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廣寒其實早就想過,他和燕王的最終結局,八成會鬨得不是太好看。卻也沒想到能是以這樣的方式告終。
也好。
燕王最後能這麼咬著牙死不低頭,倒也省得他為難。
任何甜言蜜語,將來都是紮心毒藥。還不如就這樣大吵一架散了,以後想起彼此最後乾的事,居然是沒臉沒皮地互拿樹杈丟對方,指不定還能會心一笑。
“層霄雨露回春,深宮草木齊芳……”
“升平早奏,韶華好,行樂何妨?”
慕廣寒哼了幾句,恍恍惚惚,晃晃悠悠,回洛州了。
月華城主走後,燕止毫不猶豫倒頭就睡,黎明立刻集結隊伍:“收拾行裝,回北幽。”
“……”
趙紅藥一夜沒睡等來這麼個命令,十分窒息:“你真就這麼放他跑了?那咱們以後怎麼辦?”
燕王策馬揚鞭,回看了一眼村落懸崖:“我不想放,那難不成飛上去追?”
趙紅藥一句話憋在喉嚨。
“其實你昨晚……是可以,更曲意逢迎一點的。”
燕止冷了臉:“我沒曲意逢迎麼?”
“……”
燕止:“行了,快走吧。”
回北幽的一路,燕王話特彆少。
他以前愛笑,便是日常蓬頭垢麵畫著兔頭,唇角都常常誌得意滿地勾著。
可這回路上,全程沉默寡言冷著臉。
趙紅藥一次都沒見他笑過。
……
一天後,宣蘿蕤和師遠廖與隊伍彙合。當晚趙紅藥急不可耐逮著宣蘿蕤描述了小村落發生的一切:“燕止他怕是瘋了!”
“好容易見到麵,該談的一句沒談!以後怎麼辦?真和南越開戰又贏不了!哪有自己處境已十萬火燎,還能壓不住心氣跟人吵架的?”
宣蘿蕤歪歪頭:“嗯,可能燕止他,偶爾也有一些自己的脾氣吧。你設身替他想啊,倘若是你付出許多捧在手心的人,翻臉無情還讓你留遺言,你氣不氣?燕止應該也隻是一時被逼急了,才會口不擇言。”
趙紅藥:“一時被逼急?”
“他可是西涼燕王!他急就能把好容易得來的和談機會丟一邊嗎?一時意氣把整個西涼的未來棄之不顧,這還算什麼王上?”
“胡扯!我才不相信燕止會是那種沉溺兒女情長就做出荒唐之事的蠢人!若他真是如此,那我從此瞧不起他,以後也不可能再追隨他!”
宣蘿蕤忙擺手:“不是,不是啦,我的意思是,當時不也沒彆的辦法嗎……”
“城主已是態度冷淡、寸步不讓,那燕王倘若再去糾纏不休,甜言蜜語、山盟海誓,不是隻會被看輕嗎!”
“燕王若是搖尾乞憐,也就不是燕王了。”
“你就放心吧,燕王跟城主交往那麼久,肯定應該是比咱們解他。而且便是急了、便是氣瘋,燕王也絕不會忘記任何衡量計算,絕對!”
趙紅藥:“這……”
畢竟這麼多年並肩作戰,她也多少是對燕王的有那麼一點信心。
何況一直以來,燕王確實很多時候都令常人難以理解。而他做的很多事,也往往都要等到事後、或者縱觀大局,彆人才能明白其中深意。
確實,燕止不大可能真的犯蠢,意氣用事犧牲大局。
可話雖如此。
隔日路上,趙紅藥瞥見繼續在那一臉陰沉的生人勿近的燕王,又再次沒了底。
宣蘿蕤:“你就放寬心,燕王他肯定努力在想點子,讓城主回心轉意呢!你想,那城主還特意過來看一趟,心裡必也多少是有些舍不得燕王。”
趙紅藥:“話雖如此,可最後還不是各奔東西?”
而這以後天高皇帝遠的,總不能指望月華城主被燕止拿樹枝砸了一頓以後,回家莫名突然想開,上趕著來求和談吧?
……
北幽皇都,周遭是一大片山巒密林。
“怎樣,找到了嗎?”
“回稟何將軍,按照地形,必在附近無疑了!”
“好,繼續找!”
西涼平叛時,隻留了何常祺一人駐守北幽皇都。
按說北幽已下大半,皇都所在又一馬平川。哪怕隻有何常祺一人,帶手下西涼鐵騎也早該輕而易舉攻入皇都了才是。
可無奈,偏在強弩之末時,那國師又不知用了什麼逆天法術,竟生生在毫無遮掩的華都城四周弄出了一條難以跨越的黑水護城河!那黑水深不見底、日日波濤洶湧卷如黑龍,南越軍隻要靠近,皮膚沾上半點水漬就會大片潰爛,一時這黑水河竟成了新的天險,氣得何常祺天天罵街。
“這巫蠱狗雜種國師!兩軍陣前,不敢用真刀真劍分勝負,成天就知道搞怪力亂神,算什麼英雄好漢!”
“有種出來跟老子單挑,看你爺爺怎麼輸!!”
北幽國師當然不搭理他。
但何常祺也絕不可能甘心成天對著黑水河著急!
好在一兩年前燕王被刺時,他和師遠廖曾奉命前往北幽探尋真相。那次兩人雖沒找到太多線索,卻未雨綢繆,在華都城周圍的達官顯貴家中放置了好幾個西涼密探。
雖說皇都防備森嚴,幾個密探沒能順利潛入宮中。
但幾人卻給何常祺探聽來了一條信息——像黑水河這種巫蠱,因為陣法本身太大的緣故,皇都城裡很有可能放不下陣腳,得放在城外!
此刻,何常祺就正撅著屁股,在王都附近的山林裡尋找。
符陣得講風水,還算有跡可循,何常祺還特地薅了個風水先生來幫著一起找。
“將軍,找到了!”
“好,趕緊破壞……等等,慢!你們後退,謹防有詐,我一人去!”
何常祺的謹慎自有道理。
果然,隻要靠近陣法,周遭機關就被觸動一時萬箭齊發。但何常祺是什麼人,雙手飛旋長刀一力打退箭矢,然後如疾風
一般衝入陣眼,揚起砂石草皮,狠狠就將那陣法大肆破壞一番!
法陣被毀,黑水陣應是破了。
何常祺忙又帶手下登上山頂查看,果然,隻見華都城邊黑水正在極速乾涸,廣袤的草原也終於恢複了曾經綠草覆蓋、河流清白璀璨的模樣。不僅一片一馬平川的安寧之境,遠處還可見食草的牛羊。
“太好了,這樣就可以直接攻破……”
話音未落,突然之間地動山搖。
還好他身邊有棵樹,才沒摔下山去,但也整個腦袋生生撞在樹乾上。何常祺暈沉沉裡,不忘大喊:“彆慌,大家都抱住樹枝山石!”
隨即,腳下轟然巨響。
整座山好像都塌了!何常祺一陣天旋地轉,隨即什麼都不知道了。
……
屋內沉暗,一點點燈光。
何常祺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隨即因腰身劇痛,又摔了回去渾身發抖。
“彆動。”
是燕止的聲音。
他竟也受了傷,胳膊用厚厚紗布吊著。
而他身旁,其他三位將軍也各自掛彩,好在都不是重傷。何常祺稍微放了心,啞著嗓子問:“山崩地陷,是發生了什麼?”
宣蘿蕤臉色凝重:“北幽國師變了陣法,地裂地陷改了黑水河流向。眼下,就連咱們的大營也全被黑水包圍了,情況很是危急!”
何常祺聞言有些發懵。
他不知道什麼叫做“大營被黑水包圍”。第二天清早太陽出來,他撐著重傷的身子,硬逼師遠廖架著他出去看了一眼——
西涼所選的山寨,原本是對著皇都不遠一片易守難攻的山頭。可此刻山寨之下,隻見一條黑水長河從大地儘頭的皇都周遭蜿蜒而至,支流通過平緩寬廣的平原。那原本隻纏繞皇都的黑水卷如巨龍,直直將他們的整個山城營寨也全部包其中。
而昨日看到那一片本有牛羊的盛夏山巒草原,此刻已儘數地陷東南、寸草不生。地麵上斑斕著橫豎縱生、疤痕一樣的裂紋,陽光之下像是流著鮮血,赫然紮眼而又觸目驚心。
何常祺踉蹌後退了一步。
“這算什麼妖法……”
黑龍舞天,分割大地,誰見過這般逆天妖法!?
可又是憑什麼,憑什麼這天底下隻有那北幽國師一個人會妖法?!憑什麼隻有他一人可以不顧天地法則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如此倚仗妖術,輕鬆就將西涼辛苦征戰的結果毀於一旦!
何常祺是又氣又急,一口血哇地吐了出來,再度暈了過去。
……
一切都完了。
旱災,少糧,大軍疲敝,如今又被陣法合圍,再無翻盤的可能。
西涼已如一隻一戳就破的紙老虎,再尋不得任何一點指望。
屋內燭火昏暗,何常祺心如死灰後,倒是比之前更加寂定。
罷,罷,罷!
既是天命不公,他無話可說。卻也決不低頭
,必然死戰到最後一刻才罷休!
何常祺欣慰的是,他的同僚們也跟他一樣死硬。
西涼營寨被黑水河包圍,北幽軍傾巢出動密密麻麻駐守在唯一的隘口,占著地利一夫當關。可即便是這種這種山窮水儘的境況,燕王依舊帶人在豁口西北、西南、正西三個方向加緊修建防禦工事,修得像模像樣。
北幽國師術法無人能及,卻不懂打仗。
眼見西涼修了三個工事,立刻派了哨兵,開始查探他們的主力所在。
但其實……
他應該做的,是不理西涼任何行動。
營寨之處因為地陷而地市低窪,西涼軍插翅難飛。北幽隻要守住隘口,就是勝利。
可國師卻不懂這些。
西涼繁忙的工事眼下成了他的心腹大患。為了不時騷擾、拖慢工事進度,他甚至還將北幽守軍部分營寨往前挪了不少。
殊不知,挪開的那一點點地方,正給了西涼一線生機。
很快雨季將至。
山間日益潮濕。營寨糧草、藥石皆見不足,何常祺的傷明顯加重。
他渾渾噩噩躺了一下午,隻知道另外三個人好像被燕王叫去開會了。
不久燕王回來,找人喂了他一碗提神湯藥,又讓醫者把他身上竹板全部重新加固一遍,疼得他一陣吱哇亂叫。
“你的傷再拖不得,再拖非死不可。()”
今晚小雨,我與紅藥、遠廖趁夜擾亂敵軍,蘿蕤則會掩護你一起突圍。?()_[(()”
“……”
“你彆放屁,”何常祺拖著虛弱的身子咬牙罵道,“我寧死也不當逃兵……隻身回西涼,隻會遭人恥笑。我不怕死,大家共進退!”
燕止道:“我要你突圍出去,不是要你回西涼。”
“而是同蘿蕤一起南下,去南越找月華城主。”
“……”
“找到他以後,你們就留在南越。”
“在南越保全自己,聽他的話。將來紅藥、遠廖,還有眾將士也要過去,你好好安排他們。以後西涼的世家部族、黎民百姓,也要靠你們照拂。”
“……”
“……”
“那你呢?”
“燕止,那你怎麼辦?”
“我?”在何常祺黑沉沉的目光中,燕止笑了笑:“我等你們先安全撤離,再最後逃。”
“……你說謊。”
“你想得美!!!”何常祺吼道,“你是想一人死在這兒,卻讓我們幾個背上棄主不顧罵名?你想也彆想!”
“我雖一直看你不順眼,但要走一起走!”
燕止沉默片刻。
燭火躍動,照在他臉上。他笑了笑,一如既往安靜而淡泊。
“你明知道,我是注定走不了的。”
何常祺心裡一陣蒼茫。
前幾日,他曾收到過宣蘿蕤貓頭鷹送來的信。信上說,燕王要去跟城主和親了,去給月華城主當一人
() 之下的中宮皇後娘娘。
何常祺是苦笑著看完的(),他猜◆[((),宣蘿蕤寫信時的表情,大概和他讀信時也差不多。
不過是些苦中作樂的言語罷了。
他們都知道,燕王根本沒有彆的路。
他隻能死。
因為隻要他不死,他始終都會是那一呼百應的西涼王。燕止威望太高、個人能力太強,哪怕和談、哪怕投降,有他在西涼永遠變不成一盤散沙。
卻正因如此,誰也不可能將如此隱患留在身邊。
隻有燕王死,南越才能真正安心收留四大將軍、接管西涼、給西涼送米送糧幫他們度過今冬的難關。
不然,留著燕王就是給苟延殘喘的猛獸以喘息之機,誰也沒那麼傻。
可是。
明知如此,真的走到這一步。何常祺卻發現自己忍不住要罵人。
明明一直以來,燕王和月華城主的事,他從來隻當個笑話看。
笑燕止一片真心卻始終釣不到大魚,笑他空有美色被醜八怪辜負。笑他戰場失意,情場居然也失意,笑他原來也有天敵。
何常祺從未想到有一天,他會漲紅了臉衝燕止吼:“好歹你對他從來仁至義儘,難道還不夠換回你一條命!!!哈……他也配虛情假意,他也配?!”
“常祺,這一切不怪阿寒。”
“他身負南越重任,本就不該,亦不能為一己私欲,放敵人生路。”
“你不知阿寒,他其實一向心軟,必也很不好受。”
“因而我與他的舊情,雖換不得我的命,但卻一定能換得將來他好好善待你們幾個,保你們一世安穩、富貴榮華。”
何常祺:“我稀罕那富貴榮華???”
“我知你不在乎,”燕止道,“可我當初得西涼四大家族支持,曾許諾過諸位家主,會此生竭力保西涼安定,亦保你們一世平安。”
“我儘力信守諾言。”
“燕止……嗚!!”
“好了。”
燕止不輕不重,將人摁回床榻:“晚上突圍,你得多睡一會兒保存體力。你是獨子,若有三長兩短,想想何老中丞與夫人該多傷心。”
燕王說完起身,一身輕簡瀟灑,像是無事發生。
當夜皇城,黑風呼嘯,淫雨霏霏。
……
慕廣寒先是收到戰報,說是北幽戰局變故,燕王被困皇都。
隨即,他又收到了宣蘿蕤的信。
信上說,宣蘿蕤與重傷的何常祺奔襲千裡、來投南越,希望城主不吝接濟。
不出三日,慕廣寒趕到南越邊境,接到了這支西涼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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