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1 / 1)

驛集小客棧。

月光慘白,透過軒窗。

照著慕廣寒床上泛著青筋的手背,以及一雙疲憊至極、布滿的血絲的雙眼。

他死死咬著枕單,倒還笑得出來。因為覺得自己真挺倒黴。

月圓之夜的痛苦一次比一次更為難受,偏偏身體內新接受的力量又刀鋒一樣不斷遊篡,如一次又一次淩遲。

但那明明原本就是屬於他的一部分。身體差到自己與自己都無法相融,這算什麼?

輾轉反側中,一些記憶的殘片再度浮現。記憶中和不曾記得的一些過往,在黑暗的識海裡翻湧。像是一直要將他拖拽下去,直至淹沒。

脖子上掛著的螢石戒指磕在冰冷的地麵上,清脆的一聲響。

慕廣寒艱難抬眼,才發現自己已經摔下了床。幸好戒指並沒有碎掉。他喘息著伸出手,戒指比他想象中的要暖,仿佛這無儘冰冷夜色裡唯一的溫度。

戒麵螢石映著月光,微微籠罩了一抹皎潔的白色光亮,恍惚,他看到燕王送他的那枚的戒指,似乎也淡淡泛起同樣的光。

僵冷的身體被交纏的白光包裹。夢境伴隨風鈴碰撞的細碎叮鈴聲,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變回很小時的模樣,站在了月華城的漫天星空下。

月華城常年永夜。頭頂之上,總是一片迷蒙星影與銀河交纏、不斷變幻著的滿天青紫色霞光,而各家各戶的門口則是暖紅色長明的燈火。

後來在外麵的世界,他也看過許多繁華城鎮、鬨市火光。

但都不及月華城瑰麗靜謐世外的星火與輝夜。

隻可惜,越是美麗的景色,獨自一人看時越是覺得寂寞。

……

其實,在成為月華城主之前,慕廣寒也有過並不那麼孤單的日子。

那時月華城中同齡的孩子,還都是肯同他一起玩的。

大家並不會因為他是個孤兒無依無靠就欺負他。反而常會拿些家中多餘的糕點、衣服接濟他。

可後來,他成了城主。

在所有孩子的認知中,曆代月華城主,都必須是年輕一代中最幸運美麗、多才聰穎的那一個。他們這一代,公認最為優異、有資質成為下一屆城主的,一直是隔壁的竹馬楚丹樨。

可最後的神殿試煉,卻是他這個少言寡語孤兒拔得了頭籌。

試煉的主事長老是楚丹樨之父,按說絕無可能偏私。可眾人還是一致覺得,即便被選中的不是楚丹樨,也不該是他。後來不知是誰起了頭,言之鑿鑿說他多半是用了什麼手段,玷辱了聖潔,“偷取”了城主的承襲。

而他潰爛的麵容,也仿佛是這個論調的佐證一般。

“本就不配所以遭到詛咒反噬”,流言經久不衰。

以前的夥伴開始排擠孤立他。

就連過去一直對他最好最護著他的楚丹樨,也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小時候的慕廣寒笨嘴拙舌,不知道該怎麼替自己爭

辯。

曾經的朋友們故意當著他的麵,成群結隊一起興高采烈地玩,而他隻能低著頭,默默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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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成了孤零零的小城主。除了一些例行的祭典、禮儀、抽查功課和接受教誨之外,多半時候他都一個人在神殿裡看書。

沒滋沒味的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

然後,十歲那年。月華城擅自給他定下了“婚約”。

沒人問過他的意見,誰讓南越女王許諾的聘禮實在太豐厚了。華城雖常年隱匿世外,但也不至於對王室禮數備至好意拋出的橄欖枝視而不見。

雖然也有人隱晦表達了擔憂。

畢竟來年開春,婚約對象南越世子就要送聘禮過來。

雖然兩邊都是小孩子。月華城主十歲,對麵世子九歲半。

但九歲半的孩子,也知道好醜。估計南越女王教孩子的都是“曆代月華城主都是絕色大美人”的一套老黃曆,可想而知世子看到真人會有多麼失望。

多半會反悔。總之不會太好收場。

此事,不止長老們忐忑,慕廣寒更忐忑。

按說他小小年紀,應該對婚約沒有什麼必然的渴望才是。可他從小沒有家人,後來又沒了朋友。目光所及之處,像他這樣一無所有的人,唯一的指望就是在長大以後通過結婚,還能成個家。

運氣好的話,能和一個後來遇見的人互相關心、扶持、互相照顧、陪伴,再也不會孤單。

也許南越世子與眾不同、會喜歡他呢?

看,這還沒有見麵,人家就給他寄了許多信,還送了大包滿滿的南越特產杏子糖。雖然信上彆字挺多……但至少熱情洋溢。

整個冬天,慕廣寒都在與世子通信。

又是期待,又是不安。

見了麵以後,他還是願意這樣高高興興同他無話不談麼?還是會像長老們擔心的那樣嫌棄他,再也不想理他呢?

開春,冰消雪融。

一艘艘渡船,載著南越如山如海的聘禮,來到月華城。

南越世子穿得毛茸茸的,一身滿羽小黃雞一樣的華貴,小小年紀已有著一張令月華城眾人心馳目眩的漂亮麵孔。

慕廣寒原是背了各種各樣的寒暄的,想要努力想讓自己不緊張不露怯的,結果萬萬沒想到世子長得那麼漂亮,寒暄辭倒是沒有忘,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他那時候,還沒有過後的一些壞毛病。本想的是,未婚夫是個普通人就夠了,畢竟看對方連字都寫不好,他從不曾奢望此人能長得有多麼伶俐。

誰知那麼好看。

如今想來,他的口味就是從那時起被這小未婚夫給養刁的。年少時見過太驚豔的人,著實害人不淺。

猶記小未婚夫湊過來,歪頭看他。

“你好,慕蟾宮,我是顧菟。”

太近了,他身上香香甜甜的。慕廣寒一時暈眩,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隻敢盯著人家紮起來的小兔尾巴。世子笑起來,更是整個人頭腦都空

白了。

口中的杏子糖都嘗不出來味道。

那天從渡口回城裡的馬車上,都是世子在滔滔不絕:

“你我果真有緣。你知不知,這天上明月,在我南越彆名就叫蟾宮,又叫顧兔。你看有多巧,”他指了指慕廣寒,又指了指自己,“月宮,月兔,說起來你連名字都是廣寒!”

顧菟在月華城待了三天。

那三天,是慕廣寒童年最好的三天。那些不理他的小夥伴們,每天瞪眼看著有錢又漂亮的南越世子抱著他的手臂逛來逛去、買這買那。就連楚丹樨那一向波瀾不驚的眼中,也出現了一抹異樣。

隻可惜,三天後,顧菟得回去了。

走前他承諾,明年一定再來找他玩。可結果卻是一去不複返,寄去書信亦石沉大海。

南越女王一共兩個兒子。

一個叫顧蘇枋,一個叫顧菟。

等到慕廣寒十八歲出月華城後,其實有想過要不要去找顧菟。但想想對方不肯回他的信,多半是不願跟他有所牽扯,所以也就一直不曾去南越。

直到過了幾年,女王忽然催他履行婚約。顧菟卻懶得理他,還逃婚跑了。

他與“小未婚夫”的故事,大致如此。有個好的開始,可惜後來麵目全非。

一直以來在慕廣寒的記憶裡,事情應該就該是這樣的沒錯。

直到此刻,在夢境月華城的夜色下,他卻又想起了一些後續。

在南越,他除了見到顧菟,不久還見到了他哥——愛吃杏子糖、還有小兔尾巴的大司祭的顧冕旒。

見到此人前,慕廣寒隻覺得顧菟變了,一直未曾想過,還有桃僵李代的可能。

但事實卻是,在皇族和宗室的家族聯姻裡,這一類的替換很是司空見慣。

大兒子不行就小兒子上,大公主跑了就小公主來,隻要都是嫡係血脈,兄弟姐妹之間誰去聯姻本質沒有任何分彆。聯姻是宗族大事,與個人無關。父母長老決定就行,訂婚都沒問過本人意見,何況換人呢?

至於當年兩個小孩子之間的感情,更沒人在乎。三天而已!南越女王甚至不認為小孩子能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

她哪能想到,月華城主認認真真記了那麼多年。

因為與顧菟的相識,是他整個童年裡唯一燦爛過的光景。而與顧冕旒的相處中,僅僅三天的兒時記憶開始瘋狂複蘇。

慕廣寒總覺得,這兄弟倆長得像歸像,性格氣質卻大相徑庭。

無論怎麼看,都是大司祭比較像他記憶中的“小菟”。

但神殿司祭畢竟修行中人,他也不好唐突。以至於這個問題一度埋在心底。直到顧冕旒喪心病狂決定不乾大司祭了,重入紅塵回家替弟成親。

新婚之夜,脫得七七八八,顧冕旒歪頭看他胸前吊墜的小戒指:“……你還留著?”

慕廣寒:“……”

“所以那時,果然是你?”

“果然你才是九歲時來月華城的‘顧菟

’?!”

“是我。”

“但你不是顧蘇枋嗎?”冕旒二字,是神殿賜的司祭修號,他的本名應該是顧蘇枋。

“……”

“此事說來話長,我十歲以前,叫顧菟。”

“可後來華都遴選大司祭,選中了‘顧蘇枋’。我娘舍不得弟弟,我便與弟弟互換了名字,代他去了。”

等到神殿查到他不是他們當初選中的人,顧冕旒已通過試煉,成為‘幾百年難遇的大司祭’。神殿隻能好生捧著供著。

哥哥成了終身不婚的司祭,“顧菟”與月華城的婚約,自然順理成章地落在了弟弟頭上。

慕廣寒:“……”

是啊。

他站在那一片星夜下,看著手中螢石。這一切才合理了。

他早就知道顧蘇枋就是他以前的未婚夫,才對那枚定情小戒指一直珍而重之。

可又有一點更不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這段記憶此刻想起,也是清晰無比。為什麼之前的日子裡,他又常常好像根本不記得此事?

……

同一夜,安沐·陌阡城。

“嗚嗚,嗚嗚嗚嗚!”

邵霄淩怎麼也沒想到,他堂堂一個洛州侯,居然會在大半夜黑燈瞎火中,從南越王府的客房裡被人綁架?

這可是顧蘇枋的府邸,王府侍從都哪去了?他被堵住了嘴,但一路努力掙紮撞倒花瓶踢碎陳設,動靜也弄得不小了,怎會沒人來救他?

對了,南梔就住隔壁,南梔快來救命啊!

然而在被布條蒙眼之前,洛南梔的廂房始終一片黑燈瞎火。他知道南梔一向淺眠,不可能這麼大動靜都不醒,除非他根本不在房中。

可按原計劃,明天一早他們就要啟程回洛州了。

這大半夜的,南梔不好好在房間,去了哪?

不及邵霄淩細想,他就被人蒙眼粗暴地塞上馬車,走了一會兒,又被拽下來推著前行,周遭幽冷異常,除了火焰的劈啪什麼聲音也沒有。

蒙眼的布漸漸鬆了。

眼前的,是一條不見儘頭的甬道。兩邊默默燃燒著金色的鳳翼長明燈,流轉著古樸而幽暗的光。

他似乎竟是被人押入了一座宮殿,或者正確來說,應該是一座地宮。這地宮宏壯磅礴的同時,卻莫名陰森。腳下的地磚冰涼刺骨,照著他的身影。身後利刃押送他的,則是幾個看不見臉的白袍人。

他的嘴依舊被堵著。

甬道安靜,每走一步,腳步都在孤蕩蕩的回響。

冷靜。邵霄淩對自己說。

此刻父兄,南梔,阿寒,都不在。無人能保護你。

你也二十來歲的人了,得學會保護自己!

首先要先搞清楚,這是什麼地方?

如此宏偉的地宮,不該是無名之地。好在邵霄淩年少頑皮時,尤其喜歡跑去附近各類古跡和墓葬“探險”,無數次在地宮迷過路,嗷嗷哭著被洛南梔拖

回家。

他是非常懂地宮的!

若是墓葬的地宮,隻怕不能如此宏偉奢靡,畢竟不能超過天子規製。

那就隻能是神殿。

但能把地宮造成如此恢宏的,也就隻有幾千年前遺留的南越火神殿吧。

火神殿的地宮廢墟裡,倒是有類似高大的穹頂,以及許多長長的、不見儘頭的甬道。甚至石雕、燈製也如出一轍。

可火神殿廢墟在洛州地界,距離此地還有一百多裡的路。

所以,這到底是哪?

甬道儘頭,一片黑暗無燈。

邵霄淩咬著牙捱過去,不情不願又被趕上一座石橋。卻萬萬沒想到,雙腳踏上石橋的瞬間,忽然地麵數道從未見過的淡紅色的光從地麵向四周延展過去,讓他直接愣在當場。

眼前景致有如豁然開闊的畫卷一般展開,森古的宮殿的牆壁消失了,變成了一片一眼難以望見儘頭的空曠,他嗅到了空氣的幽冷,一輪暗血紅滿月就在頭頂,那麼大,那麼近。

低下頭去,腳下的不再是橋。

而變成一片浮在浩瀚星空之上的高台,高台下麵隱隱有什麼暗影浮動,他看不清,於是眯起眼睛去看。直到悚然看清腳下幽暗的美麗星海河裡,竟然依稀好像藏著堆疊的森然白骨,那不知道是多少人骨,成山成海沒有儘頭,仔細看去似乎還合而還疊成了一個巨大的骷髏法陣,讓人不寒而栗。

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邵霄淩真心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噩夢。他用力掐自己,能醒嗎?好想趕緊從這不舒服的夢裡醒來。

“……卑鄙。”

清冷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他陡然抬眼,這才看到眼前不遠處,又有另一塊高台。

高台之上,是一座像是祭壇一樣建築。那建築旁有兩人,竟是一身黑色夜行裝、手執名劍疏璃的洛南梔,和在他對麵被他劍指,身著華服頭發散亂、唇角帶血的南越王顧蘇枋。

邵霄淩:“嗚嗚,南……嗚嗚嗚!”

是南梔!

發出聲音的那一刻,腳下站著的地麵忽然驟然塌陷。就在他在即將掉落萬丈深淵的瞬間,卻又被身後白袍人無聲無息一把拎起。

驚魂未定之際,邵霄淩茫然隻見受傷的顧蘇枋得意得勾起了唇角,洛南梔則滿眼寒冰:“你以為,我還會在乎他?”

顧蘇枋冷笑:“你自然不在乎。”

“嗚嗚嗚!”邵霄淩身子再度一空。

“住手!”

隨著洛南梔壓抑的一聲低吼,洛州少主又被人一把拽回,整個人像一隻斷線的風箏,腳不沾地蕩漾在那一片骷髏之海的上麵。

他平時,總被人說傻。

但反而在這持續的驚嚇中,整個人含著淚充分振作,迅速把眼前處境猜了個七七八八——放燈之後,多半是洛南梔放心不下他看到的那個像櫻祖的人,因而獨自夜行查訪,結果意外闖進了這南越王顧蘇枋搞陰謀祭祀的地

方!

邵霄淩猶記,當年他吊兒郎當跟在父兄身邊瞎混時,曾跟父兄一起查獲了洛州某裝神弄鬼“半仙”的活人祭祀。

“半仙”為求長生與榮華,不惜殺害眾多童男童女。白骨滿院,異常殘忍。

他父親邵子堅大怒,一刀斬下半仙的頭。

從那時他就知道了,雖然州侯一家也會每年放燈許願、也會去廟裡帶百姓祈福,但也都隻是圖個吉利彩頭。若是真的相信那些江湖上流傳的邪門偏法、為一己私欲搞出亂七八糟的活人獻祭來,不是愚昧無知至極,就是自私貪婪至極,就該死!

可如今,他再看著腳下那屍山血海,詭異法陣。

真是想不到一向空穀幽蘭一般的南越王,披著一張優雅的畫皮,也在私底下搞這些?

甚至被南梔撞破了真麵目,還綁他做要挾。

月下一片幽深,顧蘇枋闔目:“我與洛州本無冤仇,亦無意讓侯府最後一點血脈就此斷送。”

“如此,你我約定,我將此人完好無損送回洛州,換你心甘情願助我一臂之力,何如?”

“嗚嗚嗚!”

彆管我!邵霄淩雖不知道南越王想要顧蘇枋答應什麼,但肯定不是好事。什麼都彆答應!

洛南梔的臉龐,在月下顯得有些蒼白。

“嗚嗚嗚嗚~!”彆理他!!!

洛南梔:“你先讓他過來,到我身邊。”

“你的要求我都答應,但我有最後幾句話,要交代他。”

……

那祭壇之上,有暗紅色的詭異法陣,一滴滴落下,有如血跡。

洛南梔的鳳目,帶了一抹柔潤的淺紅。邵霄淩看著他,其實他真的很不習慣洛南梔穿這麼肅穆的黑色,與他皎潔的氣質不相稱極了,一點都不像他。

“我大概,未必再能回到你身邊。”

他垂眸:“霄淩,你要堅強,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阿寒。”

“這把疏離劍,你從小就想要,送給你。”

“……”

邵霄淩接過那劍,撫摸了一下劍身,還好像沒心沒肺般地笑了。

洛州侯一向如此。

身為兩個精英哥哥底下毫無家業負擔的吉祥物老三,從小被寵大,到處闖禍也有人兜,慣著他的人太多太多。

就這樣被養得眾所周知的不知所謂,哪怕父兄家人葬身沙場,抹掉眼淚去接回洛南梔,沒過幾天就又嬉皮笑臉的。

以至於此時此刻,幾句像是訣彆的話,在他聽來也好似不痛不癢。

“走吧。出去以後立刻離開陌阡,一刻也不要耽誤,答應我。”

洛南梔的指尖微微顫抖。

邵霄淩點點頭,認真看著那指尖。

他們是“洛州雙璧”,從小就在一起,狼狽為奸闖禍闖多了,就有了屬於彼此的暗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