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選(1 / 1)

巍峨的東溟聖殿裡,頂天立地的梁柱上,盤踞著許多石刻龍雕。它們威嚴肅穆,栩栩如生,或駕雲踏浪,或腳踩妖獸。

龍爪下的妖獸形似巨犬,長著尖耳。青宸看過典籍,知道它們名叫犼,性情凶烈,很久以前曾為禍世間。萬年前那場大戰,正是龍族傾儘全力,將犼族全數趕到極北的荒原。

此後,犼族在東溟絕跡,成為傳說中的妖魔。偶有犼魔現身,也會被聖殿龍使及時鏟除。島上逃脫的那名犼魔,就是長姐親手關押的囚犯。看來,這次劫囚和伏擊,正是其同夥蓄謀已久的報複。

不過,已經伏誅的犼魔裡並沒有那名逃犯,那個綠眸同夥和假水神。其他龍使不斷追蹤,發現犼魔蹤跡一路延續向北,在北溟魔荒的邊緣徹底消失。

父親盛怒,下令查清來龍去脈。無人能在龍神麵前說謊。他很快知曉,是青宸打開的颶滂島海牆。

“你打開那個做什麼!”二姐抹去眼淚,狠狠質問。

青宸跪在聖殿中央,陳述了事情始末。

省去與雲淵相識等無關緊要的段落,她簡略說道,自己在桂川查探河水魔氣,找到水神洞府後又前往颶滂島,等察覺出被騙,沒來得及阻止賊匪登島。不知對方使了什麼招數,竟使她昏睡過去沉入海底。

“你看到的那艘船是海上蜃景,看來賊子中還有蜃族。”二姐看向青宸,長長一歎,“妹妹,連蜃景都能騙了你,你還是缺乏曆練,經驗太淺。”

父親捏著神座扶手,冷冷說道:“待調查完畢,再行讞決。”

其他龍使奉命前往桂川調查,很快帶回結果。

桂川的鎮水珠,確實是萬年前父親所留,但以它的法力,鎮壓颶滂島海牆還是遠遠不夠。目前它確已失竊,但洞府裡並未找到一個受傷的龜水神。龍使和妖兵徹底翻查幾遍後,才在湖底深處,發現另一具死去多時的龜水神屍首。

也就是說,青宸遇到的那個龜水神,是假的。

那些賊匪,在桂川設下一個連環騙局,就是為誆騙玄洲長老去颶滂島,用禦滄海打開海牆!

東溟聖殿,讞決大會。

石龍盤踞梁柱。冰冷的青黑岩石地麵上,刻有八個古拙大字,那是先祖青龍留下的心願。

高台上一眾龍使,垂眸看著跪在台下的青宸,連連搖頭。

“三殿下太沒用了。”

“又沒法當龍使,去摻和什麼。沒那個能力就好好回來待著吧,還總不回聖殿,非要在外遊曆。看,闖出大禍了吧。”

“聖規度量世間,懲凶罰惡,龍族尤其要當天下表率,三殿下簡直是聖殿的汙點。”

“大殿下對她那麼好,她怎麼對得起大殿下。”

嗡嗡議論如一支支利箭,射向青宸心臟。

長姐修為高深,剛正嚴明,曆來恪守聖規。若說龍族要當天下表率,那長姐便是所有龍族的表率。

聖獸壽命再長,也有油儘燈枯之時。近來父親天命將至,長姐是公認的繼任龍神。族親有多痛惜長姐的重傷,便有多惱恨青宸的過錯。

若不是她打開海牆,犼魔就不會逃脫。

最終,聖殿讞決:重煉鎮水珠,置於桂川。令玄洲仙宗協同龍使,調查犼魔逃犯蹤跡,見之處決。

“你讓我太失望了。今起,禁足聖殿五百年,反思自省,不得外出一步。”對於青宸,父親留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大殿。

青宸跪在地上緊緊握拳,默然無語。

是,她挑剔、嬌慣、無法沾染汙濁、無法沐血而戰。若她是人間富貴家族的深閨女兒,有這些毛病也無傷大雅。但她偏偏生為龍神之女,無數雙眼盯著她,她應該比普通龍族還要強大自律,當為表率。

隻有兩位姐姐符合這種期許,她差得太遠。

可是,其他龍族能做到的,她也想做到。

幼時不能出門,她看遍典籍,將書上內容爛熟於心。外出遊曆後,她隻用一千多年就將神術練至第五境,至今沒有同族超越她的速度。

她習慣了非議,用很長時間,才學會不聽那些聲音。後來,她寧願坐在礁石上聽大海唱歌,看海平麵的水天一色,躺在樹上聽鳥語聞花香,也不想回去被指指點點。

她在岸上使用各種假身份。一方麵除了不想麻煩,另一方麵也想看看,若拋開東溟龍族三殿下的身份,隻做自己,到底是不是個無用之人。

她用儘全力,為何到頭來,卻還是因為一時之過,被評價太沒用,太失望。

青宸不甘心,很不甘心。

但她重新被困在了聖殿。

滿腔不甘積鬱在萬丈深海,日複一夜,發酵成結。

禁足期間,青宸除了偶爾與岸上好友雪羿通信,便在寢殿裡看書。典籍都看完了,雪羿又派鷹仆給她送來許多新書。

有本《四海行商記》,一名白發老翁遊曆天下,四海行商,嬉笑怒罵。一個個短故事寫得有趣極了,她看得津津有味。可惜很多故事有頭沒尾,前麵越精彩,後麵沒寫完,讓她越感失落,隻好把寫好的部分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進而暗罵雪羿如此缺德,給她送這種挖坑的書來。

如此磋磨百年,父親神魄歸天,二姐繼任龍神。

長姐一直都沒醒來,神魄被縫縫補補,始終命懸一線。

而逃脫的犼魔完全消失了蹤跡。對於東溟龍族來說,北冥魔荒是有去無回的禁地。查到現在,聖殿仍然一無所獲。

青宸每每守在昏迷的長姐身旁,總在想,長姐對天下嚴厲,唯獨對自己這個妹妹十分寬厚。小時候,長姐一有空就陪她玩,讓出尾巴給她咬,不僅很少責怪她,出門時還記得給她買靈寶。

如今大錯已鑄,讞決時的萬分不甘,在日複一日中化作愧疚,她更應該親手彌補過錯,而不是日夜枯坐反省。就算反省成一塊石頭,長姐也還是醒不來,凶手還是沒抓住啊!

所以,光反省根本沒用。起碼她與那夥賊匪打過照麵,她更應該親手抓住他們!

念頭一旦冒出,便迅速醞釀壯大,青宸再也坐不住了。

直到禁足兩百年後,雪羿派鷹仆前來送信,說手下暗哨在玄洲發現一個疑似屬於犼族的標記,不知真假。他猶豫是否告知聖殿,但過去兩百年來,聖殿龍使無數次遠赴四方,追查犼魔蹤跡,卻都徒勞無功。說不定這次依然是假的,大驚小怪反而還會被龍使責怪。

青宸卻再等不下去了,自己去查證的念頭,像螞蟻一樣時時噬咬心腔。趁二姐率龍使前往天界,聖殿守衛空虛的機會,她乾脆帶走家當,拜彆長姐,悄然離開了聖殿。

算時間,離開至今有一個多月了。她化名阿塵,扮做逃難的蛇族,經過重重考核,距進入玄洲,終於就差最後一步。

一口氣堵在心裡,這些日子像做夢似的,她一直不願回想這些。直到今日,先祖對她說,你內心遠非表麵那般自在,其實你隻想證明,自己並非無用的龍族。

這些話如一記重錘,讓記憶在腦海裡翻湧不停。

這一次,她依舊隻做回自己,會是有用之人嗎?

躺在榻上的青宸閉上眼,輕輕歎了口氣。

一夜輾轉,又至清晨。

青宸頂著黑眼圈,打著哈欠起了床。自從上次遲到後,她就算再困,也再沒遲到過。

今日早課,蒼木殿裡,就要公布十名新晉弟子裡,最終哪兩名能夠登島。

青宸心想,不出意外的話,掌門選一個,石長老選一個。掌門選的應該就是她了。於是她完全沒有其他弟子那般緊張。

果然,雲淵首先說道:“弟子阿塵在此次水患任務中,先為查清水患緣由立下大功。又先後兩次,不顧危險深入水下拯救同門。故而,我選她為登島弟子之一。”

話音一落,青宸當即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拱手一禮:“多謝掌門!”

果然如了她的意,雲淵無奈輕輕搖頭。

一時間,眾弟子紛紛看向她,有真心佩服的,也有羨慕嫉妒的。

祁螢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晝玉負手挺立,不過他背後的手,悄然捏緊了幾分。

“嗬,她目無尊長,態度囂張,有目共睹。”端坐在旁的石長老悠悠說道,“老夫提議,選晝玉和祁螢。”

他們兩人頓時神情一震。

“雖然他們最初沒加入老夫隊伍,但之後的剿滅行動裡,他們表現突出。是晝玉提出引誘之法,當時無人願當誘餌,又是祁螢自告奮勇,率先下水。剿滅行動能夠成功,二人功不可沒。老夫無法隻選一個。”

晝玉和祁螢的麵色頓時隱隱得意。

雲淵淡然說道:“但剿滅行動激怒了蛟妖,使得數十名百姓受傷。”

“掌門可不要血口噴人!”石長老頓時冷臉,“我們出生入死剿滅屍魔,卻沒見掌門帶隊做出什麼功績。以老夫之見,晝玉和祁螢有實實在在的成績,可不比某些人隻會逞口舌之快!”

“長老說得極是。”青宸認真頜首,拱手說道:“剿滅行動確實成功,他倆被屍魔拖進水裡時,我就應該站在岸上,逞口舌之利連聲稱讚,而不是跳進水裡救人。掌門的隊伍既無功績,就應該任您發揮,而不是第一時間幫您善後,到處救人。”

有弟子忍不住笑出聲來,見到石長老麵色鐵青,又趕緊憋了回去。

晝玉麵色微赧,偏過頭去。祁螢皺了皺眉。

石長老極為不悅:“你既如此有能耐,恕老夫教不了!”

在場的玄洲弟子們偷偷對視,心照不宣。

最初,掌門和長老還維持著和睦表象,今日他們都不再假裝,分歧擺到了台麵上。隻是,曆來隻選兩名登島弟子,這下卻有了三名備選,場麵一時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