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話說民國時期,魚龍混雜,人物形形色色。這時京城裡住滿了使館的洋人,民不聊生,民眾卻是麻木不仁。人人都傳這亂世裡隻有京郊的三秋山上還是當年那個江湖樣子,聽說大概是前朝遺族流落於此。此地與世隔絕,宛然一副天上人間。三秋山上有一門派,名曰重雲。山中奇人輩出,其中種種,不足為外人道也。
京中最大的戲樓——如是樓是個好地方。文人雅士,或是王公貴族,凡是城裡有個名聲的,大多都曾在此捧過場。此時正值暮春,如是樓如期又將在幾日後開宴,屆時黑白兩道有名頭的都將齊聚一堂,連使館的洋人先生也要來不少,好不壯觀;可如是樓的老板薛會卻犯了愁,要問為什麼,便要問那三秋山重雲門的眾多門生了。
“門主叫我們下山來,說是世事要變了,這叫放虎歸山。”為首的俊朗青年對薛會淡淡道,身後一片玄色長衣的,他應是個師兄吧。
薛會見著眼前的景象,著實驚了驚。他不是沒見過大風大浪,隻是沒想到三秋山的重雲門竟是真的。麵前一幫明朝衣著的青年滿眼迷惘,似是不知要去向何處。
“罷了,在這裡住下來吧。”薛會輕歎一聲。
二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玄衣青年舉著手中的書,輕聲念道,“我不喜歡這首詩。”
薛會此刻正忙著算賬,心煩意亂,並未理他。但隻聽青年不急不緩地碎碎念聲:“我見過鵬,就特彆大的那種,但沒有他們說的那麼可怕。水擊三千裡,那還不成了怪物。但他們會真的變成大魚,深青色的,潛在海底看不出來……”
“你怕是在做夢,鯤鵬這東西怎會有!”薛會怒不可遏道,心想自己正忙著,哪有心情聽這毛頭小子講什麼不著邊際的夢話。自己當初就不應該心軟,誰知道怎麼會鬼使神差地留下這群不省心的孩子。薛會有種深深的無奈。
青年聞言十分不滿,聲音提高幾分:“誰說的!我就見過,在我們重雲門到處都是!”說道重雲門,他眼裡的光亮一閃而過,繼而黯然下來,他低下頭來,不知在想什麼。
薛會見這孩子怕是想起了被迫離開門派的傷心事,語氣便軟了幾分:“你說有那便有罷……你們那裡真有那東西?”
“當然了,”少年一臉自豪,“我悄悄的告訴你個秘密,你可不要告訴了彆人。我就是隻鵬,我們重雲門的都是鵬變得人。”
薛會嗤笑一聲,便沒有理會,繼續算賬。靜靜的書房裡隻有時而響起的算盤聲,和少年的嘀嘀咕咕。
三
自從這群孩子來到如是樓,後院便被他們都占了。如是樓中平時常住的人本並不多,隻有薛會,戲子伶人,和一些下人罷了。近幾日突然多了這麼多麵孔,嘰嘰喳喳地,吵得薛會很是頭疼。
每天用餐時,院子裡便是摩肩接踵。薛會想叫旁邊的少年小聲些,話未出口便已經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好像還不知道這些小子的名字。
“咳,你叫什麼名字?”薛會輕拍少年的肩。
少年轉過頭來,臉上的笑容還未褪去。“重雲門的門生都不起名字,平時就以長幼排號。我是他們之中最大的,你也可以叫我大師兄。”
……堂堂名滿天下的如是樓的老板,叫一個少年大師兄,總歸是不太合適。“你還是給自己取個名字罷。”
少年陷入片刻沉思,不一會便抬眸道:“還記得我告訴你的秘密嗎?既是如此,便叫蕭遙罷。”
四
來到京城已經快五日了,蕭遙在城中閒逛時已了解了不少,但日日閒逛也是很無聊的。他本想賴在薛會處,但最近戲樓忙著安排明日的宴會,薛會便整日排戲,變著法子把他和師弟們打發走。
一路走來,他看見旗裝長襖的姑娘,也看見寸頭長袍的老爺,還有那些穿著短衣和細腿褲的、高鼻梁黃頭發的高大人,來回穿梭在人群之中。他很奇怪,這跟他和師弟們想得京城很不一樣。從小他們就沒見過三秋山外麵的世界,眼光所及之處也隻是重雲門和山中一些村落人家罷了。他問過門主,京城是什麼樣子;門主說他還在京中時,隻見瓊樓玉宇,煙火人家,俗世罷了。雖然他腳下這座城和門主說得差不多,但他還是覺得哪裡怪怪的。
很快蕭遙便知道他這樣認為的原因了。
街口有不少人圍著,還有人不停趕過去看,見狀,蕭遙也跟了上去。
“把你的臟手,拿開!”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高大洋人將一對衣衫襤褸的母子推了出去,嘴裡說著蹩腳的中文,不時夾雜著些聽不懂的怪話,但肯定不是什麼好詞,蕭遙這樣想,因為洋人說話時一臉猙獰,像是要活吃了那對母子。
然而那位母親哭了,流著兩行清淚,仍跪著爬到洋人腳下道:“大人,您行行好,賞孩子一口吃的吧!他爹已經被您……求求您了!他還小啊!……”
但那洋人好像不為所動,一腳把她旁邊的小孩子狠狠踢開,“他,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個奴隸家的小奴隸。”說著,他輕蔑地一聲冷笑。
但他的嘴角還沒來得及翹起來,就突然應聲倒地,半晌,身下便血流不止。
人群像炸開一般,議論聲越來越大,“是誰襲擊了法國使館的大人?”“天呐!出人命了!”……待人們定睛一看,隻見蕭遙正立在街口牌坊簷上,麵無表情地將劍收回鞘中。
人們驚得四散逃開,最後隻剩一位傴僂老翁顫巍巍地走到牌坊下,慢慢抬起頭,對他說:“重雲門的門生,要遭罪嘍!”
五
蕭遙回到如是樓的時候,已經將近日暮時分了。他突然想起,今天是如是樓的頭宴。如是樓一年隻辦兩次大宴,一次會持續大半月。今天的頭宴勢必人山如海。
他望了望咫尺間的如是樓,繁花似錦,仙界樓閣一般的佇立於煙火人間,經久不衰。暮靄和煙霞交織在一起,有些不太真實。重雲門的樓閣也沒有這麼仙呢,不過幾個破茅草屋罷了,但好像他們對重雲門都有什麼誤解,蕭遙心想。他跟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溜進樓門,隻見其中金碧輝煌。如是樓平日就是流光溢彩;今日一經裝扮,果然是天上人間。蕭遙見正廳已經開宴,各個王公貴族,洋人先生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蕭遙見了便想湊個熱鬨,三下兩下地縱上了高高的房梁,不聲不響地。
梁上君子向下一望,正想見見是什麼歌舞讓這麼多人拍手叫好;這一望目光卻是再也收不回來了。下方的三尺戲台上,一位身著淡粉衣裳的青衣正是長袖飄飄。她臉上畫著濃妝,叫人看不清她真實的樣貌,但蕭遙覺得她一定是個清秀的姑娘。青衣將長袂揮了一圈,便開嗓唱起戲來。蕭遙今日遍才明白了什麼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清脆聲音百轉千回,響徹整個如是樓。怕是還要衝破這地方,直上雲霄,叫全京城的人都聽聞。
“好!”一曲結束,台下讚歎不絕,梁上君子仍是如癡如醉。一時間,他竟忘了回神。
青衣雙膝微屈,婷婷嫋嫋地撤下台來,台下一小妹立即迎上來,給她遞了帕子,喜道:“雲遲,你真棒!唱功又進步了不少呢,不愧是我們如是樓的台柱子!”那青衣聞言竟有些不好意思,推了她一把,目光四處亂瞟著。她好像是感覺到什麼,拿眼往上一遛,正巧對上了蕭遙的目光。她先是驚了一下,不過馬上又恢複了之前的樣子,低下頭隨小妹去到幕後了。
雲遲,這名字可真好聽,是她的名字嗎?蕭遙並未想太多,心中隻這樣想道。
六
“聽說重雲門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在這窩著,老板在哪!還不快點滾過來!”
薛會還在樓上敬酒,便聽到正廳叫罵聲,嘈雜聲混在一起。聽見“重雲門”三個字,他心下一沉;果然收留了這幫江湖人就沒什麼好事,行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這下如是樓的好牌坊全給毀了!
薛會來不及想太多,急急忙忙地提了錦袍下樓迎上去,一臉諂媚道:“不知今日幾位使館的貴客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為首那一臉橫肉的中國人昂著頭道:“聽說你這住了重雲門的人?”
“正是。”
“今天重雲門的臭小子把我們尊貴的勞倫斯先生打成了重傷,我想知道你們是從哪借來的膽子?知不知道傷了使館的先生,就算有一百個頭都不夠砍的!”
薛會心下大驚,麵上卻還是笑著:“您們今兒個是來要人的?”
那中國人卑躬屈膝地衝著身後的洋人說著什麼,半晌才回過頭來,衝薛會壓低聲音:“薛老板,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您如是樓的牌坊誰不知道?可您千錯萬錯,錯不該收留這幫江湖豎子!咱們在洋人手底下,也隻得聽吩咐辦事不是?我給您賣個順水人情,隻要您肯把打人的小子交出來,咱這事就算翻篇了,您這生意該興隆便興隆,如何?”
薛會這下便十分猶豫,無論是誰打傷了洋人,他都不想乾這等唯利是圖,泯滅人性的門生。但要是不把人交出來,彆說這生意,就連自己和全樓上下幾十口人的小命也難保。這可如何是好?
此時逍遙仍蹲在房梁上,他可是全聽見了。當時自己一時意氣用事,沒想到結果竟是這樣。但若是再來一次,他堅信自己一定還會這麼做,此舉無關利益和命途。但他絕不想因一人之過錯連累了薛會和如是樓,正要跳下去跟他們說個明白,卻見一人從席間迎了出來,“且慢,容在下說一句。”
七
卻看席間眾人沒有一個不屏息凝神,雖都身著華服錦衣,見了洋鬼子卻個個把嘴一閉,大氣也不敢出。隻有一人立在人群之中,“啪”地一聲開了扇,在胸前慢慢地搖著,乃是個清俊的公子。洋人見了有人頂撞,很是不滿,嘰裡呱啦的衝著身旁的中國人叫著,那中國人見了席間那位公子一愣,隨後驚恐起來,像是見了什麼鬼怪似的。
“近日重雲門的弟子們可真是風光了一把,把咱們京城的臉麵都賺了一回。但畢竟王有王法,家有家規,不瞞各位,在下正是當今明國公世子,咱們自家的事自家了,就不勞使館大人管教粗野之輩給心裡添堵,您看我為您代勞,這樣可妥了?”折扇公子上前作了個揖,一襲淡色長袍,外頭套著灰色的長馬褂,宛如謫仙下了凡。
那洋人臉色並不好,怕是心中不快,又礙於來著竟是明國公世子,不便招惹,一甩胳膊,帶著人走了。
隻聽得又“啪”地一聲,折扇公子將扇子合了起來,轉過身來對著眾人莞爾一笑,席下漸漸地又喧鬨起來。
薛會可沒想到連世子大人也來湊這等熱鬨,立刻斂了笑容,朝世子作了揖,將世子請進裡間。世子也不知究竟打著什麼算盤,隻笑意盈盈地提步走進去。
“世子宅心仁厚,隻是不知世子大人為何替小店解圍?”薛會心裡打著鼓,朝世子遞上盞茶。
世子沒接,隻笑道:“或許是喜歡你們家的戲罷,隻往後還想多聽幾曲。”
突然一聲重響,蕭遙大踏步地進來,來勢洶洶,薛會剛要摁下蕭遙,叫他不要不識禮數,彆人也就罷了,哪能對著救過命的貴人胡來?話還沒出口,隻見眼前人單膝跪地,行了個重禮:“多謝貴人今日相助,我重雲門有恩必報,日後若您有難,在下及眾弟子必當一馬當先,鼎力相助!”
薛會看著少年人的目光愣了神。在這最是煙火氣的京城待久了,自己有多少年沒再見過這樣的眼神?堅毅又認真,絕沒有半分兒戲。
世子就那麼看著蕭遙,半天沒作聲。蕭遙呢,也就那麼半跪著,眼睛眨也不眨。半晌,世子又開了折扇,朗聲大笑,:“不愧是重雲門的練家子,某今兒算了見了!”蕭遙直起了身,也笑。
八
重雲門的大弟子蕭遙最近很苦惱。
如是樓的青衣雲遲是蕭遙見過的最好看的姑娘,雖然他從小到大幾乎沒見過幾個姑娘。但即便如此,他仍能拍著胸脯跟彆人說,雲遲是最好看的姑娘。也是他見過的最有脾氣,最有骨氣的姑娘。
自古以來,戲子皆是下九流,但凡有點辦法,沒有人想去唱戲,雖然戲子是人間最美的絕色,能理所當然地扮起角兒來,舞衣水袖,大大方方地暈開脂粉,隻管在臉上平添幾抹豔色,也不會覺得難看。蕭遙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麼會有人不喜歡戲子呢?
蕭遙喜歡看雲遲唱戲。如是樓雖是京城最大的戲樓,檔次自是不同於一般貨色,從戲伶的才藝便一眼瞧出來了。然而即便是如是樓,大多的戲子也是趨炎附勢,眼裡渾渾濁濁,不知人生如何物——不過混口飯吃罷了。可是雲遲是不一樣的,她從來隻為自己而舞,任憑是誰,她從來不為彆人而活。她有一雙動人的明亮的眼,在台上眼眉一挑,即便是隔了八丈遠,你也能感受到那眼波流轉的熾熱目光;不盈一握的腰身在台上舞了起來,叫人見了心想往天上飛。反正蕭遙就是這麼覺著,薛會平日裡
不讓他在前樓亂逛,怕惹了事端;他就偷偷地溜出來,蹲在遠處的房梁上悄悄地看雲遲的戲,彆人他都不看。
雲遲一開始沒發現蕭遙,時間久了,她也發現這個小子總蹲在房梁上唱戲。可她一句話也沒跟他說過,這人何故纏上她呢?但蕭遙每晚隻是看一出戲,除此之外再沒有彆的,白天在後院時也一樣。
隻是有一天,雲遲唱了出長戲,是演給世子的,作為前幾日他為如是樓解圍的謝禮。她演的是花木蘭,雲遲演刀馬旦演得最好,就像她自己一樣,女中豪傑。所以蕭遙這日也在房梁上蹲了特彆久,等到觀眾散場,他的腿竟然麻了。下了山之後,體格也退化了,蕭遙暗罵著自己不爭氣的身體。而台上的雲遲卻像在等著他一樣,遲遲不肯下場,很快堂上就剩了他們兩個。
倆人尷尬地對視了好久,一個上一個下。最後隻聽“噗”的一聲,雲遲沒忍住,笑了出聲。蕭遙聽見她說:“叫你天天蹲著,腿麻了吧。”她笑著扔給蕭遙一個小瓶,雖然腿麻了,但蕭遙準確無誤地接住了小瓶。“回去之後給腿上一下,下次就不會麻了。”她輕輕一個轉身,閃進了後台。
蕭遙覺得自己應該是喜歡上這個姑娘了。
九
蕭遙越來越苦惱起來。
他喜歡的姑娘不喜歡他。
也是,像雲遲這般的仙女,怎麼可能輕易喜歡上彆人呢?更何況他隻是剛出山沒多久的,隻會練劍的小子。雲遲喜歡誰呢?是薛會嗎?還是世子呢?這些人有錢有勢,哪個擺在人家麵前都頂他好幾個。還是好好練武吧,什麼都不如這個來得實在。可是平日裡還好,晚上躺在床上,隻要一閉上眼,雲遲的模樣就又在眼前了。蕭遙忘不了她,同時又氣雲遲怎麼就沒像他一樣想著他。
作為一樓之老板,薛會什麼樣的事沒見過?這些個日子裡,他也多少知曉了蕭遙的心事。雲遲是他五年前在一場暴亂裡救下的,她也曾是某大戶人家的女兒,何曾想到大好前程沒有了,卻換來一身青衣?可人家雲遲沒半分不樂意,他現在還想得起來雲遲扮上妝唱戲的第一天,她開心地在學會麵前轉了個圈兒,:“怎樣?看來我還有點天分。”
這麼多年過去了,雲遲成了京城的名角,可她卻不能靠這過一輩子,薛會也希望她能找到一個真心對她好的人。他打開門,就看見遠遠的,後院裡有個姑娘偷偷地張望著那群山上下來的江湖人,隻是他們之中沒有她想看到的那個。
十
“蕭兄,入夏時節為何邀某於西山一敘?”世子端坐亭中,蕭遙坐在不遠處山上的石階上。
蕭遙仰頭望著被樹葉遮蓋的破碎青空,悠悠地道:“下山這麼多時日,也算是到人間走了一遭,有時候倒卻想起在山上的日子了。”
“哦?”世子眉梢一挑,:“你在京城過得不好?薛先生怕是聽了要傷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蕭遙連忙擺擺手,“隻是覺得京城跟我們當初想得不一樣。”
“願聞其詳。”
“我和師弟們都是打小沒見過世麵的山人,師父見過京城,去過京城,我小時候總纏著他老人家給我講山下的故事。師父說,京城是大清最繁盛,最壯觀的地方。那的紅牆黃瓦裡住著穿黃袍的皇帝,紫禁城外有最上等的酒樓,白日裡街上鑼鼓喧天,胡同裡清涼的很,還有晚上,過了節就會放最大最好看的煙花……可是我下山這麼久,看到的不是那樣。”
“那什麼樣呢?”
“我說不清,隻覺得城裡的人一點都不快活,像是每個人身上都壓了個秤砣,沉,但誰也不願意說,倒不如三秋山上活得自在。”
世子臉上的平和漸漸斂去了,他變得嚴肅起來。“蕭兄弟,你隨我來。”
二人不緊不慢,在西山上繞了一盤又一盤,終於來到半山腰的一片開闊之處,應是個觀景台。蕭遙隻見世子一襲白衣,上前幾步,煢煢孑立著,他背對著蕭遙,抬手指向遠方一片繁華之處。“你看到了,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大清山河,那片便是京城。你師父說得沒錯,京城從前就是那樣。可現在不一樣了,就像人染了疾,咱們的京城也病了。不僅是京城這一處,如今大清的大半疆土,都已經陷入危急存亡。”
蕭遙不僅怔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世子隻是搖頭,“還記得那天來找你的洋人嗎?”
突然間,蕭遙好像知道了什麼,但他沒有說話。
“你師父說的昔日盛景,我也在期待著,什麼時候才能再次見到呢?我沒有一天不這麼盼望著。隻怕那樣的日子再不會有了。”
“你怎麼能這麼肯定?”
“無論什麼事情,隻要一過去,就再不可能重來了。”
蕭遙和世子迎著清涼的山風,如同兩片落葉,不停地在風中搖曳。
十一
“大師兄,大事不好了。”重雲門的二師兄蕭逾急火火地衝進門來。殊不知,他的大師兄正閒得無聊躺在床上,翹著個二郎腿嗑瓜子。
“慌個什麼,師父的話你轉身就忘了?咱們重雲門人向來風雨不動安如山,就是天倒過來作了地,眉頭也不皺半分。”蕭遙在師弟麵前還是要有點氣度的,他儘量模仿著師父的語氣。
“師兄你還不是一樣,當初你闖了禍,洋人找來那天晚上,還不是一宿沒睡?”蕭逾小聲道,“但這次換成我攤上事了。”
“甚麼?”
蕭逾坐在小幾前,端起茶壺倒了杯茶,自顧自喝起來:“前兩日我練完功之後偷偷出來閒逛,在東街有幾個小潑皮對著一個窮酸秀才拳打腳踢,見此場麵我哪能不管啊,一個箭步我就衝上去了我。”
“你被打了?”
“胡說什麼呢大師兄,我在你心裡難道就那麼不堪嗎?他們都不是我對手,我連劍都沒拔出來,他們就跑了。”
“那你怎麼攤上事了呢?”
“是那秀才,他賴上我了!”
當蕭遙被蕭逾拉扯著來到如是樓後門時,他一眼便望見了一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駝著背的人頹坐在門檻旁邊,散落的卷曲的發在初秋的風裡蕭瑟,想必師弟說的便是此人了。
“大師兄,就是他,非要讓我保護他,這人精神好像也不太正常,多半有瘋病,我聽彆人都叫他瘋秀才。”蕭逾小心地把蕭遙拉進牆後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
“讓大師兄來搞定他,你瞧好吧。”蕭遙道。
“就靠你了,我與他說什麼都是對牛彈琴,現在就賴在這裡不走,要是讓薛老板知道我招了這麼個人物,非得罰我擦一個月的桌子不可。”
為了師弟的安全,蕭遙一身正氣地衝著瘋秀才走去。他來到瘋秀才麵前站定:“就是你跟蹤我師弟?”
瘋秀才抬起眼皮,渾濁的眼像是在看他,卻又不像,他嘿嘿地笑起來,露出滿口的黃牙。
蕭遙在下山的半年裡沒少見過這樣的人;即使是京城裡的人也大多如此,有一雙渾濁的眼球上下左右的轉動,還有一口黃牙。或許正是因為是京城裡的人才如此。
“我們重雲門是前朝遺脈,於山上修行,下山來不過也是修行而已,開眼看這大千世界一遭。我們不是做江湖營生的材料,救你也出於道義,但卻沒有義務護你一世周全。先生,您另請高明吧。”蕭遙歎口氣,往門裡走回去。
走了沒幾步,蕭遙猛地回頭,他聽見瘋秀才在風中低聲的呢喃:“我不叫先生,我是秀才……”
十二
“秀才?也難怪,如今廢了科舉,天下一半的書生都被斷了生路,有人活在未來,但總有人活在過去的,哪裡怨得了他們呢?”薛會在檀木書桌前清點著賬目。
蕭遙聽了卻是一愣。“科舉廢了?”
薛會眉頭一挑,狹長的桃花眼睨著他,“六年前的事了,果真是前所未有的。所謂天下之變局,也就如此這般了。”
“那如今人都這怎麼過活呢?同你一樣嗎?”
“那倒也不儘然,考試還是要得,隻不過四書五經八股文已經不考了,考得雜亂,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這便是瘋秀才瘋的原因罷,想必他是無法接受的。”蕭遙低語道。
薛會一愣,隨後搖搖頭:“你說這個瘋秀才,我過去還曾同他交好來著。”
“是嗎?他過去是個怎樣的人?我倒還挺好奇的。”
薛會放下手裡的賬本,他站起來走到敞開的窗戶邊,抬頭望著屋簷。窗外似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他的雙目眯起來,像是回憶著一些難以記起的往事。
“瘋秀才原來不叫這名,他也有自己的名字。好像是叫……易世清罷,他家中是書香門第,父輩世代為官,雖然隻是地方官,官職也不大,但對於一個漢人家族來說,這已經是莫大的榮幸了。
“我與他父親曾是忘年交,我年輕時還上他家當過數月的門客。就是那時候我認識了瘋秀才,他那時候還不是瘋的,正常的很,一心撲在讀書學習上,幾乎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就感覺他像是為了讀書科舉做官而生的一樣。
“我對他了解不太多,隻聽他父親說他胸無大誌,然而卻刻苦非常,就像在跟誰較勁兒似的,哈哈,這倒也算一件奇事。”
蕭遙自己琢磨了好幾天,他不懂瘋秀才到底在執著著什麼,也不懂他究竟因為什麼才瘋;又或者他根本就沒瘋,隻是拒絕活在這國已不國的帝都,然又不敢下手結果了自己,隻一味瘋癲癡傻,活在自己的舊日子裡。
他決定去尋那瘋秀才。好問個明白。
瘋秀才根本沒什麼地方可去,自打新政頒了《欽定憲法大綱》之後,瘋秀才早已家道中落,空有四書五經滿腹,也無用武之地了。他就在如是樓後門的街巷角裡蜷縮著度日,就像一塊無處安放的垃圾一樣被丟棄後就靜靜地躺在那裡。
蕭遙趕過來的時候,瘋秀才還是那樣蜷縮著,一動不動。蕭遙剛要開口,但他突然間梗住了,不敢相信地喘著粗氣,雙手顫抖著將瘋秀才身上千瘡百孔的破棉絮覆上了他的臉,輕輕地。
瘋秀才死了。他深陷進眼窩的雙目仍然渾濁,隻是連一絲光彩也沒有了。
十三
薛會推開門,望著空空如也的房間,心下不由得歎氣起來。
他已連著三天沒見到蕭遙的人影了。這孩子也真是,有甚麼心事了,便自己找自己消遣,想通了固然好,想不開也罷,他從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在想著什麼。
他知道蕭遙的悶悶不快與瘋秀才的死有關,但他不明白蕭遙為什麼會受到這樣大的打擊。或許是太過於人情世故,薛會早已對生死這些事看輕了許多。在這個不知明日的年代,脖子還能連著身子,已經是最好不過的事,什麼彆人的死活,這都是像他們這樣的人不敢奢求的。總歸是與他無關罷了。
然而若是他對著蕭遙說上此番之語,蕭遙想必是要拔劍的。像他這樣的江湖人,又怎麼能知道他這種世俗小人的人生準則?薛會不禁心中自嘲。是的,他薛會,俗人一個;為了謀生,他除了殺人放火,什麼都做過。收留重雲門的人,大約隻是他自討沒趣罷了,也算給自己積點陰德。
他又何嘗沒想過重雲門的生活也是好的?不過他總是很快地打消這種想法,不為彆的,在一個身世浮沉的時代妄想那種閒雲野鶴的日子,未免太過愚昧,簡直癡人說夢一般。
窗外下著連綿的雨,,冷得像雪的溫度,蕭遙仍然沒有回來。
薛會想,或許很快,天就要變作地了。
十四
冬天的京師總有那麼一段時日是昏沉的,有種千裡黃雲白日曛的意思。雪總是遲來的;就比如現在,蕭遙坐在屋頂上望了許久,也不見雪一片。但他肯定今日會下雪的,他從沒預測出錯過。或許隻是時間的問題罷了,等到晚上他回到屋裡扯上被子睡了一覺,次日滿院就會是鋪天蓋地的大雪了。
蕭遙聽到身後窸窸窣窣的傳上來。他正欲回頭,不想從身後被一雙冰涼的小手蒙住了眼。他反而輕輕地笑起來:他認得出身後人身上的氣味,是雲遲的脂粉。雲遲感覺到來自蕭遙胸腔的震動,覺著自討個沒趣,自顧自把手撂下來。
蕭遙和雲遲並排坐在如是樓後院的屋頂上。屋頂不高,從這裡眺望,也隻能望見些青磚灰瓦,如同海浪一般漸次鋪開罷了。遠處還依稀有些山川的輪廓。
“已經入冬好久了。”雲遲哈了一口氣,不住地搓著雙手。
蕭遙把她的手拿過來,放在手裡,“是啊。”他說。
雲遲有一刻沒有說話,後來她又說:“再過一月就到春節了。”
蕭遙對她一笑。
“你……你會在這裡過完春節嗎?”
“你怎麼知道我要走?”
雲遲的臉色不太自然,“大家都看出來了,革命軍馬上就要打過來了——到時候,誰還顧得上誰呢?京師亂了,要是你們被革命黨人抓起來,可是要被槍斃的!我猜你們差不多也就這段時間回去了。”
雲遲很聰明,蕭遙確實也是這麼想的。他和師弟們可以在任何時候離開,隻要他們願意,不過隻有一件,“那你呢?”
“還能如何,跟著薛老板,能走一步是一步罷。”
蕭遙的眉不自覺地皺起來,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我過完春節再走。”
雲遲原本愁眉苦臉的小臉立刻煥發出光彩:“太好了!”說罷,她又不好意思起來;這有什麼好高興的呢。
蕭遙卻是被逗笑了。“好什麼?之後可便要就此彆過了。”他說。
“你會記得我嗎?”他問。
“是的,我會。因為你很特彆。”
“比世子還要特彆嗎?”
“沒錯。”
“……那如果我邀請你在不久的將來和我一起離開,你會願意嗎?”
雲遲那凍得通紅的臉上,突然好像有一朵花迎風綻放開來。
“當然,我很樂意。”
雪花無聲地紛紛揚揚下來,於青石板地上旋轉飄飛。
十五
隻是京師最後好像也不是那麼亂。
皇帝退位的那一天,京城的人都跟大夢初醒似的,有的似乎還沒晃過神來。
“這天下不是皇帝的了麼?”
“是罷,不知道呢。”
大家在街上掛著笑臉,可隻有他們自己心裡邊通透,回到家裡合了門,誰也笑不出來。怎麼算,都不是個滋味,今日革命黨人把皇帝都拉下了馬,誰知道明天自己的腦袋還是不是連著脖子?
可是,沒有犧牲的革命都不叫革命。
北平,北平,本該是個安定的地方,可那未來的大總統,現在的北洋軍統領,卻在這裡放了一把火,一把燎原的火。
火光將北平城的天空染得血紅,與傍晚的霞交接在一起;北平人的痛苦的叫喊又一次響徹天空。說來也簡單,燒殺搶掠,四個字已經明了。
城裡的第一把火是在明國公府起來的。霎時間,明國公府就成了個火球,不斷地冒著黑煙。偏廳裡,主房梁已被燒斷,大門被倒下來的房梁封了個死,世子被困在偏廳裡,用寬袍大袖捂了口鼻,仍不住地咳嗽。
“終於還是不放過我明國公府,莫非此番便是天意?”世子在心裡默默地想。
他快頂不住了,眼前已經模糊一片,看來命不久矣。
一把利劍穿破了窗戶,飛進屋內,直直地杵在世子麵前的地裡。
一道白色的人影越窗而入,帶著一身的月光。“世子,我曾說過我欠你一命,如今總算最後有個機會了。”
世子艱難地抬頭,麵前人的衣衫被濃煙熏出了幾道黑痕,然而卻不妨他清風明月,“我本不是屬於這新時代的舊人,何必救將死之人?”
蕭遙笑道:“世子是舊人,我亦是舊人,您是高人,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有您的容身之地的,隨我走罷。”
“你倒是變了很多。”
“是我變,還是這個世界變呢?若心中有道,吾心不變。”
十六
那天北平大亂,姓袁的對此很是滿意,卻裝出一副惋惜的樣子;他出錢修繕,北平很快康複起來。什麼都好像沒有變,還像幾十年前的普通春日那樣,桃紅柳綠,路邊的楊柳拔了新芽出來。或許這便是北平城的魔力。
隻是過去一年常混跡在城裡的重雲門弟子不見了。
還有如是樓的第一名角——雲遲姑娘。
“走就走罷,還把雲遲也帶走,果真是不讓我做生意了。”如是樓的老板薛會氣得在院子裡啐了一口。
“不過也好,早日遠離這是非之地,閒雲野鶴的日子才算好呢。”薛會雙手負在背後,腰挺得筆直。
“都說這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席散了便散了,散了好……沒了那群江湖小子,落得個清淨。”他輕輕的笑起來,身型一顫一顫地。
“就是再也不熱鬨了。”他雙手掩麵。
終章
五十多年過去了,薛會終於結束了自己一生的事業。如是樓在解放之前就被他轉手賣了,之後一直做些小生意。
他膩了,也著實乏了。他老了,薛會最近總有這種強烈的感覺,是時候給自己找個歸宿,頤養天年。
他拉著一台小車,裝著他所剩無幾的家當,慢慢地來到了三秋山腳下。
三秋山無論過多少年也不會老,一如幾十年前記憶裡那明媚的顏色,好看。
悠悠地,他又想起這些年來自己那些荒誕的夢,如今真的來了,三秋山上究竟會不會有鯤鵬呢?
還有,那些江湖人,他們也像自己一樣老了嗎?
在薛會的夢中,他們仍是那群意氣風發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