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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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元啟,三伯說這名字是我的後池娘親給我取的。
我從來沒見過後池娘親,也沒見過清穆爹爹。
鳳染姐姐說後池娘親和在床上沉睡多年的上古姑姑長得一模一樣,可是姑姑整天閉著眼睛,我想象不到她睜開眼睛的樣子。
而清穆爹爹的模樣,我想見但又不想……反正很複雜。
我自小在清池宮長大,一歲能跑跳,三歲能把三伯懟得頭頂冒煙,七歲就把清池宮的瓦掀了個遍。
很快就沒搞頭我隻得到清池宮周邊找樂子。
問我為什麼在周邊找著找著就找到了蒼穹之境去,還直衝長淵殿去?
我喜歡!我喜歡去蒼穹之境尤其是長淵殿玩耍,不行嗎!
雖然我很討厭很討厭蒼穹長淵殿裡那個一會兒黑一會兒白的冰塊兒,但架不住我喜歡蒼穹之境,喜歡長淵殿啊,不行嗎!
當我的腳踏上蒼穹的土地,地上不管有多少紫得發黑的弑神花,有多少冰嗖嗖的冰山,都乖乖後移,給我讓出老寬老寬的道路。沿路那些躲在冰冰的結界裡的蒼穹生靈見我都跪下來叩拜我,像迎接國王似的,可威風了!
從七歲起,我便時不時駕臨蒼穹地,臨幸長淵殿,那裡的仙妖人獸誰不認得我元啟小殿下的名號?
尤其是長淵殿的人,我喜歡掀哪裡的瓦,翻哪裡的地磚,他們都熟悉得很,連我什麼時候燒三首火龍的龍須他們也能悟出些規律來。當然,我是什麼神啊,哪能全讓他們猜出我要做什麼,去長淵殿玩的就是出其不意出乎意料,這樣才儘興嘛!這不,偶爾我也會大晚上悄悄掀那冰塊兒殿中的瓦,往裡麵砸幾塊雪球什麼的,看他們又怕冰塊兒降罰又怕我不高興的糾結模樣,我那叫一個開心啊!
但不管我怎麼作天作地,等我掀得累了翻得倦了燒得膩了,他們還會給我奉上我喜歡吃的點心果茶,可享受了!
當然,在長淵殿做這些威風事情我得溜得快,不然那冰塊……
就因為那個冰塊兒,害我有一點點不喜歡長淵殿了……
算了,提他做什麼!掃興!
總之,我還是喜歡長淵殿的。
三伯鳳染姐姐他們總讓我去東華上君那上學,不然我可以天天擺駕長淵殿。
後來在我五十五歲那一年,白爍姐姐來了,不知道為什麼三伯叫她月彌,還不讓她出清池宮,不然我能帶著她到長淵殿玩去。白爍姐姐好像有時候什麼都不懂,有時候又什麼都懂,一說起那些吃喝玩樂的事情,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全身上下都發著光。三伯看著這樣的白爍姐姐總會笑,眼角好像還帶點眼淚,可醜了。可能三伯覺得這樣的白爍姐姐像他那個心心念念的月彌?
總之,自從白爍姐姐來了之後,我便很少到那個長淵殿去了,她比長淵殿那些人好玩多了。我們倆再跟鳳染姐姐湊一塊,三個人天天談天說地搞小玩意兒,那日子不知道有多快活
——好吧,我說實話,我之所以不常到長淵殿去,是因為從我五十歲那年開始,整個長淵殿被布了一個結界,誰都闖不進去。而且聽說裡麵的生靈也幾乎都跑光了,再沒人緊張兮兮追在我屁股後麵,還給我小點心吃了,連那條羅裡吧嗦的老妖龍也走了。沒意思。
我所說的弑神花讓道,蒼穹生靈跪拜我的大場麵是真的,不過是在我五十歲那年,長淵殿被布下結界後才開始的。而在長淵殿上房揭瓦就是我五十歲以前的事情了。
我始終搞不懂,為什麼好的事情總不能在同一個時間裡湊到一塊去,比如三伯對月彌的念念不忘和月彌還活著,再比如我學會走路和後池娘親、清穆爹爹成親……
人生啊,太不遂人意了!
總之,從我五十歲那年起,長淵殿我很少去了。也好,終於不用再看見那塊冰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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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我五十三歲那年,我知道了進長淵殿的法子,那以後就又去得勤了一些。
這一切,還是從小紅說起。
我還記得那天是上古姑姑的生辰,失蹤了三年的小黃犬小紅居然回來了!它好像瘦了一點,在上古姑姑的床前站了兩個時辰,一動不動的。
後來的日子裡,小紅總是神出鬼沒,一時消失好幾天,一時又總杵在人眼前。
它出現時,要麼坐在上古姑姑殿中的角落,要麼趴在我寢殿中的角落,或者站在我練劍的庭院的角落,總之都是守在角落裡。叫它來吃肉也不來,可把肉放在它嘴邊,它又吃得很香。
一天我好奇得很,便跟著小紅,看它不在清池宮時都去哪裡。
我一路跟著它穿過蒼穹遍地的弑神花叢,看它沿著長淵殿結界周圍走了半圈,鑽了進去。我近前一看,結界上有一個洞,周圍布滿弑神花。一般生靈都不敢靠近弑神花,所以根本沒人發現。
我進了結界,裡麵除了兩座偏殿被冰冰的結界圈住外,其他各殿都沒有結界。在其中一個偏殿裡,隔著很厚的紫花,我勉強看見幾個人,他們各自在房裡打坐,像在修煉。
而另一個偏殿,冰冰的結界裡裡外外都長滿了弑神花,遮蔽得嚴嚴實實,什麼都看不到。我走上前,弑神花都讓開來,走到哪,它們讓到哪。很快,我便找到一個可以往裡看的窗戶。
裡麵那塊冰塊是白色的,盤腿坐在床上,他閉著眼睛,眉頭還是皺著的。
原來那個人不是看見我才皺眉頭,而是任何時候都會皺眉頭……
他哼了一聲,嘴角突然流出血來。
小紅來到他跟前,嗚嗚叫著拿頭去碰那個人的手。
那個人睜開眼睛,低頭摸著小紅的頭,對它笑了……
隻有我們清池宮的人能摸小紅的頭,臭冰塊算哪根蔥!
我衝了進去,把那個人的手打掉,抱住了我家小紅。
“你怎麼進來的?”那個人看都不看我一眼,眉頭皺得比剛才更厲害。
他還是隻對著我,眉頭才皺得最是厲害。
“我還沒問你為什麼拐走我家小紅呢!”跟人理論就是堅決不回答對方問題,而是反過來質疑對方,這是三伯教的。
“你不該來這裡,以後彆來了。”
那個人居然閉上眼睛!
“如果不是找小紅,我才不想看見你呢!”我衝他吼了一句,也不管小紅願不願意,抱起它就出了長淵殿。
臭白冰塊!每次看見他就上火!
不過轉念想一想,以後有的是機會來這裡上房揭瓦讓那個人眉頭打死結,我心裡那叫一個痛快啊,便抱著小紅猛的親了一口。
小紅掙脫了,又跑到長淵殿裡去。
哼!胳膊肘往外拐的狗!看我不盯死你,你來一次我便追你一次!
總之,從那以後,那小紅一不見狗影,我便移駕長淵殿。連帶藥殿裡的幾個人也不修煉了,整天防著我上房揭瓦。
在長淵殿作天作地的威風日子又回來啦!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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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作天作地的日子沒過兩天,便給三伯發現了。
他沒責罰我,隻問了我幾個奇奇怪怪的問題,像“小紅為什麼穿過弑神花叢不受傷”什麼的。我穿過弑神花也不受傷啊,為什麼他不先問問我!委屈?
總之,發現後,三伯便隨我鑽結界那個洞,到長淵殿作天作地——呸,他去跟那個人吵架去。
我從沒見過三伯跟人吵架吵得這樣溫柔的,我和長闕在結界外麵施了穿耳訣也完全完全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不一會兒,三伯好像吵贏了,滿臉得意,出來要帶長闕進去,說給冰塊把脈去。
是該給那個人把把脈,看他那張冰塊臉,像腦子有什麼大病。
誰知道,三伯一出來,那個人便把所有門窗都關上了,還把結界加固了,跟外頭那個結界一樣強。
三伯在結界外罵罵咧咧,裡麵那個人一點兒反應沒有。
就那一次,就一次而已,我有點佩服那個人。
後來好一陣子,三伯一有空就鑽過結界那個洞,對著裡麵那個結界罵罵咧咧。我跟長闕,有時候是鳳染姐姐,有時候是景澗那呆頭鵝,有時又是天宮那個天帝老兒,在旁邊看熱鬨。
好吧,其實也就我一個人是看熱鬨的,他們那些大人個個頭上都像罩著一朵烏雲,愁兮兮的。
也不知道他們愁什麼。
我曾經繞著結界飛了好幾遍,在散開的弑神花叢中找到一個小窗眼。
那個人一會兒在殿裡來回走,一會兒坐在桌前玩木頭,一會兒還坐在池子裡泡溫泉,一會兒鑽被窩睡大覺,日子過得彆說有多巴適。
很快,那個人發現了我,把那窗眼也堵上了。
總之,這樣罵罵咧咧過了一個月,結界弱了下來,三伯帶著長闕急哄哄衝進去,又氣衝衝出來,衝殿裡放話喊再也不來。
而冰塊變黑了,慢悠悠踏出殿門來曬太陽,三伯給氣得罵罵咧咧鑽洞走了。
後來,小紅照舊一時趴在清池宮某個角落,一時又跑長淵殿去。
小紅一跑,我就找到借口去作天作地,三伯也找到借口去罵罵咧咧,冰塊照舊把結界加固,不理睬三伯。
最後,好像是自白爍姐姐住進清池宮沒多久開始,小紅乾脆不回清池宮,把長淵殿當家了。
最後的最後,我乾脆借口也不找了,隨便進出長淵殿,那剩下的幾個人像睡死了似的,也管不著我。
而那個人,他才不管我呢,整日關在偏殿裡,連瞧我一眼也像割了他塊肉似的。
我也不稀罕他瞧我!他不瞧我我還不瞧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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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是我一年一度最心癢癢手也癢癢的日子。
每到這一天,我總要乾些大事,讓他們忘記今天原本該是什麼日子。
跑外麵不回來,闖一次大禍,變凶獸嚇人,生病……過去七十九個生日裡好像全都讓我做過了。
今年要乾什麼大事好呢……
我靈機一動便往蒼穹地駕空而去。
我在那個人的地盤乾了那麼多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那個人除了冷臉皺眉頭,是從不發火的。
今天目標便定把那個人惹惱吧。
最近長淵偏殿結界設得很弱,隻困住了弑神毒息。冰玦兒偶爾還會到結界外的主殿坐著喝茶,甚至到院子裡四處走走,甚至我有時候懷疑他不在長淵殿。
像今日,我進了偏殿,那個人不在。
剛好……
我來到那個人平常玩木頭的桌前,桌麵乾乾淨淨,很冰塊。
記憶當中桌子對著的那麵牆有一個很大的架子,上麵擺滿了那個人的木頭。可是現在,隻是空空的一道牆。我驅靈力探,那裡設了很強的阻隔障眼術,以我的靈力不可能破開。
我曾見過黑冰塊把那些木頭一塊塊拿下來擦拭,也見過白冰塊把其中一塊握在手裡摸來摸去摸一整天。雖然離得太遠我看不清那些木頭是什麼樣,可是我知道他很寶貝那些木頭。
就拿他寶貝的木頭下手!
我探了探他玩木頭的桌子,設的阻隔術沒有架子的強,但還是頑固得很。四下探了好久總算找到破綻衝開,把桌下的兩個抽屜拉出來。一個抽屜裝了很多工具,另一個抽屜,隻有一塊做到一半的木頭。
兩個大人,一個高的一個矮的,牽著中間一個小孩的手。他們的眼睛鼻子嘴還沒刻出來,可是我總感覺那小孩像我。
我突然很生氣。那小孩像我,我生氣;不像我,我也很生氣。
我抓起一把刀,狠狠地劃著那三個人,我覺得他們很刺眼。
我越劃心裡的火越大,恨不得把那三個人捏成碎片,燒成灰燼。
直到我手上的刀被重力打掉,被我劃得亂七八糟的木頭被人奪了去。
那個人高高站在我的麵前,照樣冷著臉皺著眉頭。可我看到他眼中的火,他握著那塊爛木頭的手在顫抖。
他真的惱了,我才冷靜下來。發現這麼多年來是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想毀掉一切,毀掉所有刺眼的東西,毀掉他映著我此刻模樣的眼睛,毀掉他這句冰冷的“出去”……
我後悔今日來到這裡了。
我不應該懂得用“毀掉”這個隻有大人才會用的詞,也不應該懂得用煽情的排比句。
我應該是讓三伯頭頂冒煙又舍不得打屁股的搗蛋鬼,我應該是鳳染姐姐白爍姐姐帶著上天入地吃喝玩樂的小機靈,我應該是讓清池宮、長淵殿上下仙侍妖侍頭疼但又不敢攔我的混世魔王……
我應該是一個小孩。
如果我堅持我是小孩,我會把眼前這個大人推開,把桌子掀了,把長淵殿屋頂穿出洞來,把長淵殿上下弄得人仰馬翻。
而不是這樣,灰溜溜地衝出殿門,從那個洞鑽出來。
一路上弑神花還給我讓路,可是有一些花朵開始伸過來試探。我活了八十年了,知道它們想做什麼,可是我什麼都不想乾,它們愛怎樣就怎樣吧……
我發現自己跟雲在一起飄蕩。我看見了那塊木頭活過來了。我成了木頭裡的小孩。我看見矮的那個大人低頭對我笑,雖然我看不清她的臉,可我知道她不是後池娘親就是上古姑姑。我轉頭看向高的大人,他也對我笑。我看清了他的臉,他不是清穆爹爹,他就是那個人。
為什麼是他!我很生氣,我要甩開他的手,我想罵他,可是我喉嚨和嘴裡卻發出快樂的笑聲。那笑聲像圍著我們三人的雲彩一樣越聚越多。
我眼前黑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似乎是要醒來,迷迷糊糊看見三伯的臉,他的嘴裡絮絮叨叨,眼裡卻很焦急。我看見白爍姐姐鳳染姐姐拉著我的手,摸著我的臉,一臉擔憂。
可我不想醒,我想回到那個幻境裡,我想再當回那個小孩。
我的世界再次黑暗一片。
我是在半夜醒來的,鳳染姐姐和白爍姐姐趴在我床邊睡著了。
我瞬行去了上古姑姑的殿裡。
外麵下了雪,雪光從窗外映進來。我把臉埋進姑姑的被子裡。
我悄悄告訴姑姑,我心裡難受,很難受很難受……難受到我沒力氣討厭那個人。
今天,就今天,我不要討厭那個人,我要大哭一場。
明天,昨天的小孩會回來的。
那個小孩肯定會重新討厭那個人的,而且還會越來越討厭的……
可今天我隻想哭,很大聲很大聲那種……
在我出生的這一天……
在後池娘親離開我的這一天……
……在那個人不要我的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