門父子便皆有了罪。
可二嬸子同璉二嫂子一般做下那樣的惡事,二房卻能逃過一劫,甚至後麵皇家施恩,還能另做了官,又顯赫起來!
迎春自小便跟在賈母身邊,賈赦兩口子又是那樣的性子,她本是更為親近二房的。
隻是經過那些事情的迎春,卻不敢同之前那般天真了!
如今她雖還稚嫩,卻也學會了多思多想。
跳出賈母院子這個小圈子,再看賈家:做弟弟的當家,對外人情來往;正經的襲爵人卻蝸居一隅!
若說因著賈赦平庸,兄弟二人相互扶持,也還說得過去。
可誰不知道,賈赦封了東院,另開了大門,儼然是分家另過的意思!
且王夫人當著家,卻把公中的銀子往自家搬,還敢賣了南邊的祭田,又拿著賈赦這個一等將軍的帖子在外麵包攬訴訟……
膽子大的能上天!
最後卻將所有罪名全推到大房頭上,顯然與大房不是一條心!
可憐大房一家子給她頂罪,最後卻連個後也沒有留下!
原本的迎春愚鈍,看不透人心,還一向將王夫人當做母親一般真心孝敬!
便是後來出了查抄大觀園的事,她也隻是怪司棋傷了風化,半點不曾怨懟過半分。
還是後來到了孫家,才知道賈府行事的種種不妥!
本朝女子素來早嫁,普通人家的姑娘,多有十二三歲便嫁了的,就是高門大戶疼姑娘的人家,也是早早定下,多留幾年,最多不超過十八九歲便要出門子的。
彼時迎春已經二十歲了,司棋還更大兩歲,便是有些蒹葭之思也是正常。
且司棋乃迎春的大丫頭,本就要在迎春出嫁前配人;或是作為陪嫁,跟著迎春到夫家,再由著迎春在夫家找個小廝嫁了,做個心腹管家嬤嬤的,就如周瑞家的一般。
可誰能想到,向來以詩書禮儀之家標榜的榮府,竟會將姑娘留到桃李年華都不說人家呢!
難道真是賈府的姑娘名聲不好,嫁不出去嗎?
誰都知道,賈府的姑娘,不管嫡庶都在老太君膝下教養,且還養出了個娘娘!
彆的不說,就衝賈母超品夫人的誥命和宮裡的娘娘,賈家的姑娘便是不愁嫁的。
因此儘管賈家看著江河日下,來提親的人家也不在少數!
奈何王夫人這個當家夫人卻死咬著不鬆口,老太太年紀大了,不能轄製,邢夫人又素來不管事,竟是生生將個姑娘拖到二十歲都沒個下場!
後來又有查抄大觀園的事情!
當時迎春並不覺得如何,也是後來才知道,
外人並不知道內情,管你是小姐還是丫頭,是姐姐還是妹妹,隻要出了這樣的事情,便是賈家教養不利的過,賈府所有的姑娘竟都是一樣有罪的!
便是宮裡的娘娘也躲不過去!
不見先時還有些不錯的人家來提,後來查抄大觀園之後,門庭便立時冷落了下來,便是再有人來提,也是如孫家那樣的攀附之人了!
現在想想,那孫紹祖年紀輕輕,有模有樣的頗能唬人,不知其內裡的人,將他認作個青年才俊也是正常。
且,他家祖上乃賈家擁躉,自己又上進,靠著賈家得了官。
如今再看,那孫家也是父親能為自己尋的最好的人家了吧!
迎春眼眸沉沉:
那時自己也是三媒六聘嫁過去的正房大婦,該有的嫁妝也沒少了,又有著賈府撐腰。
雖說自己同當家的太太奶奶都不親近,但外人哪裡知道這些!
出了門子,便是代表著賈家,自己若是隻管拿出賈府嫡枝小姐的架勢來,想那孫紹祖也不敢如何。
如此,竟是自己自誤了,半點怨不得彆人!
迎春眼中一片複雜,自己竟是白活了一世,連最基本的親疏遠近都看不明白!
想來父親對自己也是頗為失望的吧……
繡橘端來一杯薑棗茶放在迎春手邊,有些擔憂地看了她一眼。
姑娘自那日醒來,便有些異樣,總是悶悶的。這般好好地坐著,竟發起呆來,也不是一兩次了……
正好司棋進來了,她便悄悄拉住司棋,朝著迎春那裡使了眼色叫她看。
司棋雖說年齡大兩歲,性子卻更跳脫些。
順著繡橘的眼色看了一眼,便在她耳邊悄聲道:“咱家就專出呆子,前頭有個寶玉,今兒又是咱們姑娘,趕明兒說不得會是誰呢……”
說著,便咬著唇“吃吃”地笑。
繡橘雖說是穩重,卻也是個稚齡小兒,迎春又向來溫和憐下,她們向來也是不怕的。二人雖不敢驚了迎春,卻也是你推我一下,我拉你一下的鬨起來……
卻說如今迎春年齡漸長,自小的乳母便漸漸地不常在跟前了。
但因著迎春素來性子軟和些,下麵的丫頭們便不很怕她。
她的乳母王嬤嬤便時常來轉轉,也是個督促的意思。
說來也巧,這日王嬤嬤得閒,先給賈母請了安,出來便聽得屋裡靜悄悄地,還道是迎春睡了。
她隻道丫頭們不知輕重,隻為了自己輕省,便哄著姐兒睡覺。這般想著,便要進來將迎春喚醒,省的晚上走了困,明兒再沒精神。
哪知掀開厚厚的猩猩氈門簾,一眼便看見迎春呆呆地坐在窗前小榻上,司棋和繡橘兩個丫頭在旁邊咬耳朵說笑!
當即也顧不得什麼,便指著她們罵道:“忘了本的小蹄子!仗著主子性子好,越發縱得你們翻了天了……”
迎春被王嬤嬤這一嗓子驚得回過神來,便喚了一聲“媽媽來了。”
王嬤嬤見迎春說話,便過來拉了迎春的手,對迎春道:“姑娘如今也大了,莫要臉兒太軟和了,越發縱得下麵的人眼裡沒了主子。”
迎春看過去,隻見司棋與繡橘兩個正縮著肩膀站在旁邊,麵上卻是極不服氣的樣子。
她到底經過一世,也算有些閱曆了,對下麵這些人的心思也能知道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