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慕廣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回到簌城的。
進了小院,就見禮物一車又一車運進來。副官雲臨:“都是燕王特意為城主選的土特產。”
慕廣寒:“……挺好。”
不出片刻,月華城主席地而坐,拆起了包裹。
西涼土特產是真的多,每一樣都十分新奇。慕廣寒饒有興趣拆著拆著,不禁想起小時候在月華城時,那時每年也會收到許多禮品供奉。隻是那時的他太年少,總是很孤單,始終沒有能領悟到拆禮物的樂趣。
直到後來,去了南越,顧蘇枋也總愛這樣一送一大堆。他才知道,原來拆禮物是一件樂事。
不一會兒,夜幕落下,燕王也回來了。
慕廣寒:“此趟除了王都,燕王還去哪兒了?那麼久。”
燕王:“城主猜?”
慕廣寒不猜:“說起來,我今日出門碰上個美人,想欺男霸女向燕王討來。”
燕王:“哦?”
……
當晚。
簌城城內,幾隊輕騎帶著火把慢悠悠繞城數圈。
四位西涼著名將領都覺得,今夜的任務太過吊詭。
據說今日,月華城主在城郊瞎溜達,偶遇一驚豔絕色美男。於是他們眼下,正在幫忙尋訪那美男。
師遠廖一臉的大大不理解:“他們兩個不是都已經……同寢同食搞在一起了,每日又抱來抱去、如膠似漆的,怎麼突然之間,燕王又讓我們替城主尋彆的美人‘帶回南越伺候’啊?”
就雖然吧,他以前也往往難以理解,燕止究竟在想什麼。
但自打跟月華城主扯上關係之後,燕止整個人絕對在行事匪夷所思的道路上,越行漸遠了!
趙紅藥神色倒是淡然得多:“這有什麼想不通的,上位之人,有幾個不愛‘嘗鮮’?”
“這邊甜甜蜜蜜,也並不妨礙城主夫四侍啊。你且看那從古至今帝後恩愛的不妒佳話裡,不都也往往是一邊蜜裡調油,一邊不斷納新人增添情趣的嗎?吃著碗裡瞧著鍋裡,本就是人之常情吧。”
“……”
“更何況,燕王趁此機會,送月華城主個得寵美人,從此在他身邊安個‘小耳朵’,對我們西涼也並無壞處啊。”
聞言,師遠廖的臉果斷皺成一團。
他身邊的這群人,真就一個個的滿肚子算計。連送個美人還有如此錯綜複雜的考慮?
……
出來之前,燕王丟給他們寥寥幾句。
“他說,‘若那人不是西涼第一絕色,也就想不到還有誰人能是了’。”
“還說,應是不難尋訪。畢竟那般模樣任誰看了,也會過目不忘。”
眾:“……”
就說王上啊,即便不太高興,倒也不必如此敷衍吧?顛來倒去就一句“過目不忘的西涼第一美男”,五官啥樣、身高幾許,啥玩意兒都沒有。這上哪兒找啊?
而且,公認西涼公認的第一美男,人不就正在這兒呢嗎?
何常祺,其父二十年前就是西涼第一美男,他又和他爹活脫脫一個模子刻出來,這名號可絕非什麼虛名,而是前年西涼王都幾萬百姓每人買下花箋真金白銀投出來的。當時盛況空前,豔壓花魁選舉。
師遠廖:“說起來,常祺你今兒白天不正好在附近巡城?那月華城主想要帶回家的‘驚鴻一瞥’,多半就是你吧?”
何常祺:他敢!”
師遠廖:“但除了你,這附近能找到比你好看的?”
何常祺暴躁:“總之不是我!!!他又不是沒見過我長什麼樣。這一天天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哪回多看我一眼了嗎?”
“……”
星空下,趙紅藥沉吟:“既不是常祺,會不會簌城及周邊,有與常祺不相上下的美男子?不如明早通知周邊城主縣官,把當地有點名頭的美男都拉過來一一甄彆。”
宣蘿蕤:“少瞎折騰。這附近聞名的美人,我前幾天早都一一采過風了。窮鄉僻壤的地方,哪可能有真美人?拉去王都中等都算不上。”
師遠廖:“那,會不會是與常祺齊名的幾位公子,誰沒事微服跑出來玩了?”
宣蘿蕤搖頭:“若隻是與常祺平分秋色,隻怕很難讓那月華城主說出‘西涼第一絕色’這種話。他既那麼說了,那人姿色,必遠在常祺之上。”
趙紅藥:“嗬,我在西涼待了二十五年,年年給我送美男的人踏破門檻。有那樣絕色,怎沒人先拎我看?”
眾:“……”
一時無言,各自思考。
集思廣益,繼續思考。
宣蘿蕤:“比常祺還要驚鴻一瞥的美人……又不是燕王,還能是誰?”
“咱們西涼真有那種人?”
眾:“……”
還彆說,險些忘了燕王。若是整個西涼何常祺是第二,那確實第一應該是燕王才對啊。
彆看燕王平日裡不修邊幅,可一旦真的打扮起來,那驚豔程度遠非常人可想。猶記之前繼位大典的那天,二十幾斤禮服一上,可謂器宇軒昂、雍容至極。趙紅藥師遠廖他們看了倒還好,畢竟燕王都跟得早了,見怪不怪。但何常祺所受衝擊可想而知,那日一句話,顛來倒去問了無數遍。
“他原來,長那樣?”
“他長那樣,他一直都長那樣???”
不是何常祺,又不是燕王。在燕王之上的絕色美男,那得長成啥樣啊?
……
話又說回來。
燕王雖是真絕色。可下血本勾搭月華城主的結果,至今卻是沒有結果。
這番操作,親手寫過《月華城主風流史》的宣蘿蕤都開始懷疑人生了。畢竟按照以往套路,城主此刻不該早成為燕王的一隻舔狗,心甘情願加入西涼陣營?
結果卻是不僅把小燕子吃乾抹淨沒有舔,還反手就要一份“西涼第一美男”的外賣打包帶走。
宣蘿蕤尋思著,不應該啊,燕王若是好好打扮一下拉出去,哪怕跟衛留夷洛南梔顧蘇枋那群各州絕色放一起也根本不會輸,甚至豔壓也不在話下——
可月華城主對他們燕王的態度,就這?就這?
大晚上的,尋訪一無所獲。
去小院彙報後,何常祺嘀咕:“一根毛都沒找著,怎麼燕止那家夥看著反而還暗戳戳挺高興的?”
趙紅藥:“是嗎?我倒覺得他還蠻氣的啊,話都不願多說了。”
宣蘿蕤:“明珠暗投,著實是慘。”
師遠廖:“……”
不是,這群人哪裡看出燕止高興,哪裡又看出生氣了。燕止不跟尋常差不多嗎?
……
燕王回了屋:“蘿蕤問你,那人穿了什麼顏色衣裳,你又是何地看到他?方便她明天再找。”
慕廣寒:“……”
沒衣裳,場景是他偷看人家洗澡,這要怎麼說?
“萬一明日還是尋不到,”燕止道,“西涼第二美男何常祺,城主若不嫌棄,隨意帶走。”
慕廣寒:“…………”
也幸好沒能找到。
驚鴻一瞥就是驚鴻一瞥,哪能真像路邊野花一樣隨手就摘回家?慕廣寒當時說那話,無非也是因為看著燕王表麵上給他買這買那,背地裡卻與櫻懿勾搭的惡劣行徑,一時惡向膽邊生。
說完後悔了。
燕王倒大度,還真幫他尋人。
慕廣寒一邊敬佩其麵對如此挑釁時仍舊能保持的涵養,一邊也暗暗尋思,既然前幾天那般摟摟抱抱、依依不舍,聽聞他另有新歡,燕王難道不該演一出醋壇子戲碼麼?
不過,如大兔子那般瀟灑恣意之人,讓他裝醋精,可能太過強人所難。
正這麼想,燕王在他身邊一坐。
月色朦朧,落在他的一地銀絲上,淡淡的光暈。
那麼漂亮的頭發,他也不嫌棄沾染慕廣寒身邊剛一堆拆得亂七八糟的吃食。瞧這西涼奶餅剛吃了一半,果子乾造了半包,燒刀子也喝了好幾口。
燕王的身上,依舊有淡淡的幽蘭香。
“城主今日所見美人,或許著實殊色,讓城主見之不忘。”
“但倘若遍尋不得,也請莫要介懷。”
“燕止以為,容顏再好,若是無法在一起談天說地、博古論今,同我與城主這般一見如故、靈犀默契、日日都有說不完的話,便再是美人,最多看上日,也厭了。”
“……”
月色無聲。
燕王說完,竟自然而然地,就往他肩上一靠。
慕廣寒心中再一次歎服。真的,之前他遇到的那些空有野心沒法做大做強的前任,都該來燕王這邊上課!讓燕止教教所有人如何潤物細無聲地演到人心坎裡,用全然不著痕跡、若有似無、真實自然的火候,去力挽狂瀾、繼續曖昧。
砰。
他歎氣。不輕不重地,錘了燕王一拳。
燕王吃痛,有些不解地湊過來看他,他彆過臉去不理他。燕王像個不肯放棄的大型動物,繼續往上湊。
然後,就被月華城主偷襲了。
那是一個蜻蜓點水的親吻,燕王沒有絲毫抗拒。
於是慕廣寒咬咬牙,再度用沾染著烈酒的氣息,攫取了他那形狀優美的唇。燕王依舊乖乖任他親,如此下去,即便他真的乾脆一鼓作氣睡了他,看著未必行不通。
隻是。
隻是,那又有何意義呢……
這一吻很長,紊亂的喘息,良久慕廣寒才放開了對方。月色下,燕王的模樣依舊顯得平靜無瀾。卻就在他張口,要問同他說些什麼時,第次,他主動湊了上來。
這個人,真的,時時刻刻,都能知道彆人最想要什麼。
真可惜,這並不是什麼甜蜜的吻。
雖然很投入,也很恰如其分。可有時有些事情,越是溫柔以待,越是一分一毫都準準撓在了他的心間上,越是讓人覺得空洞。
一吻終了,燕王漂亮的唇抿了一下,像是回味,隨即像是上了癮,又想親。
慕廣寒卻忍不住擋了一下:“哎。”
“我問你,你,是喜愛我麼?”
“……”
極其荒唐的問題。宿敵之間最為心照不宣的遊戲規則,就是最後那一層誰都清楚的窗戶紙,誰也不可以拆穿。
可他還是去揭了。
卻不是像曾經無數次那樣,用那顆還在跳動的炙熱的心,懷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天真,去期待一個微渺到幾近不能存在的結果。
唯獨這次,不是。
他隻是在等,等一個他突然發生的奇思妙想——
他認為燕王會給他最真誠的答案,還有,結果會如他所想。
果然,燕王那邊,唇角輕輕勾了一下,像是一個微笑的動作。他看不到的眼睛,卻的確看到了真誠。
這一刻,和曾經某個心意相通的瞬間,極其相似。
“我不懂。”
燕止說:“我不懂,不懂‘愛’。”
“不懂那些世人口中的,情愛貪嗔,眷念歡喜。”
慕廣寒點了點頭,月色朦朧,卻無比清透乾淨。
一如某些民風彪悍的地方,就連神明都比其他地方的神明,要更加乾淨和誠實。
一切如他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