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湖市是座沿海城市，每到夏天就分外悶熱，四十度的高溫持續加熱空氣裡的濕氣，整座城市仿佛一個巨大的籠屜，每一個堅持在戶外作業的人都像是香噴噴的大肉包。
莊檸打小怕熱，也沒有成為包子偉大的信念，所以中考結束後她就窩在空調房裡，主打一個足不出戶。
唯一一次出門是在一個星期前，被她親哥廖堯強行從家裡提溜出來，去思源高中報名。
莊檸家裡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她，隨媽媽姓，一個是大她兩歲半的哥哥，隨爸爸姓。廖堯從小就以欺負她為樂趣，這也成了莊檸中考時稍稍保留了些實力的原因之一。
誰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她還是踩線被市裡最好的中學——思源高中錄取。
從小學到初中，五年同校經曆的陰影籠罩在莊檸頭頂上，整個暑假她都鬱鬱寡歡。
唯一欣慰的是他們的堂哥廖沐也就讀於同一所學校。
廖沐比廖堯隻早出生了一天，但是性格卻比廖堯不知道沉穩多少，每次廖堯欺負她，都是廖沐救她於水火。
暑假的最後一個星期，莊檸開始焦躁，一來是因為社恐，二來是廖堯給她灌輸了高一軍訓的種種恐怖之處。
是的，思源中學每一屆高一新生都要提前一周到校軍訓。這對於不擅長任何運動的莊檸來說簡直就是噩夢。
於是開學前最後一個晚上莊檸毫不意外的失眠了，直到天蒙蒙亮她才勉強睡過去。
廖堯：“媽，莊檸今天坐公交車上學是吧？”
莊瓊：“是的呀，我就說暑假應該學學自行車的，公交車多不方便呀，人又多又要等，萬一堵車是要遲到的！”
廖堯：“學什麼學，想坐車了找我不就行了，她學個自行車能摔斷腿，誰敢讓她學啊。”
莊瓊：“說的也是，小時候摔壞那次可真是嚇死我了。”
廖堯：“她怎麼還不下來吃飯，再磨嘰要遲到了。”
莊瓊：“哎呦，光跟你說話，我把時間都忘了，我去叫她。”
“我去叫，”廖堯挑起一邊眉毛，“我倒是看看昨天信誓旦旦跟我劃清界限的白癡沒了我可怎麼辦！”
“咚咚咚——”
莊檸翻了個身，不滿地咕噥一句，接著又睡了過去。
“哢——”
門被推開，廖堯站在門邊看著睡夢正酣的妹妹，勾起唇角壞心思地大喊：“稍息、立正，向後看齊！”
“第一排第一列莊檸出列！”
莊檸倏地從床上坐起來，眼睛都沒睜開就把手高高地舉了起來：“到！”
“哈哈哈……”
莊檸被誇張的笑聲驚醒，睜眼就看到廖堯扶著門框誇張大笑。
“廖堯你混蛋！”起床氣發作，莊檸撈起枕頭，隨手向廖堯砸去。
廖堯閃身避開，把枕頭撿起來抱在胸前，委屈地說：“我怎麼了我，好心叫你起床還要被你打，世界上有我這麼慘的哥哥麼。”
莊檸憤憤地抓來床頭鬨鐘，正準備跟討厭鬼廖堯對峙，一看時間，到嘴邊的話就變了調：“你怎麼不早點叫我！”
廖堯聳了聳肩，委屈道：“我哪敢啊，昨天不知道誰說要跟我劃清界限，裝不認識，萬一被彆人知道開學第一天是我叫你起床的，那你的計劃不是破產了！”
“你故意的！”莊檸火速下地，顧不得跟他掰扯，就往洗手間衝。
“小堯啊，檸檸起來沒，小沐喊你上學啦。”莊瓊在樓梯口喊道。
“讓廖沐先去，莊檸那個懶蟲睡過頭了，我給她收拾書包。”
“噔噔噔——”
廖沐也上樓了，看著廖堯毛毛躁躁的從收納盒裡抓了一把筆就往莊檸書包裡塞，忍不住皺了下眉，走過去從廖堯手裡接過書包說：“我來吧。”
他把廖堯一股腦塞進去的筆全都掏了出來，按照中性筆、圓珠筆、鉛筆一一分類，整齊地裝進筆袋裡。
“你今天不擔心遲到了？”廖堯樂得輕鬆，大喇喇地歪在莊檸的床邊，看著廖沐收拾。
廖沐不徐不疾地說：“今天檸檸開學第一天，等等她。”
“我高一開學第一天你怎麼不等我啊，害得我走錯教室，白白耽誤幾分鐘，沒趕上上課鈴，”廖堯翻了個白眼，捂著胸口痛心疾首地控訴，“都是當大哥的，你偏心偏到太平洋去了！”
廖沐把書包拉鏈拉好，扭頭看著他平靜地說：“被老師批評你會難過麼？”
廖堯不屑地哼道：“我會難過？這個世上讓我難過的人還沒出生！”
廖沐一副“那就是了”的表情，愣是把廖堯堵得無法反駁。
這時，莊檸已洗漱完畢冰並且換上了迷彩服，像隻剛剛學會飛翔的小鳥似的，撲棱著胳膊跟廖沐打了個招呼，隨即拎起書包就往外跑。
“跑什麼跑，你知道公交車多久一班麼？”廖堯大喊。
莊檸沒工夫跟他廢話，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往家門外衝。
“檸檸，早飯——”莊瓊看著閨女一閃而過的身影，連忙喊道。
莊檸腳步不停，頭也沒回地說：“來不及了媽媽，不吃了。”
緊趕慢趕終於跑到小區外的公交車站，莊檸眼睜睜看著前一趟公交車的尾巴在眼前消失。
看了看手表，她安慰自己：沒關係，下一班應該也來得及，大不了下車跑幾步就行。
兩分鐘過去了，車還沒來……
五分鐘過去了，車依舊沒來……
莊檸有些著急，從書包裡翻出自己的錢包數了數餘額，糾結要不要打車。
忽然，她聽到一個充滿嘲笑意味的聲音越來越近：“喲，小妹妹等公交車啊，上學要遲到了吧，要不要哥哥送你？”
又是廖堯！
氣人！
莊檸鼓著腮幫子往聲源處瞪去。
顯然，她的憤怒是他的興奮劑，廖堯笑得更加歡暢，邀請的聲音也越發洪亮：“美麗的河豚小姐，要搭乘我的便車嗎？”
世界上怎麼回事這麼討厭的人！
莊檸在心底怒斥。
可是嫌棄歸嫌棄，她還是忍不住動搖了。
坐她哥哥的車至少可以省二十塊錢，二十塊錢可以買兩本漫畫雜誌，不香麼……
莊檸張張嘴，幾乎就要答應。
然而就在她開口之際，一個無比雀躍的女聲突然響了起來：“廖堯你還沒出發呀，檸檸也在呀。”
聽到女生喊自己的名字，莊檸沒忍住抖了一下，被學姐們堵著送情書的畫麵瞬間在腦海裡閃現。
遙想當年初一入學，廖堯不過來在教室門口看了她一眼，喊了她一嗓子，她和廖堯廖沐的關係就傳遍學校的每一個角落，她也就成了女生之中的“眾矢之的”。
托她送情書的、送禮物的層出不窮，令她這個社恐疲憊不堪。
她承認，她的兩個哥哥是比彆人好看一點點、帥氣一點點，但她完全不能理解學姐們對他倆的追捧。
長得好看能考高分麼？
長得好看能當飯吃麼？
長得好看能換漫畫麼？
“檸檸，你不是最喜歡吃糖嗎？”
女生把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果糖遞到莊檸手邊，她這才回過神來，尷尬地笑了一下。
這個女生的她兩個哥哥的同班同學，也是她親哥的同桌，名叫阮晴，跟他們住同一個小區。
她偶爾被她哥提溜下來散步時遇見過兩次，勉強算是認識。
莊檸接過糖果，乖巧地叫了聲：“阮晴姐好。”
實際上，她卻在心裡無助地哀歎，默默接受打臉的事實。
好吧……好像確實能……
她的兩個哥哥成績確實都挺好……
她的兩個哥哥小時候去小超市跑腿，都會被老板額外贈送小零食……
因為她是他們的妹妹，所以常有套近乎的女生免費借她漫畫……
莊檸沮喪地耷拉著腦袋，抬眼時不經意撞上阮晴熱切的眼神，頓時感覺到有一大片冒著粉紅泡泡的烏雲朝她頭頂籠罩而來。
不行！任何原因都不能成為她當郵遞員的理由！
她實在不想過成天被塞情書，成天被追著讓她去找哥哥們的日子了！
她堅決不能跟這兩個人為伍！
尤其是她那個喜歡招搖過市的親哥！
終於下定決心，莊檸抬手朝馬路上招了招。
出租車匆匆駛過，裡麵已經坐了人。
“長本事了啊，零花錢是不是多得花不出去了？寧願打車也不肯讓我帶？”廖堯氣得撓頭，掉頭就要走。
“哎，你彆急呀，”阮晴喊住廖堯，勸說道，“檸檸估計是怕遲到，我正好叫了滴滴，我帶她上學吧。”
“不用！讓她遲到！”廖堯哼道。
他剛走出去沒多遠，迎麵便遇上了廖沐。
衝廖沐揚了揚下巴，廖堯說：“走了，再不走真遲到了。”
廖沐勾了一下車把上的掛著的飯團袋子，朝公交車站方向看了一眼，說：“你先走，我把早飯給檸檸拿過去。”
廖堯走後，阮晴熱情地邀請莊檸搭她的便車，被社恐的莊檸拒絕了。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瞬，阮晴忽的笑了，沒想到眼前這個長得像個洋娃娃似的小姑娘居然跟她哥哥脾氣一樣倔。
莊檸尷尬極了，不知道她為什麼笑，更不知道該說什麼緩解氣氛。
正巧，廖沐推著車子走過來了。他把一個拳頭大的飯團遞到莊檸麵前：“二嬸說你不吃早飯會暈倒，讓我盯著你吃完。”
“我才不會暈呢，我就是有點低血糖。”莊檸鼓了下腮幫子，為自己辯解。
辯解歸辯解，卻還是把飯團接了過來。
“噗嗤——”
阮晴突然笑出聲來，打趣道：“要我說你們倆才應該是親兄妹，廖堯哪有一點當哥哥的樣子。”
聽到吐槽，莊檸深感共鳴，重重地點了幾下頭。
“快吃。”
莊檸從小到大吃飯就喜歡摸魚，廖沐已經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應對策略，親自給她把保鮮袋打開，喂到嘴邊。
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莊檸含混不清地問：“你怎麼還不走呀？”
廖沐說：“等你吃完。”
“滴滴——”
阮晴叫的車到了，跟兩人告彆，順便提醒他們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莊檸頓時吃不下去了，探頭往公交車駛來的方向張望。
廖沐把保鮮袋打了個結，拉開莊檸書包拉鏈放進去，跨上自行車，衝她歪了下頭：“上車，我帶你。”
看看時間，又望了望空蕩蕩的馬路，莊檸皺起眉頭。
她不能因為眼前這點小小的麻煩就退步，為了高中三年的安生日子，她必須跟這兩個行走的情書收割機劃清界限！
咬了下唇，她搖頭堅定地拒絕：“不不不，我還是等公交車好了。”
盯著她看了一瞬，廖沐忽然想起昨天傍晚她頂著兩個亂蓬蓬的丸子頭敲開他家房門，神神秘秘地請他幫忙。
她說希望未來一年他們在學校等公共場所假裝不認識，他不能跟她打招呼，她也不會主動找他。
他當時有些懵，也有些鬱悶，不過他沒有追問具體原因，習慣性地答應了她的要求。
想到這裡，他隻是沉默地點了下頭，用力踩了一下腳蹬子，車輪便往前方滾去。
然而三十秒後，他還是調頭騎回到莊檸麵前，低垂著眼角說：“上來，學校前一個紅綠燈我停車，不會被人看到。”
好辦法！
莊檸的眼睛驟然亮了，倏地跳上車後座，環住他的腰歡呼：“我就知道還是我的廖沐哥哥最好！”
“出發！前進！衝呀！”
“我們要追上廖堯那個討厭鬼！”
“我要跟廖堯宣布，你才是我親哥，他隻能做我堂哥，今晚我就去你家睡覺！”
後座上的女孩歡呼雀躍，像百靈鳥似的嘰嘰喳喳不停歇，低垂的眼角漸漸變得平直，又變得微微有些上揚，廖沐似是無奈地歎氣道：“檸檸……你很吵。”
遲到的麻煩得以解決，莊檸的尾巴快翹上天了：“就要吵！我不但要吵，我還要唱歌！你想聽什麼歌，隨便點，點什麼我唱什麼。”
莊檸唱歌很有天賦，小時候曾拿過不少省級比賽的冠軍。
平時聽她唱歌可以，但是點歌是絕對不存在的。
今日獲此殊榮，廖沐並沒有覺得開心，相反，心裡莫名堵得慌。他耐著性子說：“聽話，等會兒軍訓需要喊口號，很費力氣。”
“哦。”莊檸吐了吐舌頭，老實地把腦袋靠在廖沐背上節省體力。
軍訓！
討厭的軍訓！
很快便騎到學校附近，廖沐如約在距離學校一個紅綠燈的路口將她放下，叮囑她：“慢一點，注意安全。”
莊檸擺手催促：“我知道我知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你快走吧。”
等廖沐走遠了，莊檸看了眼時間，立刻改走為跑。
距離老師通知的集合時間還有十分鐘，她不能遲到！
緊趕慢趕，終於踩著第一道鈴聲跑進草場，莊檸看著一個個整齊的方陣，簡直欲哭無淚。
不是說好七點半集合麼，怎麼都提前到了？
她灰溜溜地從草場邊緣端迂回到她所在的班級——十一班，悄悄站在最後一排。
前一排的女生聽到動靜，扭頭朝她看了一眼，驚喜地說：“是你呀！”
她好像不認識這個女生。
莊檸茫然地眨眨眼睛，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
“最後一排同學出列！”十一班教官在隊伍前端大聲喊道。
莊檸愣住，前方同學齊刷刷地朝她看來，她的臉“唰”的一下紅了，這才反應過來，立刻從隊伍裡走了出來。
教官自上而下將她打量一番，質問：“為什麼遲到？”
莊檸小聲嘀咕：“我沒遲到，第二遍鈴聲響的時候我已經在隊伍裡了。”
教官眉頭一擰，厲聲嗬斥：“大聲說！”
莊檸嚇得一哆嗦，實話就從嘴裡抖出來了：“睡過頭了。”
隊伍裡爆發出哄堂大笑，連隔壁十班的同學都忍不住朝她看來，莊檸簡直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這還不算完，教官大聲批評：“作為一名新時代的青年，國家不要求你們拋頭顱灑熱血，給你們提供這麼好的學習環境和生活環境，你卻連遵守紀律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知不知道貧困山區有多少孩子連書本都買不起，你不覺得羞愧麼？！”
莊檸耷拉著腦袋，小聲說：“我錯了。”
教官看她一眼，扭頭望向十一班全體同學：“我再強調一次規矩，免得遲到的同學不知道。未來七天，不得遲到早退，不得無故缺席，不得攜帶手機等電子設備，如果誰明知故犯，罰跑一萬米！”
莊檸點頭：“好的。”
“聽清了沒？”教官望向隊伍，大聲問。
全班同學齊聲回答：“聽清楚了。”
教官又吼道：“大點聲！”
全班同學：“聽清楚了！”
從上午教官訓完話開始，十一班就開始站軍姿，站了將近兩個小時，一直站到了思源中學大課間。
思源中學在第二節課和第三節課之間，有半個小時的早操時間，被思源的學生們稱為大課間。
“十一班都有！”教官大聲喊道，“向右看齊！”
待隊伍排列整齊，教官說：“原地休息十分鐘。”
收到休息的指令，莊檸立刻如麵團一樣，原地癱倒。
軍訓可太累了，尤其是她還挨了訓，一早上精神高度擊中，現在的她不但體力跟不上，連腦袋也罷工了。
在她不遠處，幾個女生也席地而坐，熱絡地聊天：“她們怎麼都跑欄杆那邊去了，不嫌累嗎？”
“這你就不知道了，思源有個傳統，高三生也要做早操，她們估計看帥哥去了。”
“真的假的？思源也能有帥哥？我還以為帥哥都在隔壁七中呢。”
“還真有啊姐妹，你上表白牆看一眼就知道了，那可是統一思源審美的男人！”
“誰呀誰呀？”
“好像……我記得姓李……”
“不對，人家姓廖。”正聽她們聊得歡樂的莊檸抖然聽到這個姓氏，幾乎是下意識地抖了一下，接著便是一愣，隨即將頭深深埋入臂彎。
天可憐見，她不認識姓廖的！
然而，天不隨人願，鴕鳥還沒當十分鐘，她就被一個同學主動搭訕了。
“同學你好，我叫孟歡歡，剛才站你前麵的。”
莊檸無奈抬頭，朝女孩看去。孟歡歡長著一張娃娃臉，笑起來有兩個酒窩，讓人莫名有種親切感。
她也笑了笑，友好地自我介紹：“你好呀，我叫莊檸。”
孟歡歡跟她並排坐下，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感歎：“你長得可真好看，跟BJD娃娃似的，難怪呢……”
莊檸被誇獎得不好意思，就順著她的話說了：“難怪什麼呀？”
孟歡歡朝旁邊看了幾眼，神秘兮兮地湊到她耳邊說：“我都看見了，是廖沐載你來上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