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年坐進後座,才發現林助就在駕駛座上坐著,戴著副銀色細框眼鏡,對上她探去的目光,禮貌笑了笑,一如往日的溫和有禮。
周齊斯就在她旁邊坐下,朝著林助頷首示意。
車緩緩啟程,鄭思珩回頭看了眼,對於舅舅和老師的陌生搭配,眼裡寫滿難以掩飾的好奇。
半開車窗透進金色陽光,剛好映亮鼻翼靠近側臉那處的青色,顯得格外明顯。
對於將側臉的傷口送到眼前的行為,周齊斯果然注意到,眉頭微皺:“臉上怎麼青了塊。”
鄭思珩這才反應過來,猛地伸手捂住側臉,下意識心虛地朝著溫年看去。
“看溫老師做什麼?”周齊斯語調偏冷,“鄭思珩,看我。”
鄭思珩睜著圓潤的大眼睛,囁喏道:“舅舅……”
溫年及時開口:“周先生,鄭思珩同學今天下午在學校時,跟同班另一位同學起了衝突,沒有受什麼傷,已經調解好了矛盾。”
周齊斯目光落在鄭思珩臉上,他的神情如常,讓人摸不準他的想法。
在這道堪稱是平靜的目光下,鄭思珩腦袋垂得越來越低,自耳尖迅速冒紅,給自己鬨了個大紅臉。
溫年還想補說幾句,緩和一下不怎麼輕鬆的氛圍。
卻沒料到,周齊斯語調懶怠:“打贏了麼?”
鄭思珩都要垂到腿上的腦袋,猛地抬起來,滿臉漲紅的襯托下,一雙漂亮的眼睛亮得出奇,尾音裹著激動和興奮:“舅舅,我一點都沒有手軟!”
話音剛落,溫年竟然從身旁男人眼眸裡看到,隱隱掠過的一抹笑意。
這無疑與她的教學理念想悖,溫年忍不住開口道:“周先生。”
周齊斯聞聲朝她瞥來。
“打架和爭吵,並不是解決事情最合適的辦法。”溫年口吻認真,很負責地提醒道,“周先生,希望您作為孩子很信賴的家中長輩,能夠起到家庭教育和監督的責任。”
一向對他客客氣氣的姑娘,在談及有關責任的事情,神情就變得相當認真,淺淺的溫和笑容綴在唇角,口吻卻帶著莫名的堅定。
如有實質目光落在她臉上,周齊斯唇角微掀。
可隻是眨眼的片隙,唇角勾起那點不易覺察的弧度,消抹進平直唇邊,像是她莫名生出的錯覺。
周齊斯稍稍頷首:“溫老師,這些我會如實轉告思珩的父母。”
又淡聲喚道:“鄭思珩。”
鄭思珩立刻乖乖認錯:“老師,我以後一定三思而後行,絕對不跟那個誰……計較,不會跟他再打架了。”
溫年其實也不是想得到怎樣的結果,隻是責任使然,她儘量會起到提醒告知的作用,希望家長能夠多關心孩子的成長。
伸手將幾縷頭發攏到耳後,溫年輕聲開口:“其實關於思珩同學,還有另外一件事。”
“溫老師,請說。”
“思珩同學,在學校是位很活潑懂事的同學,跟其他同學相處融洽,老師們也都喜歡他,學習認真,也很聰明……”
周齊斯眉目泄出幾分懶怠,適時打斷:“溫老師,可以直接說但是的部分。”
“思珩究竟是什麼德行,我這個做舅舅的,多少還是了解的。”
鄭思珩頓時嘟起嘴唇:“舅舅,你就不能在老師麵前給我點麵子嘛。”
周齊斯瞥過去。
鄭思珩又立刻抿住嘴唇,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模樣。
溫年看著眼前這幕,一瞬冒出這對舅甥都挺幼稚的想法,下一刻,又覺得這莫名的想法,實在是有些荒謬。
畢竟周齊斯和幼稚兩個字放在一處,總讓她感覺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既然學生家長都這樣說了,溫年也就開門見山地說:“上星期五的語文小測,思珩的成績不錯,作文很優秀,可是在古詩詞默寫這塊,始終拿不到分,孩子有新意是件好事,也要多注重多記多默寫方麵的問題。”
周齊斯眉梢稍揚:“有新意?”
“例如蘇軾的《惠崇春江晚景》。”溫年舉例道,“開口是名句,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幾乎是膾炙人口、家喻戶曉的詩句,溫年剛說完,就看到男人不經意淡瞥過去的目光,明晃晃的,寫滿了懷疑起自家外甥智商的情緒。
鄭思珩頓時覺得很冤枉,嘟囔:“舅舅,是下一句。”
“說得舅舅知道一樣。”
周齊斯唇角微掀:“是你考試,還是我考試?”
鄭思珩訥訥地說:“我……”
周齊斯又說:“等你長到我這歲數,不用考試了,也可以這樣問你外甥。”
涉世未深的小朋友,顯然無法應對成年人明晃晃的無恥,頓時變得啞口無言。
溫年在心裡為這位還沒出生,就被舅舅的舅舅安排了的可憐孩子,默默惋惜了下,及時開口,那話題折回來:“頸聯是蔞蒿滿地蘆芽短。”
說到尾聯時,溫年微抿嘴唇,稍頓了下:“思珩同學寫的是……”
周齊斯瞧她一副為難、難以開口的模樣,又看到目光閃躲心虛的外甥,心下了然,修長手指輕叩座椅,開口道:“鄭思珩,自己說。”
鄭思珩飛速眨了幾下眼睛,朝著溫年投去求助的目光。
溫年被這道可憐的目光瞧著,一時心軟,張了張嘴唇。
卻聽到旁邊的一道低沉嗓音,語調懶散,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
“自己怎麼寫的,就怎麼說。”
鄭思珩隻能硬著頭皮開口:“正是、正是……”
“飯桌要吃時……”
“……”
溫年明顯感覺到身旁的男人沉默了一瞬,輕嗤出聲:“鄭思珩,家裡是缺你飯了麼。”
“用倒裝也不忘吃這件事。”
鄭思珩小聲辯解:“就是考試的時候突然好餓,又是鴨又是蘆筍豆芽的,看著就好好吃……”
說著也覺得自己離譜,腦袋垂得越來越低,聲音變得越低越含糊,一副縮頭鵪鶉的模樣。
溫年還在心裡回想了一下詩句,鴨確實是有,這個蘆筍豆芽,多半是頸聯裡的蘆芽,忍不住有些佩服這個組詞能力。
周齊斯神情懶怠,卻難掩嫌棄意味:“溫老師,思珩古詩詞默寫的事,我以後會多加注意的。”
溫年點了點頭:“嗯。”
車內一時間重歸安靜,伴著時不時的汽車鳴笛聲。
溫年用手機整理家訪報告,大致弄完後,抬眼瞥了眼窗外,之前她有注意到,車是朝著她家的方向行駛。
晚高峰路上有些堵,在路邊等長紅燈的時候,坐在副駕駛的鄭思珩歪著腦袋,已經沉沉入睡。
手機不住發出振動聲,溫年看到突然的來電,反應過來時,立刻按成了靜音。
溫年還在猶豫時。
身旁傳來低沉嗓音:“思珩睡得沉,不會輕易被吵醒。”
溫年輕聲應了句,垂眼看到第二通電話,又打了進來,連忙接通:“喂,任老師。”
“溫老師,你上次拜托我給你媽媽找工作的事情,我妹妹那不是剛好有個合適的活嗎,結果她今天突然告訴我,她老公已經招到了人,打電話跟你說一聲,實在是不好意思。”
車上很靜,聽筒裡的聲音清晰傳進耳畔,溫年輕笑道:“沒事的,任老師願意幫我這個忙,已經很感謝了。”
“下次要是有合適的,我一定第一時間跟你打電話哈。”
“嗯,任老師,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
電話掛斷後,溫年微不可查地輕歎了口氣,為擦肩而過的工作機會而惋惜。
剛想鎖屏,卻沒想到另一通電話打了進來。
溫年下意識接通,李秀雲的熱情嗓門就冒了出來:“溫老師!”
溫年迅速調低電話音量:“小涵家長是有什麼事嗎?”
“溫老師,我剛剛買完醬油回家,突然想起一件事,思珩舅舅長得一表人才,還對老婆一心一意,身邊也肯定也有很多優質青年,你那邊有沒有他的聯係方式,想問問他身邊,有沒有需要介紹對象的朋友?”
被談及的話題對象,就坐在身側,溫年下意識朝著另一邊傾身:“思珩舅舅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
李秀雲了然應了聲。
溫年剛鬆口氣,卻聽到她再次語出驚人:“溫老師,彆怪我多嘴,身邊的紀老師各方麵好是好,但你們性子都靜,悶到一處去了,你又這麼優秀,選對象,就要多瞧瞧挑挑,我身邊年長的老師家長都很喜歡你,你要是改變了主意,就跟我說一聲,第一手資源通通都給你。”
溫年隻想儘快蒙混過去這個話題:“小涵家長,那個思珩舅舅的事情,我回頭幫你問一下。”
李秀雲連連應道:“好嘞好嘞,問不到也沒關係,溫老師不要有心理負擔。”
掛斷電話,車上重歸平靜。
雖說她跟周齊斯隻是名義上的訂婚夫妻,可在對方麵前談及相親有關的事情,莫名有種做壞事被捉到的感覺。
又加上車上這樣靜,那些談話,多半都被男人聽進耳裡。
溫年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周先生,你的外套,我中午送去乾洗了,還有你上次落的東西,放在了家裡,隻能下次一起還你了。”
“不急。”
聽到這句話,溫年發現僅有的話題用完了,一時不知道要不要再次開口。
再次漫延而來的沉默中,周齊斯口吻隨意:“經常有人給你介紹相親?”
溫年微怔,被他這般直接的問句,打得有些措手不及:“也不算經常。”
又聽到他再次開口:“溫老師,如果你和那位紀老師,有戀愛的打算,希望你能如實告知我。”
“訂婚可以隨時取消,至於雙方父母那裡,你不必擔心,我自會去交代,無論如何,我並不希望出現任何節外生枝的情況。”
“我的初衷一直沒有變過。”溫年定定直視過去,嗓音溫柔,“之前約好的日子,我也沒有忘記。”
說完這話,溫年莫名想起剛剛在李秀雲麵前,男人說的“家裡有家屬”,明明是莫須有的事情,卻被他說得輕易似真。
“周先生,你看起來,很擅長處理這類事情。”
修長手指隨意搭在腿側,周齊斯微掀眼眸,就這樣直直瞥著她。
每當男人投來這般目光,漆黑眼眸泛出沉沉目光,骨子裡那股隨性漠然,絲毫不帶掩飾地泄出。
“溫老師,既然這段婚姻在未來會存在,我們不妨多加利用,總要從中得到些什麼,不是麼。”
“我不介意你拿我當幌子。”
溫年好似聽懂了他的話,思緒卻一時緩慢地沒跟上。
不甚在意的淡聲,隨之而出。
“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是已經交換了戒指的訂婚關係。”
周齊斯口吻懶怠:“確定還要叫我周先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