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
神祈日的狂歡結束。
夕陽餘暉裡,彌賽亞王宮駛入了一輛魔晶車,停下,從上麵走下來一位身穿白金色長袍的少年。
他有著一頭白色蓬鬆的短卷發,柔軟的貼在精致臉頰邊,雙目微闔,眼睫宛如雪嶺上靜靜橫生的清冷雪枝。
隻在脖子上掛著一串幾乎失去顏色,十分老舊古樸的十字項鏈。
他緩步走入公主宮殿當中,路上侍者紛紛向他行禮。
“聖子大人。”
“公主殿下在內室裡等你。”
賽維聞言朝著那個方向,輕輕點頭。
而更遠處,在彆人以為他聽不到的地方,他聽到了議論聲。
“聖子大人又來為公主殿下祈福了。”
“聖子每月都來,可見對王室何等忠誠。”
“一月不見,聖子大人身上的神聖之力似乎更加濃鬱了,光是站在這裡就如沐神恩,心靈都淨化了。”
“聖子大人是近千年來最具有親和光明元素的人了吧,真是天賦異稟啊!”
“……”
賽維聆聽著,臉上表情沒有一點變化。
光明神殿有教規,奉為聖子的人自小便不可在公眾麵前睜開雙目,是為了避免見到諸般汙濁。
大概是這個原因他的耳力比一般人好。
大部分都是誇耀,讚美。
他對聽到這些心裡感到很抱歉,儘管並非出自他的本意。
繼續拾階而上。
“公主殿下,聖子大人來看您了。”仆人喜洋洋地說。
另外一道優雅女聲的語氣裡充滿厭惡地說,“有什麼可高興的,不過是個卑賤的孩子罷了。”
他隻不過略有遲緩便繼續往前走,敲了敲門。
門內的聲音停止。
他被迎入其中。
那女聲冷淡,“好了,睜開眼睛吧,沒人了。”
於是賽維緩緩張開眼睛,他麵前是一位舉止優雅的女人。
一頭金色長發,看起來莫約二十歲,側坐在凳上,正品著醇美的紅茶,矜貴冷豔,紫色眼眸仿佛白天鵝絲絨裡的天然寶石。
而他有著和她如出一轍的瞳色。
隻是兩人氣質完全不相同,他的眼眸是陽光西斜下悠遠靜謐的暮山紫。
“多虧了你的賜福我才能維持這樣的相貌,聖子大人。”賽琳娜優雅地放下茶杯,語氣淡淡。
“這是我應該做的。”賽維手撫胸口,身體前欠,慢慢垂下了眼,胸前項鏈隨著他的動作垂晃。
她瞳孔一縮,不由捏緊了茶杯,嘴唇緊緊抿著透出心中不虞。
“開始吧。”
聞言,他雙手張開,口中呢喃著咒語為她凝聚出至純至淨的光明聖力。
賽維的每一根頭發絲都浸浴在乳白色聖潔的光芒中,簡直如同人間降臨的天使。
公主略掃一眼,當看到他那頭白色卷發又厭惡地撇開眼。
純淨的光明之力移向公主體中,她臉色明顯更加健康紅潤了,簡直像是會發光,最純淨的光明裡亮能夠延緩衰老,使她整個人看起來如同十七八歲少女,誰能想到她今年已經三十多歲了。
這就是無數人趨之若鶩的聖子力量。
理所當然的享受著這種常人不可能得到的專屬賜福。
她昂起頭,傲慢的命令他,“過來。”
於是賽維走了過去,她抬手撫摸他的臉,“書看完了嗎?”
“嗯。”
“背下了嗎?”
“還剩半卷。”
她一言不發地將他的臉扇偏,可見絲毫沒有留手,賽維重新轉回了臉,白淨臉上慢慢浮現了幾抹刺眼的紅,他的眼神依然十分平靜。
“既然受到了神明的眷顧,那你就沒有任何懶惰的借口了。”賽琳娜冷冷地說。
當觸及他的目光,她皺起眉頭,“這種眼神是什麼意思?”
“你有什麼不滿嗎?”
“沒有。”他無意識握住那失色斑駁著的廉價項鏈,它的存在讓他感到安心。
賽琳娜被他的動作激怒,怒不可遏地站起來又打了他一巴掌,“不是早就讓你扔了它嗎!?”
她指上戴著的菱紋戒指造型精美,昂貴稀有,閃耀著瑰麗的尖光。
也疼。
一條細微傷口劃傷他的臉頰。
賽琳娜想要扯掉他的項鏈,她抬起的手被他握住,“抱歉,隻有這件事,我不能答應您。”
除了日記,這是父親唯一的遺物了,如果丟掉它,父親的所有就全部消失了。
他的語氣很淡,但讓賽琳娜失去理智,當她再次清醒已經做下過分的事。
少年的臉布滿了傷痕,默默忍受著,與其說是忍受,不如說是享受,他感覺到愉快,嘴角甚至在上揚。
這種表情讓賽琳娜內心有些恐懼起來。
於是摸著他流血的臉,“疼嗎?”
賽維眼神裡空靜,語氣舒緩,“不疼的,母親。”
賽琳娜看了半天也不能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心裡莫名生出了不安,輕輕為他擦去了嘴角的鮮血,“好像都快忘了,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會哭的?”
“十年前,您說不想看到我的眼淚,母親。”
這兩個字又刺激了她的神經,她站起來掐住他的脖子,扯動他的項鏈,丟失所有優雅像個瘋婆子一樣尖叫似,“啊!該死的,你一定要如此羞辱我嗎?戴著它和我這樣跟我說話!不過是那卑劣男人的孩子,我要對你有什麼指望!?你憑什麼成為光明聖子!你憑什麼!”
她手指用力。
賽維因窒息臉色一點點發紅,不論受到什麼對待他都絕不反抗,隻是聲音啞了些,語氣輕輕的,“是您說私下裡可以叫您母親。”
以前會為她的情緒而產生波動,現在不會了。
因為他曾以為她應該是天上的月亮,而他隻是地上的一灘潮汐,應該跟隨她的遠近而產生變化,可現在他隻想要近,無限的近,狠狠砸下來,讓他遍體鱗傷。
母親每次落下來的手,到底撫摸還是疼痛,說出的是讚美還是辱罵。
……已經不想再去猜測了,他知道如何讓她去瘋。
公主臉色扭曲了一下,尤其是看到他此時此刻讓她心慌的眼神時,就仿佛……她已經失去他了。
她鬆開手,咬牙說道,“跪下。”
他沒有動。
賽琳娜心裡煩悶,盯著他冷笑一聲,“怎麼,長大了就不想聽我的話了?也是……我不過是個落魄公主,如果不是你,我是死是活早就無人問津了。我的話你當然可以不理會,就算死在這裡也沒問題,反正也不會有人在乎。”
“彆這樣說,母親。”賽維屈膝揚起帶著血痕的臉看她。
賽琳娜公主見他屈服露出滿意微笑,看來這孩子還在她的掌控之中,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她重新坐了回去,喝口茶潤潤嗓子,“保持你的恭順,我的話你應該聽,難道我不是為了你好,想想你能有今天,難道不全是因為我?”
“我有事情要你去辦。”
她手指揪起了桌布,足以顯示她內心有多麼的不平常。“玻洱他,”說起這個名字,她語氣和剛才完全不一樣了,“近來可好?”
“教父大人一切安好。”賽維略作停頓後回答。
她聽了後偏著頭望向窗邊,手指摸向了菱形戒指,臉上露出幾分惆悵,甜蜜,苦惱,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緒裡久久不語。
直跪的賽維雙腿發麻,失去知覺,她才擰回頭,“你想辦法,讓他來見我。”
“教父大人事務繁忙……”
“上一次你也這麼說!”賽琳娜打斷他,羞惱,“讓他抽出空來見我一次很難嗎?或者你告訴我他什麼時候在,我去見他也行。”
賽維沉默了半天,仰起臉,“好吧,母親,我會儘力幫助您的。”
她瞬間展顏,“好孩子,辛苦你來我這一趟了。”
賽琳娜溫和地撫摸他的腦袋,“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你吧?”
他對答如流的回答,“因為我有罪,我是為了向世人贖罪才出生的。”
公主眼神更加溫和了,“沒錯,你是一個不被期待的孩子,如果不是這樣,還有什麼被生下來的理由?”
這句話他從小聽到大,是母親所有話裡,他認為最正確的,他有罪,應該受到懲罰,而母親就是懲戒者,每一次貶斥和辱罵都令人安心。
“桌上為你備了幾本書,拿去看吧,記得把臉上的傷治好。”公主隨意地說。
賽維抬手將臉上傷口修複好,起身拿書離開。
臉上十分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失望,因為母親的懲戒已經越來越不痛不癢了,這樣輕微的懲罰隻讓他感到空虛和不安。
完全……不夠呢。
路上所有人都微笑著向他行禮。
“公主殿下一定和聖子大人相談盛歡吧。”
“公主又送聖子大人書了,看來傳言果然是真的,聖子大人很愛看書呢。”
……
回到車上,裡麵坐著金發男人。
賽維一坐進來,他就滿眼心疼地檢查他的頭發和臉。
“她沒有為難你吧?”
賽維搖搖頭。
“真的嗎?她沒有傷害你?”他繼續問。
這次他遲疑著,沒有表示。
金發男人歎了口氣,悔恨不已,“當初就應該早點把你接來的。”
“教父大人,我沒事。”賽維開口說。
金發俊美的男人就是光明神殿七代教皇玻洱,是塞琳娜公主心心念念想要見到的人。
他一直都坐在車子裡,此前關於公主對賽維做的事他並不知情,直到上次賽維身上傷口,才知道所謂的來見母親到底是經曆什麼。
賽琳娜會變成這樣,神殿和他都有責任,其中他的過錯最大。
玻洱頭痛地捏了捏眉心,“明明就是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情,我卻一點都沒有察覺。”
當年是,現在也是。
他拉開車門,“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把所有事都告訴她!”
“不可以,教父大人。”賽維拉住他。
“還不告訴她,她心中的恨意如何能消,當年救她的人,給她寫信的人,是你的父親不是我!這件事務必要讓她知道,她不能這樣對你!”
“算了吧。”賽維想到剛才她的臉色,再次輕聲說,“教父大人,算了吧,這也是父親的願望,我也是情願來的。”
玻洱身體無力往後倒,歎了口氣,“你們真是一模一樣,如果我能早點發現就好了。”
賽維對司機說,“可以出發了。”
他不再執意,“你傷哪裡了?”
賽維臉上出現一抹淡淡安慰似的笑容,“隻是一點小傷,我能夠治療自己。”
玻洱露出苦笑,“傷口真的完全好了嗎?”
他摸著臉,非常確信地點頭,“嗯,已經完全好了。”
以前隻要不是傷在臉上,他都不想修複的,可是被教父大人發現了,他似乎是因為那是賽琳娜的要求,可不是這樣,他隻希望疼痛能永遠存在身體。
玻洱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又重重歎了口氣,“如果你哭,委屈,不甘,什麼都好,就是這樣才不讓人放心啊。”
賽維輕眨了下眼,他很好啊,不知道教父大人到底在擔心什麼。
“對了,教父大人,母親說想要見你。”
玻洱揉了揉額頭,“這個我想辦法應付過去吧,最近事情真是多得讓人頭痛,不過你的事最重要。”他做下決定,“我要向眾人告知,你要去見覲見光明神女。”
“神女大人不是已經消失一百多年了嗎?”當然這件事隻有教皇和曆代聖子聖女知曉。
光明神女就是光明神,由原光明神將神之位交予她,隻是她自己不願意承認,因此教徒們稱呼她為神女大人。
“這當然隻是借口,我是希望你能去度過屬於自己的時間。”
“屬於我的時間,現在不是嗎?”賽維不解。
“當然不是,你應該去,唔,唱唱歌,跳跳舞,或者隨心所欲做些什麼。”玻洱摸了摸下巴說,“總之,更開朗一點。”
“教父大人,我覺得並不需要。”他委婉地說。
玻洱拍他的肩,“先彆這麼快下定義,賽維,去過過看吧。”
“那隻是浪費時間。”
看著賽維那不為所動,乾淨卻也空徹的紫色眼瞳,沒有一點情緒,知道什麼樣的話能夠打動他,於是玻洱沉吟一下說,“現在的你還稱不上合格的聖子,這是給予你的磨練。”
這倒不是假話,玻洱正色,“最近弗蘭帝國裡的魔獸突然增多,平民經常受到侵擾,這實在是太異常了,不止如此,還發生了各種空間錯亂的現象,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恐怕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果然,聽到這句話,他才輕輕轉動眼珠說,“我明白了,教父大人,我會去過自己的時間,幫忙探查原因的。”
魔能車停在教殿外。
玻洱目送賽維走遠,眼神複雜。
遲鈍的他才發現賽維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會悲傷的孩子了。
玻洱喃喃自語,“西切爾,我怎麼能讓你的孩子這樣活著。”
他要把這顆精心培育的種子,重新灑在更自由的土地上生長,希望……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