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垣問:“不認識他嗎?”
趙予晴僵硬地搖頭,仿佛能聽到骨骼上鏽的吱呀聲。
怎麼可能會認識他?
對了,陳錚倒是提過一嘴,新學生如何如何優秀。
但她以為,她以為……
她聽見自己竭力冷靜的聲音,“他在,念研一?”
“是吧,我跟他不熟,不太清楚。”陳立垣又說,“黎落追「八點半」也是為了追他。他在裡麵擔當鼓手。”
趙予晴記起來,那天去酒吧,好像聽見周圍有人說起這個樂隊名,「八點半」在那天有演出,所有才會遇見他。
研究生的歲數,戀愛也很正常,隻是,如果她知道他是陳錚的學生,她絕不會……
趙予晴以為,他們分開之後,她和他的關係,就應該像水滴融入大海一樣,無知無覺、無人知曉、無人在意。
怎料他們的生活軌跡如此相似,中間隔著的不是平行宇宙的牆壁,而是一層隨時會被戳破的透明薄膜。
一次放縱的消遣,他比任何人,包括她的前夫,看到了關於她的另一麵。
如果地球有末日,趙予晴希望此刻降臨。
陳立垣瞄了趙予晴一樣,這才注意到她的臉色有點白。“他怎麼了嗎?”
趙予晴坐在床沿,儘量讓自己鬆弛下來,“覺得見過,隻是隨便問問。”
陳立垣又看了看照片:“是不是認成哪個明星了?也沒有很帥啊……好吧,是挺帥的。”
“還行。”
趙予晴乾巴巴地附和,實際心臟狂跳,好像下一秒就能跳到嗓子眼。
陳立垣:“帥有什麼用。他可是個大渣男!男女關係非常混亂。”
趙予晴拿回手機,心不在焉地滑動屏幕:“是麼。”
陳立垣看了眼她,“又胃疼了?”
趙予晴如夢初醒:“沒有。”
她站起身,“我先回去躺會兒,你學習吧。”
趙予晴關上門,陳立垣有點奇怪,母親竟然沒有趁這個時候教育他不要人雲亦雲,一個人要接觸後才能判斷他是什麼樣的人,諸如此類的處事原則。
他拾起手機,重新點開唐佳穎的朋友圈,她po
了幾張照片,一張是醫院大合影,一張是科室合影,剩下幾張分彆是她幾個同事的合影,裡麵自然也包括不怎麼做表情的江小嵩。
陳立垣嘟囔一句“真會裝十三”,手指迅速掃過去。
最後一張是唐佳穎自拍角度,食指指向身後放的陳錚,倆人對鏡頭淺笑。
照片上還備注一行文字:我們陳主任的體力比本科生還棒哦!
唐佳穎把頭發紮了個高馬尾,發尾搭在肩頭,歪著腦袋展顏的樣子,比她平時的漂亮大方多了一些青春和俏皮。
陳立垣的心好像要這笑容融化掉,欣賞了會兒,把有她鏡頭的照片,全都保存在相冊裡。這才全身心紮進習題冊的海洋。
***
趙予晴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呆坐很久很久。
她維持著看那張照片的動作,直到手機不小心掉在地上,才將她喚醒。
她彎腰拾起,發現身體還在細微地發抖。
深吸口氣,她去洗手間洗了把臉。這時,手機震動,陳錚打來電話。
她接了:“喂?”
陳錚:“予晴,出租房怎麼樣?”
趙予晴回答:“挺好的。立垣也覺得不錯。”
“不要急著收拾房間,早點休息。”他的語氣,好像他們沒有離婚。
“我要睡了。”
除了孩子,趙予晴不想和他多聊哪怕一秒鐘。
陳錚頓了一秒,“好。”
關了手機,趙予晴深吸幾口氣,回到臥室。
奇妙的是,這通電話接完之後,丈夫給她帶來的厭惡感已經壓蓋住了江小嵩給她帶來的慌亂。
兩種感覺一抵消,此刻的她無比平靜。
明天要發生的事,暫且交給明天好了。
隻是,此刻的她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那麼塊。
***
換了新環境,陳立垣沒有怎麼睡好,昨天忽然打了雞血,刷題到淩晨,要不是趙予晴叫他,可能早課就要遲到了。
路上有點堵車,趙予晴隻好把兒子送到地鐵,自己則趕到A大圖書館。
圖書館管理員的工作,在外人看來是人人羨慕的清閒崗。工作內容幾乎沒有,閒暇時可以有大把的書可以看。
但趙予晴手裡的活,沒有比普通白領少太多。
剛入職時,倒是和外界傳聞沒有兩樣,隻需要每天坐在圖書館門口檢查學生們的借閱卡是否和本人匹配,再將出借的圖書掃碼即可,其他打掃衛生或整理歸還書籍的雜活都交給勤工儉學的學生。
到了趙予晴這個位置和工齡,就多了很多上級領導派發的任務。包括組織圖書活動,審核采購圖書編目,寫稿件,以及負責講解信息檢索選修課。
所有,雖然如今電子化程度高了許多,趙予晴的工作還很充實。
到了辦公室,打開電腦,先是把所有事項梳理一遍,再按部就班地劃掉備忘錄。
上午快結束時,她把遺留事項處理完畢。
趙予晴接了杯水,稍作休息,鼠標在電腦上滑動,終是點開了A大醫學院的係統,鍵盤敲擊,搜索江小嵩的名字。
緩衝的光圈轉動,片刻,頁麵隻顯示出一個條目。竟然沒有重名。
江小嵩的借書規律很雜亂。
除了專業有關的書籍,他什麼都看一點,經濟金融,小說傳記,曆史社科,古今中外,甚至還有食譜。大概每周都會還書新借。
鼠標一滑。
趙予晴點開江小嵩的學生證件照。他的正臉一覽無餘地展現出來。
頭發比現在還短,相當英俊,也相當……稚嫩。看起來更像剛上高中的學生,與其說是男性,少年能加合適。
他的眼睛望向鏡頭,像是透過屏幕,與趙予晴對視。
她心裡咚的一聲,像是掉在潭底的石子,終於塵埃落定。
真的是他。
短短幾秒,趙予晴握著鼠標的手已經布滿汗水,滑膩冰涼。
後悔。
趙予晴的前半生循規蹈矩,從沒越雷池半步,隻不過是紓解身心的一次放肆,沒料到對方是和自己有關聯的人。
她對江小嵩並不熟悉,應該說完全不了解。他遲早要知道她的身份,他會怎麼看待那件事?
她望著學號那串數字,推斷他入學時間,再往後是出生年月日,趙予晴腦中不由得冒出一個數字,她屏住呼吸,意識到什麼。
不會吧……
不敢相信自己的心算能力,她用計算器又算了一遍。
確定鍵敲下,徹底失語。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
趙予晴感到自己的肺部喪失了功能。周圍的氧氣全被抽空。
這實在是太荒唐了,她笑了下,或者,哭笑不得。
上完廁所回來的同事孫嬌嬌注意到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怎麼了?”
趙予晴立刻關掉界麵:“沒事。”
孫嬌嬌坐回工位:“昨天搬好家了?”
“嗯。”
“為了孩子高考,不容易啊!”
孫嬌嬌比她小幾歲,是A大某個院長的親戚。
趙予晴雖然也是教授家屬,名義上又是孫嬌嬌的上司,但平時支配不了她。
趙予晴和同事的關係,也就表麵過得去。沒必要告知自己的生活。
她清楚電腦上的瀏覽記錄:“還好,不算太費心。”
孫嬌嬌家的小孩還在上初中,離高考還有段距離,看彆人家孩子高考,還處於吃瓜看戲階段:“你家孩子估麼著能考上A大嗎?”
“他考彆的學校也行。不給他壓力。”
“也對,學曆過得去就行,反正畢業後都是要當螺絲釘的。”
孫嬌嬌雖然在A大上班,但自己不是A大的,隻是一個普通雙非,對自己能和A大畢業生在一個單位工作,難免有點小得意。
你們當初考再好,不也和她是一個層次的?
趙予晴聽出她話裡話外的意思,懶得和她爭。
她有時很羨慕孫嬌嬌,不管談什麼話題,總能讓自己贏。
趙予晴拿起手機和校園卡:“該吃飯了。”
孫嬌嬌揉了揉肚子,“走吧,我也餓了。”
她們在附近教師食堂吃飯,菜色都還可以,有葷有素,趙予晴點了兩素一葷,孫嬌嬌點了韓式拌飯。
落座後,沒想到孫嬌嬌又提起她搬家的事:“陳教授也跟你們搬去出租房嗎?”
“他平時忙,不跟我們住一起。”
孫嬌嬌壓低聲音:“哇,陳教授獨守空房啊。那你可得小心點。”
趙予晴喝了一口玉米粥,抬眉:“?”
孫嬌嬌給了她一個你懂得的眼神:“夫妻分居可不是好事,你要小心點陳教授身邊的鶯鶯燕燕。這男人啊,吃不著一點飯,就要去外麵偷腥了!”
趙予晴笑了,“沒事。”
她心想,這種事,他早就做了。
孫嬌嬌意外:“這麼信任陳教授?”
趙予晴敷衍地點頭。
“那你們感情很好嘛。”孫嬌嬌看著她,“也是因為予晴你人長得太美,才能留住陳教授。換了彆人可不行。”
趙予晴真的被逗笑了,她要是知道陳錚已經出軌,不知道又會換什麼話術,但還是說:“謝謝。你也好看。”
孫嬌嬌長得還可以,做了雙眼皮後顏值大增。但隨著年齡的增加,她嫌棄眼角皺紋太多,這修修那改改,終於把自己整成了網紅臉,她自己也知道不自然,很羨慕趙予晴的天然媽生臉。感慨她基因好,快四十的年紀了,還跟個三十左右似的。還是特彆招男人疼的類型。
趙予晴覺得三十歲那個門檻一過,人生就可以肆意度過,原本沒有年齡焦慮,但從發現陳錚那事,她在大眾眼裡變成一個失婚的女人,這會兒忽然有了危機感。她知道這不對,但是控製不住。
於是,也就破天荒陰陽怪氣了把:“是啊,快四十了,馬上就要入土了。”
孫嬌嬌也察覺自己剛才的話聽起來不太順耳,盯了會兒她的臉:“你臉好,身材也好,連頭發都是黑黝黝的,我跟你往一處站,都變成你家阿姨了。”
趙予晴淡淡應付:“哪有那麼誇張。”
孫嬌嬌轉而又說,“但你最近沒休息好吧,眼下多了幾條皺紋。誒,我發你個鏈接,是我最近用的麵膜,效果特彆好,你可以下單試試。”
趙予晴:“……”
孫嬌嬌平時在搞微商副業,見縫插針地推銷自己的三無化妝品。
“有機會一定用。”她最後隻糊弄過去。
吃完飯,往回走的時候,正趕上學生下課,趙予晴驀然間,看到一個類似江小嵩的背影,嚇得她差點手滑把托盤扔了。
後來才覺得自己糊塗了,醫學院離這邊不近,他大概率不會在這裡吃飯。
她又想,會不會以前,他們就在校園裡擦肩而過?
今年,A大又進了一批新生,孫嬌嬌看著這些年輕的麵孔,悄悄感慨道:“年輕真好啊,我要是不結婚沒孩子,我也想嘗試一下小鮮肉。但我們這個年紀太老了。”
趙予晴低頭看手機,沒接話。
下午又是忙碌的工作。趙予晴不再去想任何煩心事。
下班時,趙予晴手機多了個陳錚的未接來電。她打回去,對方沒接。可能在忙。
她在食堂吃過飯,開車回出租房。不熟悉路,有點晚才到家。
剛解開密碼鎖,就接到了陳錚打回的電話,接通後,他直接說事:“予晴,我給立垣找了個家教,現在可能已經去家裡了。”
“但是我沒在門外看見他?”
“那可能是立垣把防盜門密碼告訴他了。”
趙予晴當即蹙眉:“你讓他一個人來家裡?首先不禮貌,其次不安全。”
“沒關係,江小嵩是我學生。他和立垣也認識,你們彆拘謹,他也是個很隨性的孩子。”
趙予晴聽完第一句話,大腦就已經短路了,伴隨劈裡啪啦的電火,將她整個人燒紅。
“你說誰來?”
她好像暫時耳鳴,聽不到陳錚的聲音,但也無需經過他的確認。
她已經看見客廳裡,那個男生靠在沙發上,左手支著腦袋,在刷手機。
聽見聲音,他從容側頭,首先展開一個得體的微笑:“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