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帶信前來,邊族流寇不日抵達漠河,特讓常將軍帶兵增援,今夜便去,”身邊的人默了一瞬,提起最後一句,“另外,將軍著我送姑娘回將軍府。”
我接了信箋,見著那熟悉的字跡,點頭隨他離營回城,一路上,能看到南邊的林場,落了一地枯黃的樹葉,秋風吹過,如是一隻隻蝴蝶那般,微灼著眼。
入了城,四處可見的歡聲笑語,再往裡走,我自然就看到了棉落所說的糕點鋪,就開在被拆建的茶樓上,傅將軍送我到門口,順著我的顧慮安撫了幾句:“姑娘所憂,我大概知曉,黎城兵力聚集,斷不會淪陷,將軍不日便歸,那時便能見到了。”
我輕笑著點頭,一字未發。
可這一次,傅將軍說錯了。
回將軍府的第十日,我明顯察覺到府邸的侍衛多了不少,更加證實猜想的是一千輕騎的入城。
落雪的那晚,騎兵統領進府尋我,“臣等救駕來遲,請公主恕罪。”
我當時正在習讀兵書,棉落在一旁刻注我不懂之處,說起刻注,其實就是不懂的兵書翻頁折之,然後分疊放置,本來想著等師父回來便讓他教我,可突然湧入的南蕭侍衛讓我頓感不妙。
“出了何事,得你們如此?”我並未放下書,手指按壓冊子,輕言道。
待他們緩神過來,才改口將外麵發生的事情粗略告知我:“姑娘,全城戒嚴,數萬敵軍來犯,現下過了沙湖直往黎城來,五十裡開外的軍營被襲,傷亡慘重。”
我低下頭,繼續翻看兵書,寂靜的書室隻殘留著初雪的寒意,忽而,消散去。
棉落知我心中亂如麻,不好隨意開口勸慰,任我平靜無言的端坐在簾後。
敵軍來犯、軍營被襲、傷亡慘重,僅這幾字,我便瞧出來了,先是陳仟行的增援,再是梧都受陷,最後是常將軍連夜離開,這一樁樁,一件件皆是直衝軍帳身後的黎城來。
傅將軍所說的兵力聚集乃是,常將軍還未離開的時候,現如今,黎城和軍營的王師不過數千,敵軍數萬,如何能敵?
“姑娘。”院內跑進幾位身著侍衛服的守衛,見到我,愣是從站滿侍衛的過道內擠進來,“請隨我等從沿角出城,南邊有座忻雲寺,那裡的高僧自會護住姑娘。”
這些人我見過,都是師父留下看守將軍府的,他們的宗旨隻是護我離開,就算麵對裡裡外外的一千輕騎也不懼。
許是看我閉口不言,守衛放緩了語速,解釋道:“將軍吩咐過,若是有一天,黎城淪陷,將姑娘送去忻雲寺,便能平安。”
見我臉色白了幾分,遲遲不肯開口,守衛隻得再次出聲:“軍營告急,送了姑娘,將軍府就不會再有守衛,所以,還請姑娘快些收拾。”
我點了點頭,棉落便將幾人帶了出去,很快書室外就剩數百侍衛,餘下的應當還未進來,初雪越下越大,周遭默言不發等著我下一步動作。
“諸位,可願幫我護住這方土地。”我是南蕭的公主,單這一個身份,就不該站出去,可為護下這住了幾年的土地,更為了百姓的樂意生活,我將兵書放到木盒裡,提眼。
“曾經與南蕭聯親的部族,屠戮了北漠千萬將士,那時候北漠不堪一擊,就因各方君王都欲統天下,而攻之。”
“南蕭的敵人從不是北漠,也不會加罪於它,我們深知,北漠從未殺過吾國一兵一卒,隻迫於聯親部落,相對而立。”
我頓然出聲:“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事,諸位若因我的身份而不得不從,大可放心,南熹會親寫一封家書告知家父,這事過後,無人能問責,南蕭不會,外祖父不會,北漠亦不會。”
這些事都是我去丞相府的時候聽來的,北漠貧瘠,卻因為占地廣,成了各方眼中的肥肉,戰火紛飛那些年,北漠險些被滅,境內突起的鐵騎用血軀抵了下來,這才漸漸平息了各方的覬覦,更多的還是周遭的幾個部落的聯親,才有了現在的北漠。
“姑娘大義,胸襟是我等達不到的高度,但...”階台下,一名侍衛鏗鏘下跪,“小人出自丞相府,無父無母,得丞相收留,教護於此,今得榮幸,護姑娘周全,萬死不辭。”
此話落儘,陸陸續續有侍衛下跪,少時間數百侍衛皆單膝跪地:“萬死不辭。”
我未用身份施壓,以家父稱呼蕭主,這算“以進為退、世人平等”這就是師父所親授的進軍之道。
院外的府兵聽說我要跟他們去軍營,嚇得連忙製止:“若姑娘出了事,卑職必死無疑。”
我恍然片刻,才想起這裡不止是南蕭的侍衛,更有將府的守衛,這樣一來,便要連累他們了,
可我不去,軍營定破。
“南蕭的輕騎定護住姑娘,你們守好自己的地盤才是。”身後的眾侍衛有一人高聲道。
“我們姑娘可是你們將軍的嫡傳弟子,如何會出事,你這樣說,是不相信你們將軍嗎?”
眼見著要吵起來,風塵仆仆的徐白楓及時趕到,嗬斥了將府守衛,又將我拉到一旁,說了來意 。
“借兵,可以。”
“作為條件,帶上我。”
燃燒的營帳、遍地的血漬,無一不向我昭告這裡發生了什麼,再靠近些,這片久經殺戮的營地寂靜無聲,明明傷兵頗多,卻聽不到一聲哀嚎,連句輕口抱怨都未有。
因為傅辭的堅持,我的身邊多了數十個護我的兵士,而我帶來的一千輕騎,則被分到軍營各處,前有邊族的營帳,後有兵士的屍身,這無疑給王師的將士,起了巨大的壓力。
自從南蕭騎兵的出現,邊族士兵竟撤離到沙湖去了,我望著漸遠的敵軍,疑慮襲滿全身,可現下根本來不及深思。
眼前的問題頗多,比如,退守的敵軍何時會再來?士氣低落如何能守?修建的軍營能否在敵軍來時修好?
傅辭緊鎖眉頭,似乎也想到了這裡。
“如是敵軍兩日未到,我就有辦法讓士氣回複,而軍營所毀並不嚴重,有了千餘侍衛的幫忙,兩日即可。”我看著燒焦的帳木,目光微動,可能是因為在我來之前,屍身就被親眷帶走,隻有暗黃的荒漠昭示著先前發生的一切。
“需要我做些什麼?”傅辭沒問我要怎麼做,隻是開口問起需要什麼。
“傅將軍明日讓幸存的士兵聚到一起即可。”我揮了揮手,靠身邊士兵幫扶上了馬,待傅辭點了頭,我才帶著騎兵往黎城去。
旦日,我帶人回來的時候,遠遠能看到聚攏的王師和修繕漸佳的軍營。
“姑娘。”傅將軍著人接下馬車上的物品,隨後不明的瞧著我,我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看,一身侍衛的裝扮妥帖的穿在我的身上,或許與我之前的身著過於不異,輕聲解釋:“總穿著女子的衣物太過顯眼,若戰爭再起,容易當活靶子。”
傅將軍似是很認同,見我在清點物品,明了於心,“給他們?”他說道。
我會心一笑,輕聲道:“傅將軍讓十名聲音洪亮的士兵,將這袋中之物一一念出來,念到名字的上來取便是。”
“李澤,平安符一張。”
“王許,平安鎖一塊。”
“李小玉,信箋一封。”
“……”
到了薄暮時分才將一車的物件發完,而傅辭的神色也鬆了下來,這潰散的軍心算是穩住了,可隨後他又開口道:“姑娘,軍營中有接近數百兵士的家鄉,並不在此處,這如何會有自稱其家眷的物品。”
“我早就知道有很多兵士的家鄉並不在這,所以讓徐將軍把全城的百姓都請來,給家鄉未在此處的士兵寫了信,他們自請拿了自家平安的物件交給我帶來,”我笑了笑,“至於傅將軍,隻剩下初來北漠我五哥給的平安扣。”
傅辭猛然抬頭,垂下的手被放進一塊墨白平安扣,他聽到少女溫言笑道:“我不上戰場,用不到這個,傅將軍與我不同,拿著保個平安。”
四日後的亥時,我踏上軍防牆,站了好一會兒,輕言開口:“傅將軍,初冬了,師父還沒有消息嗎?”
落下的雪遮覆了大漠,再不見嫩綠。
今日便是師父的生辰,看樣子是不回了。
傅將軍跟我站在一處,目光多了幾分複雜,良久,才出聲:“常將軍帶兵增援後,梧都就斷了信,我們傳去的信箋石沉大海,收不到半點答複,”他轉頭看向眼前沉斂憂愁的人,“姑娘,去休息吧。”
在這幾日軍營的高危警覺下,我一日才睡幾個時辰,睡不著了就陪著戍守軍營的士兵站崗,說是站崗,其實就是盼著一人歸,起碼也有個盼頭。
夜裡的喧鬨,吸入鼻息的煙霧,讓我疲憊的睜開雙眼,現入眼前的是彌漫四溢的濃煙,沒等我反應過來,已有人進來帶我出去,“小將軍,快跟標下走。”
帳外一片血海,血流成河,我從未見過這等景象,一時間腳步頓住,身邊護我的兵士也因為滾滾濃煙和左側湧入的敵軍暫停步伐,嘶吼聲、鑼鼓聲一刻不停的鑽進我的耳裡,再聽不得自己下意識喚出的名字:“陳瑾之。”
我忘了,這一次不是在南蕭,也沒有陳瑾之。
我扶著營帳掙紮著起身,入目皆是已方士兵倒在血泊裡,再無生息,我顫抖著抽出長劍,想保自己平安,師父說過,這劍名喚“佑安,佑此順安,得心得捷。”
“師父的劍,會保我無虞,對吧。”我低喃著開口,渾然不覺護在身邊的兵士被儘數消滅,邊族的彎刀指向了我所在的營帳處。
“姑娘!”
“小將軍!”
我抬眼望向聲源處,便看到朝我跑來的南蕭侍衛和離我最近的王師士兵,再轉頭,手裡的劍隨著慣性刺入向我揮刀的敵軍,“呲”的一聲,來人應聲倒地,輕顫的右手被濺起的鮮血染紅,而我的心裡防線終被擊破,腿軟落地。
見我這邊無事,他們停下繼續迎敵,隨著敵軍的增多,也就更無暇顧及我的處境,隻有傅將軍譴了十數個士卒護我離開,待我們從軍營出去,往黎城走的時候,敵軍的輕騎發現了我們,隨之又一次被逼回軍營,護我身邊的士卒拚儘全力戰到了最後一刻。
以前總聽六皇姐說,戰場再殘酷也不比朝堂,說錯一句惹君王不快,便卸官還鄉,更有甚者直接杖斃、牽連九族,如今身在戰場,似乎連死都不能選擇。
六皇姐說對了,戰場不比朝堂,朝堂是為自己,而戰場隻為家國,如何能比。
再次朝向我的彎刀,正筆直而迅速的襲來。
我知道,
這一次,我躲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