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千轉百回,朝陽依舊升起。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到拂靈山上時薑懸月便已醒來,他換上一身竹葉青衣,長發挽起一層,剩下的發絲與跟衣服同色的發帶一起披散在身後。

黑傘背在身後,他一把推開房門,清爽的晨風夾雜著花草芬芳撲麵而來,直教人神清氣爽,意氣風發。

靈魂已過而立之年的薑懸月套著自己年僅二十的青春殼子晃悠著下了山,今天可是要開啟尋找記憶旅程的大日子,他心情頗好地跟每個路人都打了招呼,忽視掉他們那詭異又精彩的神色向大門走去。

一輛由兩匹高頭大馬牽領的馬車正靜靜候在大門口,車身寬闊,造型簡約精致又不失風雅,四角掛著白銀風鈴,流蘇垂落,隨風擺動時銀鈴叮當輕響,淺黃色輕紗掛簾若隱若現地擋住車內風景,猶如霧裡看花,讓人忍不住想觀望下裡麵的風景。

繞著馬車走了一圈,既沒看到車夫,也沒看到應逐陽。

他以為應逐陽還沒來,本想站在外麵再等一會兒,誰知他在馬車旁邊還沒站定,一隻素白的手就掀開了紗簾。

應逐陽那張白璧無瑕的麵容出現在紗簾後,漠然與他對視。

“……”

“你在等什麼?”

薑懸月乾笑兩聲:“我以為你還沒來。”

應逐陽放下簾子,聲音悶悶地從車裡傳來:“上車。”

薑懸月迅速翻身上了車坐在她對麵。

“沒有馬夫嗎?”

“不需要,這兩匹馬自己識路。”

薑懸月點點頭,看了看車內裝橫。

座位上墊著錦織軟墊,兩邊座位中間有一個不大的桌子,上麵擺著一個茶盤,裡麵放著個小小的青瓷茶壺和幾個小茶盞,正隱隱冒著熱氣。

山路崎嶇,這輛馬車卻是穩得很,半點茶水都沒灑出來。

應逐陽右手批著卷宗,左手斟了杯茶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薑懸月坐在對麵,臉朝著窗外,眼角餘光暗覷應逐陽,感覺她麵色似乎有些憔悴,眼眶微紅,看起來沒什麼精神。

趁應逐陽換了本公文看的間隙,他試探著問道:“掌門大人昨天沒休息好嗎?”

應逐陽神色未變,淡淡道:“為什麼這麼說?”

“看您臉色好像不太好的樣子。”

“事情多,處理的久了些。”

薑懸月愧疚道:“抱歉,都是因為我——”

“與你無關,本來事情就很多。”應逐陽強硬地打斷道。

“……”

怎麼感覺他道歉之後她臉色更差了?

薑懸月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乾脆閉上嘴看風景。

一路無話,馬車平穩地從山頂駛到了山腳熱鬨的城鎮上,街道兩側行人早早開始了一天的奔波忙碌,有為了一日三餐碎銀幾兩的愁思滿麵,也有衣飾華貴富裕無憂的洋洋笑臉,人間百態,炎涼冷暖,個中滋味隻有自己知曉。

下山之後車簾便被放了下來,外界的熙熙攘攘隔著一道紗簾被全部屏蔽掉,車內依舊沉靜如水,沒有半點雜音。

薑懸月想拉開簾子看看窗外,但又怕打擾到應逐陽辦公,隻能一手支著下巴發呆,眼睛時不時偷看一眼對麵那張俏臉。

“你要是無聊,可以掀開簾子看看外麵。”應逐陽眼神專注在公文上平靜道。

薑懸月這會兒也不像最初那般客氣,掀起紗簾一角就看起大街上的熱鬨來。

馬車行駛速度很快,窗外風景如梭,流水般得從眼前漂過,對於失去了從前記憶的薑懸月來說,這街上的一切都新奇得很。

他正看在興頭上,早點鋪子的各種麵點肉菜香氣便傳了過來,大街上買的吃食似乎總是格外誘人,讓他的肚子很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

他立刻收回手放下簾子,不好意思地瞄了一眼對麵聞聲看過來的應逐陽。

應逐陽把批完的公文摞成一疊,貼了張傳物符,那高高堆積的書山卷海轉眼消失一半。

“早上沒吃飯?”她問道。

薑懸月摸摸鼻子遮住半張臉,道:“早上沒有很餓,怕來晚了讓你等,就……”

應逐陽看了他半晌,敲敲車壁,馬車停了下來,薑懸月見她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扔來,趕緊伸手接住。

“想吃什麼去買點,彆跑太遠。”

薑懸月打開一看,裡麵裝的錢少說也夠買下幾個早餐店鋪了。

他感恩戴德地道了謝跳下馬車,跑去味道最香的店鋪買了幾個包子餡餅坐下來慢慢吃著。

這時候正是早餐店來客的高峰期,店鋪裡烏泱泱的坐滿了人,薑懸月一身竹葉青衣,身高腿長,年輕俊雅,在人群中招眼得很,很快便吸引了不少春閨目光。

薑懸月好端端喝著粥,一張白淨的帕子突然出現在桌麵,他下意識抬頭一看,一個俏麗的少女正站在店鋪門口含羞帶怯地看著他,眼神忽閃不定,寫滿暗示。

“……”

鑒於自己上輩子“頗為風流”,重獲新生的薑懸月決定老實低調做人。

他當著那位姑娘的麵,極不在意形象地把碗一端,大聲吸溜掉碗裡的粥,又一口吞了個肉包子吃得滿嘴流油,然後嘴角揚起一抹放蕩的微笑,帶著這麼一副邋裡邋遢的尊容拿著手帕去送還給那位姑娘。

不得不說這套作為的效果很是拔群,他剛拿起帕子,還沒等邁開腳步就見那姑娘轉頭便走。

周圍盯著他的目光也少了一大半,剩下的目光則充斥著嫌棄和微妙。

薑懸月根據自己以前寫的青澀日記猜想了一下,如果是十幾歲正當年少的自己遇到今天這種情況,大概率是紅著臉支支吾吾老老實實地把帕子送給姑娘,然後你來我往地互相客氣一番,一起弄個大紅臉。

可惜他雖然在陰間虛度十年,但實際年齡再怎麼說也有三十好幾了,時光像是一個手腳靈活的能工巧匠,把歲月的年輪化作水泥鐵漿一層一層粉刷在他的臉上,直把他的臉皮磨練得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從清純少年變成而立無賴。

薑懸月為自己的變化輕咂兩聲,毫無風度地用那塊被丟棄的香帕擦了擦嘴上手上的油漬,然後扔到一旁的渣鬥裡大搖大擺地晃了出去。

這個店鋪距離馬車有一小段距離,薑懸月走在路上邊消食邊轉著腦袋看熱鬨。

錯過了他剛才在店裡“精彩表演”的一些姑娘再次衝他拋來媚眼,薑懸月權當自己眼瞎耳聾,一門心思撲在周圍販賣的小物件上。

應逐陽給他的錢足夠他在這些小攤子上揮霍了,但他到底還是守住了尊嚴底線,決定除非遇到麻煩的意外不然絕不輕易吃軟飯。

他花的錢,等這些事情都結束了會想辦法還給她。

雖然已經下定決心與應逐陽分彆,但薑懸月還是想向她證明自己是個獨立自主又可靠的好男人。

快走近馬車時,薑懸月被路邊的一個糕點鋪子吸引了視線。

那個鋪子裡擺著大堆大堆花紅柳綠的甜食,聞著噴香的熱氣,應該都是今天現做的。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掃過一眼後指了幾個品種的糕點對老板說:“老板,這幾種請給我各包五個。”

老板笑眯眯道:“好嘞客官!”

薑懸月看著老板打包的動作感覺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他並不執著於口腹之欲,為什麼要買這麼多糕點?

他正出神地思考著這個問題,身邊突然多出一陣香風,一道黃鸝般悅耳的聲音在距離他極近的地方響起:“公子,妾身今日沒備夠錢財,可否寬裕幾文,為妾身買幾個糕點?”

薑懸月循聲望去,見一身著淺粉長裙的少女正站在自己身側,與他僅有一指之隔。

那女子麵容豔麗,目光火辣直白,顯然是個很直率的人。

見她的眼神從自己的臉移到身體再移到錢袋,薑懸月不動神色地退開幾步,同樣直率地笑道:“那恐怕要拂了姑娘的意了,我的錢都是家中小妹給的,本人身無分文,遊手好閒,實在不敢亂花。”

女子笑容一僵,沒想到他居然是個徒有外表坐吃山空的繡花架子,出門還得問自己妹妹要錢花。

但這張臉又實在俊俏,仁和年間民風開放,民間沒那麼多男女情事貞潔的講究,她咬咬牙,衝著這張臉,哪怕做個露水情緣也好。

她轉變策略,嫋嫋娜娜地又靠近了幾分,柔聲道:“沒事,小女現在回府上取錢也來得及,隻是孤身一人實在心有不安,不知公子可否願意陪護一道?”

她這廂眼神挑逗,薑懸月卻是滿臉複雜。

好好走在路上一個陌生人過來又是讓他掏錢買東西又是讓他免費當保鏢陪護的,這人怎麼這樣啊?

先不說她身後那幾個明顯是隨從的壯漢,就這錢可是他師妹給的,他自己都舍不得花幾個就讓他給她買糕點,這世道真是……

見他久久不說話,那女子也不耐煩了,伸出手臂就要攬著他往回走。

還沒等她手指碰上衣袖,薑懸月頓時嚇得原地跳出幾米遠,表情比見到妖魔鬼怪還驚悚。

他動靜太大,周圍路人不禁看了過來。

眾目睽睽之下女子惱羞成怒:“你拒絕就拒絕,這麼一副樣子作甚?”

薑懸月肅穆道:“姑娘,請尊重一下我的清白!”

“???”

女子五官扭曲道:“你有病吧?”

老板剛打包好糕點,拎著袋子的手遞過去半天也沒人接,他迷惑地看著眼前莫名興起來的糾紛。

薑懸月正打算像對上淩川那般再次犯個病嚇退她,一股冷香就出現在身側。

周圍的喧囂霎時安靜,連眼前的女子都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過分出塵的麵容並未停留太久,仿佛曇花一現,纖纖素手接過裝著各色精致糕點的袋子,另一邊揪住薑懸月的後衣領把他帶回到馬車上。

薑懸月老實巴交地被拖著,等在軟墊上坐穩當了才諂媚地笑道:“掌門大人,您看我給您帶了什麼?”

應逐陽斜睨他一眼:“帶了大街上的注目禮和一身的風流債?”

“……”

薑懸月的笑容頓時乾巴了:“嗐……您看您……當然是帶回來熱騰騰香噴噴的甜點啦!”

應逐陽冷哼一聲,把袋子扔到他懷裡,看都沒看一眼。

一出門就給她演了這麼場大戲,沾得一身脂粉味回來,半點不讓人省心的。

許是這熱鬨的凡間太過放鬆,不比明風門莊重,應逐陽竟不覺露出了些從前的小脾氣。

她靠著車壁,長腿交疊坐在軟墊上,一手環胸,另一隻手輕抵在唇角,菲薄唇瓣難以察覺地撅起一點弧度,眼波流轉,似嗔含怒。

在她想象中自認為這副模樣寒氣森森,駭人得不行,可落在某些人眼裡卻是出離嬌俏。

薑懸月著魔般地盯著她不放,軟綿綿的甜食袋子打在身上,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他腦子一熱,居然直直地坐到了她身邊貼得極近道:

“彆生氣了嘛師妹。”

“…………?!!”

仿佛一道驚雷落在耳邊,應逐陽猝然瞪大了一雙鳳眸,轉過頭不可思議地看著身旁緊貼著自己的人。

薑懸月說完這句話後也像是回過勁來了,同樣瞪大了眼睛看著她,眼中恢複清明的同時再次充滿茫然。

車外喧鬨不停,車內卻是落針可聞,茶水冒出的白霧將空氣扭曲一瞬,又混入其中,無影無蹤。

應逐陽表情愣怔,喑啞地問道:“……你剛才,叫我什麼?”

薑懸月呆滯地看著她:“我……”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

看到應逐陽那樣子的一瞬間,身體就好像是在做最基本的反應一般,無知無覺地就動了。

薑懸月定定地看著近在眼前的銀灰清瞳,再熟悉不過的冷香湧入鼻腔和肺腑,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就要因此撥開迷霧,張牙舞爪地探出頭來,可這種急欲萌芽的幼苗像是夢境一般,在他清醒後便消失不見。

清澈透底的眼眸倒映出他的身形,他沉浸其中,試圖抓住那稍縱即逝的感覺。

意識宛如靈蛇,悄然潛入靈魂深處,順著那一點牽引,來到了那最渾濁不堪的地方,他探出手想要看個清楚,卻在觸碰的那一刻頭疼欲裂!

“唔——!”

劇痛之下的薑懸月眼前一黑,抱著腦袋跌進了身前馨香的懷裡。

失去意識之前,應逐陽慌張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而他想的卻是,她的身體怎麼這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