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1 / 1)

離開西涼軍營後,慕廣寒一路,都走得茫然若失。

按說,他晚飯真心吃的不少。

先是肉乾,又吃光了魚湯和一整條魚,再之後是好多肥瘦相間烤羊,最後還喝了兩大碗羊湯泡饢。

但不知為什麼。

還沒走出幾裡地,胃裡就又空蕩蕩的難受。

他騎在馬上,忍不住把帶的乾糧餅又偷偷拿出來啃。啃了一會兒,覺得沒滋沒味,又下意識掏了掏衣袖口袋。

衣袖裡,不知道什麼時候,竟被燕王又給塞進了一把杏子糖。

“……”

慕廣寒盯著那糖發了會兒呆。

好像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一次分彆,口袋裡都會多上一把糖。可或許是胃裡總往上泛苦水的緣故,杏子糖吃下去,仍感覺滿口酸苦難受。

又走了一會兒,慕廣寒忍不住,還是回了頭。

一條路,儘頭是黑色的。月色清輝,落在孤寂的一片白雪上,一個人也沒有。

“……”

雖然,他也不可能懷抱什麼不切實際的指望,期待燕王那種人會因為他“另尋新歡”而著急上火、輾轉難安,然後策馬追過來收拾他。

隻是。

看著這來時路滿目凝霜,一片寂涼,還是難免恍惚。

一切就這麼,結束了?

……

慕廣寒一顆接著一顆吃糖。

就這麼結束也好。

人生被渣過那麼多次,終於有一次,他也反客為主,當了一回那個始亂終棄的渣男。

一種新奇而有麵子的結束方式。

更何況就算渣,他好歹也還救了燕王一命。以燕王的肆意瀟灑,應該也不至於特彆記恨他。

當然了。

他不希望燕王特彆記恨他,卻也不希望燕王一點都不記恨他。

最好,是記恨一點點。

就是那種哪怕將來西涼真的所向披靡,踏平北幽,燕王君臨天下、子孫滿堂的那天,攬著各種各樣的新歡舊愛,偶爾還能想起他這條漏網之魚。

就是那種程度的一點點的意難平。

那樣就夠了。

“……”

慕廣寒覺得,自己真得收收心,想點彆的。

結果。

不想則已,一想更糟心。

猶記剛才明火帳中,燕王調侃他,要不是合離的早他得為南越王“守孝二年”。

這話慕廣寒當時聽了,隻尋思著這燕王怎麼怪怪的,倒也沒多想。

直至此刻,心裡發毛——

他忽然發現,他竟然根本不記得,他到底有沒有跟南越王正式合離過!

馬蹄停了停。

慕廣寒敲了敲自己腦袋,認認真真又想了一下。

他當年難過是難過完了,走也是走了,但他給南越王寫休書了嗎?

好像一直以來,他都習慣了彆人

不要他,他自顧自傷心難過一通,然後收拾心情去找下一個。所以當年顧冕旒突然不要他,他也是隻是懷揣著破碎的心就那麼默默地走掉了。

介於他是真的比較喜歡顧冕旒,傷心的時間比其他前任長些。

不僅沒有無縫銜接,還行屍走肉一樣在外遊蕩了好幾年,甚至想隱居山林想要就這麼一個人了卻殘生算了。直到後來撿到衛留夷,才開開心心地又犯起了傻。

以至於這段故事裡,一直有一個問題,始終被他忽略——

跟彆人分手,他是可以直接走。但他跟顧冕旒是拜過堂的!

可不能簡簡單單一走了之,是要手續的,是要休書的,甚至可能需要南越的行政諭令!

如果沒有,他們就還沒有合離。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至今南越王仍舊是他月華城主合理合法明媒正娶的正室。

可萬一真是這樣,那他跟衛留夷的那一段“光明正大的戀愛”,豈不是……

豈不是隻能算是他再在外頭,瞞著正房包養了一個,見不得光的粉頭外室???

“……”

好在,他跟衛留夷充其量也是隻拉拉手。

但他和燕王呢?

可遠不止拉手了!那可是親親抱抱、鴛鴦戲水一樣沒少,要不是因為種種原因每次擦槍走火沒能成功,他也早就跟燕王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去了!!!

這。

這也太……

慕廣寒一陣突突腦漿疼。

他,慕蟾宮,作為一個十幾代難得一遇的、從小沒爹沒娘的、被毀了容還要為天下獻祭的倒黴透了的月華城主。

一直都覺得自己各方麵境遇、運氣,都曆代漂亮瀟灑的月華城主們雲泥之彆。

但!

在他之前的那些城主,但凡留戀世俗在外麵找了對象的,最高記錄也就是就隻是迎娶到了王女。

彆說曆代月華城主了。

就連曆代大夏皇帝,都沒有哪個敢同時向兩位王女求婚的!

而他迎娶的,甚至都不是王女,而是王本人。

並且還有可能,在高娶了南越王情況下,同時在外包占了西涼王!!!

“……”

嗬。

慕廣寒都能想象,將來若是就那麼為了天下蒼生無聲無息死了也就罷了。

這萬一死了以後,將來有好事的後續城主沒事乾跑來考古他,那可真是有東西可看了!

先去月華城檔案館翻看他那無趣、孤單、乏善可陳的前半生,然後再瞪大迷惑的眼睛震驚於他這前後矛盾、亂七八糟、雞飛狗跳、底開瘋走的後半生。

慕廣寒都能想象後人考到他婚內跑去跟西涼王亂搞時,那目瞪狗呆的表情——“厲害啊,佩服啊,彪悍啊,不一般啊!”

“…………”

那不比《月華城主風流史》還精彩?

死的心都有了!

……

慕廣

寒無語問蒼天。

這輩子撇開事實不談,他這短短小幾十年,可真夠圓滿的,嗬。

杏子糖還剩一顆。

他捏在手心好久,捏得都有些黏膩了。

眼前又一個岔路,慕廣寒再度暗戳戳回頭。

星空如鑽,層林綿染,月夜雪路的儘頭埋進深邃的夜幕,仍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唉。

路口有些風冷,把發絲吹亂在臉上,他去撫,掌心一把摸到自己半張臉橫七豎八的疤痕。

適才在西涼營帳,他就是頂著這樣一張滿月過後異常疤痕遍布有礙觀瞻的臉,在燕王麵前大肆吃魚、吃肉、喝湯。

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在燕王麵前,好像每一次都最狼狽、最難看、最不像樣的樣子,指點江山、吃吃喝喝。

沒有麵具,沒有遮擋,沒有矯飾,沒有掩藏。

……為什麼。

為什麼唯獨不怕被他看到?

……又是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可以解釋的,但是到最後,他也沒有解釋自己其實並沒有找過什麼新歡。

為什麼不解釋。

是想證明什麼。

證明自己其實沒有那明舔,證明自己沒有那麼愛?證明自己足夠狠下心的話,其實也能贏一次?證明隻要他足夠麻木不仁,這個世上最所向披靡、萬眾矚目的西涼王也能被他甩。他可太能乾了!

這樣子真難看啊。

世俗又謹小慎微,死命捂住真心。那麼在乎毫無意義的虛名。

難得最後一次讓燕止見到他,居然是這種從身到心,都最難看的樣子。

真沒勁。

……

慕廣寒轉過頭,歎了口氣,繼續向前看。

突然身後黑夜裡,一陣馬蹄疾馳。

他一愣,心如擂鼓,天地渺然。一陣羞愧夾雜著骨血裡的沸騰,還要安慰自己應該隻是聽錯了。

他一向知道這世上,難以解釋的瘋事不少。但那無數奇奇怪怪的夢想成真故事裡,他這種倒黴鬼,從來不會是被臨幸和眷顧的一個。

而燕王,天下有名的梟雄,戰無不勝的燕止。更是不該屢屢出場,來演這等不符合他身份的荒謬戲碼。

但偏偏,星月交輝,夜色靜明。

慕廣寒就是這麼懷著不切實際的心跳,在來時路上看到了月光照耀著一頭銀發,看到了他徘徊了一路,始終默默心裡許願想再見一次的人。

風馳電掣,月下衝撞而來粗蠻的肌膚相親,不由分說的巨大力量直接將他攔腰搶上馬背。粗野的動作下,一塊巨大的、粗糙的毛氈紅布落下來,遮天蔽月把他兜頭蓋住。

布料上有羊毛的香氣,亦有燕王身上的幽蘭香。

熟悉的臂膀摟他摟得很緊,幾乎把他渾身都快要捏碎,呼吸隔著布料仍舊那麼的炙熱。

慕廣寒是難得的又慌亂又蒙圈。

好容易,才抓著布

角粗獷又厚實流蘇的穗子,才從那塊巨大的紅蓋頭一樣的東西裡,努力把頭臉給掙紮出來。

卻剛一抬眼,就看見月下銀光一炫,燕王玄鐵法杖“啪”地一聲打落了楚丹樨的劍,就這麼打退侍衛、活生生遊牧民族搶親一般野蠻又熱烈地抱緊懷中人,至少撒歡又跑出了二裡地有餘。

“………………”

既像現實,又像夢境。

“……”

慕廣寒大概也是鬼迷了心竅。竟然就由著他這麼抱著他一通狂奔,享受著驚心動魄的餘溫餘毒不可自拔,這麼荒唐。

直到馬兒漸漸慢下來,隔著兩人厚重的冬衣和一大塊紅布,燕王身上肆意散發的熱氣侵襲而來,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燕止,你……”

跟燕王每次相遇,事情的發展都常常離譜又沒有道理。就連慕廣寒都有點不知道該問什麼。

倒是燕王,揚著下巴低笑了一聲,月下勾起的那油彩二掰嘴下的優美的唇,毫不掩飾地透著一絲明顯愉悅的頑劣。

那邪惡的頑劣笑意,實屬是久違了。

至少慕廣寒後來漫長的被燕王作勢捧在手心的日子裡,都再未曾從這人臉上見過這麼邪惡的表情。

上一回見到他這樣笑,應該還是在一年多前的宛城——就是燕王把他們全員堵在城裡,在他身上戳了個洞,差一點就把他們一網打儘那次。

“……”

很好。

慕廣寒因為那融進骨血裡熟悉而危險的感覺,一瞬間清醒且精神了!

那種最初相遇時令人汗毛倒豎的,彼此把刀架在對方脖子上的壓迫感,那種野生虎豹豺狼的利齒即將咬上獵物的鐵腥味。

這一刻,慕廣寒非常確定。

燕止這回大張旗鼓來搶他,絕不是衝著什麼陰陽怪氣、新歡舊愛的雞毛蒜皮來的!

馬兒漸漸慢下來,燕王摟著他,聲音倒還算溫柔:“我剛想起,你那個什麼洛南梔,我幾年前打洛州時,遇到過。”

“當時距離太遠,不曾看清他的實際樣貌。”

“聽人說,其人皮膚雪白,容貌清峻,眸色略淺,發梢微卷。不若塵世的仙姿,身有濃鬱梔蘭花香。”

“……”

“若是這樣一個人……”

他懶散地回過頭,問身後師遠廖趙紅藥等人:“幾位將軍近來,好像都見過,是不是?”

慕廣寒聞言一驚。

“在哪見的?”

燕王再度勾了勾唇,下巴緩緩抬起,指了指前方。

寒風呼嘯,將他的麻花辮吹得搖頭擺尾,亦將樹上積雪吹得四散飄舞。路的儘頭,連綿的山丘與雪原上,慕廣寒微微睜大眼睛。

他看到了迎風招展、巨大的“薑”字旗。

以及旗子下方,悄無聲息地湧現出來的無數北幽軍。正悄無聲息,密密麻麻,四麵八方,黑壓壓鋪天蓋地地向他們逼近。

“!!”

慕廣寒

愕然,猛然回頭看燕王。

“……”

麵對這壓倒性的敵軍,燕王卻似乎依舊好整以暇。

語氣裡甚至儘量保有了一絲不多、禮貌性的、或真或假的遺憾:“北幽可能將城主熟悉之人控屍,我之前不過隨口一說,卻不想一語成讖。”

眼前,四麵八方的敵軍,已然潮水一般沿著雪原,像這邊瘋湧過來。

燕王倒還有心情,拉著馬兒後退了幾步後,突然整個人掀開那巨大的紅色蓋頭鑽了進來。

蓋頭裡,燕王手指螢石微微亮光,親昵地咬著月華城主的耳朵,熱氣森森,竊竊耳語。

“適才還有有一件事,本王也忘了說。”

“此次我軍突然西行,是為……驗證一個猜測。”

“為此,不惜以己身為餌,連同全副身家重注誘敵……孤注一擲、凶險萬分。”

“……”

“誰知遇到城主你。”

“阿寒還是一如既往,彆的都好,就是運氣不夠好。”

他上揚著說到這兒,終於毫不掩飾咧開嘴,月下開開心心露出雪白的牙尖尖。

明顯的心情愉悅、外加重度幸災樂禍。甚至樂到忍不住將紅蓋頭掀開了一個小角,讓慕廣寒看那夜色深深四麵八方漫山遍野敵軍,向著他們這一小撮人紛然而下的盛況空前。

“既然是城主自己不慎撞入了天羅地網,便是想要置身事外、獨善其身也不能了。今日勢必要同我西涼軍並肩,那北幽軍一戰。”

他說著,不僅笑而露齒。實在快活極了高挺的鼻尖簡直接肆意撞過來,狠狠撞了慕廣寒的鼻尖一下。

“所以,即便阿寒想要負心薄幸,始亂終棄……”

“也要先同本王文同生共死、休戚與共——再說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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