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ue Monday,繁忙的周一,自然更多人的感受是壓抑的。
與此同時的另一邊,柳震宇沉默地坐在豪華的辦公椅裡,透過落地窗眺望遠處的景色,身旁的電腦正顯示“秦阿叔”的財報。他右手夾著一支燃燒著的香煙,儘管未嘗半口,但氣味早已充斥整個空間。
明明是采光極好的辦公室,此刻卻是說不出的沉悶。
一個被打開了的糖果鐵盒擺在桌上,由於年代久遠表麵有些鏽跡,裡麵裝的是一疊泛黃的白紙,還有一枚枯草編成的手環。
周末和小芝一起回老宅,爺爺的身體越來越差,記憶力也衰退了不少。醫生說老爺子的肺功能已無改善的可能,隻能勉強維持現狀養著。
可無論身體狀況再怎麼糟糕,爺爺依然最惦記小芝。
名義上是小輩回老宅吃飯,但一個晚上幾乎都拉著小芝的手與她說話,對其他人不管不問。
離開前,管家張叔把柳震宇叫到一旁,悄悄遞上一個鐵盒。
“小時候少爺和少奶奶比較淘氣,經常找不到人。”
張叔扶了扶眼鏡,找了個委婉點的說法,“好幾次我合理懷疑你們是偷偷溜到大街上玩了一圈,又悄悄跑回來。”
“前幾天工人翻修花園,在涼亭鬆動的地板磚裡找到的。老爺說看著像是你們小時候愛吃的那款糖果。藏得這麼隱秘,說不定就是外出遊玩的戰利品。我們就沒打開,現在物歸原主。”
柳震宇掂了掂盒子,很輕。
可能是幼時共同守護的小秘密,但他已毫無印象。
當年小芝出國走得很突然,他甚至沒能見上最後一麵好好道彆,急得高燒了三天。
第四天退了燒稍微好轉,他就想下樓喝點溫水,不料卻偷聽到爺爺和爸媽的對話。
原來小芝病重得沒有一個國內醫生能交出方案,原來導致車禍的商務出行是爸媽牽的線,原來叔叔阿姨是在搶救中去世的,沒有一個人有機會見上他們最後一麵。
原來自己這麼弱小,在這場災禍中沒有能力保護任何一個人……
在鑽牛角尖的自我譴責中,柳震宇病情又加重了,連續一個月都被噩夢纏繞,直接導致他對孩童時期很多事都記得模糊不清。那些一起玩耍的情景、深厚的感情,幾乎都是再長大一些後,從管家張叔口中“複原”的。
他認得小芝,卻又遺忘了小芝。
柳震宇盯著桌上的鐵盒有些心酸。
像這種解釋不清的舊物,他既不敢放在攬江華府,也不敢存在老宅,隻能藏在辦公室。因為生怕小芝翻出來,拉著他共同回憶幼時的趣事,然後輕而易舉就看穿他局促的偽裝。
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脆弱,他應該是一直強壯可靠的。
柳震宇起身丟棄掉手中燃儘的香煙,緩步行至落地窗前。
雖然他忘記了很多事,但有一個場景一直縈繞於心頭。
那是暑假的一天,他帶著小芝在花園裡種花,忽然一隻漂亮的藍黑色蝴蝶在他們之間翩翩起舞。
陽光之下,它的翅膀像絲綢般閃耀著光澤。兩個小孩看得著了迷,伸手想要抓。但那蝴蝶靈活地逃過了他們的“魔掌”,輕盈地落在了中心水池的假山石上。
柳震宇雷厲風行,踩著水中的裝飾石頭就要到小湖中心抓蝴蝶。小芝也是講義氣,先在工具箱找了一個最小的撈魚網兜,跟在哥哥後麵也要去幫忙。
“撲通——撲通——”兩聲連續的巨響,花匠和保姆被嚇得丟下工具趕緊跑去查看。
原來是扛著小網兜的秦婉芝因失衡掉進了魚池裡,柳震宇趕忙跳下去將她一把拉起。
好在水不深,兩個小孩隻是從頭濕到了腳,沒有受傷。
爺爺拿起戒尺急匆匆趕來,一句話都還沒說,揚起手就要抽他。
急得秦婉芝用肉乎乎的小手拉著爺爺的衣角,仰起頭,閃爍著漂亮的大眼睛一本正經地說:“爺爺真的不關震宇哥哥事,是我自己在岸邊滑到了,他跳下來救我的!”
大人們看著距離岸邊四五米的落水點,強忍著不要在嚴肅的時候笑出聲。
好好的女娃,跟著這渾小子混後竟學會了撒謊不打草稿。
既然小芝開口求情,柳老爺子也不好不給麵子,免了柳震宇挨打的懲罰。在小芝被前擁後簇地去換衣服時,他則被勒令在書房罰抄《三字經》。
“咚咚咚”,不一會兒有人敲響了書房臨近花園的那麵窗戶。
他抬頭一看,是小芝,就連忙推開窗。
“震宇哥哥,雖然蝴蝶跑了,但是我剛找到了一片很像蝴蝶的葉子!”
肉乎乎的小手伸到他的麵前,像獻寶一樣捧著一枚棕紅色的樹葉。“蝴蝶”隨著微風舞動,撲拉著翅膀像是隨時要飛起來。
可比這更迷人的是她的眼睛,坦率、真誠、清澈,十幾年依舊如此。
想到這裡,柳震宇的嘴角不自覺上揚。
可能是從小被外人阿諛奉承慣了,他好像一直都喜歡這種骨子裡張揚堅強的女孩。
隻是可惜,很難再看到這樣的她了。
小芝出國治療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情況都不穩定,她拒絕和人群接觸,隻有秦爺爺和主治醫生能靠近。也因為他對往事的大部分遺忘,沒有一而再地主動聯係小芝。
最終大家連筆友都沒做成,缺席了彼此的青春期。
直至大學重新建立起網友關係,他發現小芝已經變得淑女,或者說過於思前顧後,不再是那個二話不說跟他上房揭瓦的小女孩了。
也是,經曆如此大的變故能走出來已是堅韌。自己的性格,不也在高三那年被磨得沒那麼剛烈嗎?
但無論怎樣,他都對她負有責任。對於任何過往的傷痛,她可以懦弱、可以回避,而他會竭儘所能擋在她麵前。
可那晚是她回國後第一次主動提起“秦阿叔”,也是她第一次放棄了一貫的平和沉穩,情緒外放地朝他吐露心聲。
所以如果她想鳳凰涅槃,他一定會幫到底。
因為他們是將後背留給彼此的,親人。
沈澤踏入辦公室時很是不安。
自從柳總娶了秦小姐後也變得聽勸,開始踐行“工作生活平衡”這套,很少再提前一個多小時召他進辦公室麵談。
他吸了吸鼻子,空氣中竟夾雜著許久未出現的煙草味,心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坐,今天辛苦你提早那麼多上班。”柳震宇揚了揚下巴,示意了一下對麵的位置。
沈澤稍稍鬆口氣,趕忙坐下:“柳總您客氣了,請問有什麼吩咐?”
老板語氣溫和,心情不算差,一級警報解除。
“之前交待下去,讓他們做的‘秦阿叔’評估怎麼樣了?”
“我上周五下班前跟評估組趙組長確認了進度,他說本周五可以完成。但彙報涉及細節較多,可能比較冗長。目前您下周一和周五兩天暫時還沒有安排,您看更傾向於哪一天?”
柳震宇點點頭:“就下周一吧,小芝也會參加,資料提前發她一份。”
“另外列一份有意向收購‘秦阿叔’的買家名單,附帶價格、付款方式、未來轉型的方向等資料,越詳儘越好。”
沈澤點頭應下,儘管內心有些詫異,但表情沒有泄露半分。
柳震宇頓了頓補充道:“小芝最近認識了兩個新朋友,做食品相關行業的。你查查是誰,會不會另有所圖。”
小芝曾經說過,當年人生最低穀時就是靠著對吃的熱愛,去嘗鮮、去複刻、去學習,用美食一點點療愈自己。
所以,他決不容許任何存有歹念之人借美食傷害她。
沈澤連忙應承,鋼筆流暢地在筆記本記下所有重點。
“行,就這些,你先去忙吧。”柳震宇乾脆地下了逐客令,視線又重新落回顯示屏上。
沈澤微微鞠躬告彆,但走到門口時還是猶豫了一下,重新折返到辦公桌旁。
“還有事?”柳震宇沒有抬頭淡淡問。
“柳總,薑小姐正在應聘寰競科技的銷售經理一職,已經走到了終麵。”
一個月多前的小道消息並非空穴來風,當整個福潭州都以為收購破產大鱷的地產項目是唯一的大事,柳氏集團卻出其不意地宣布了對寰競的收購計劃。
隨後一切進程都開啟了極速模式,短短一個月收購流程就已完成,雙方正在對接工作。
柳震宇神色不變,半分鐘後才緩緩道:“隨她吧。”
沈澤得了答複,恭順地退出辦公室。
隨著門被關上,柳震宇的心底燃起一股煩躁,他下意識地又點著一支煙。這次沒忍住,抽了兩口。
在薑小月回到福潭城的月餘裡,他一直觀察她的動向。
看著她毫不知情地投了不少企業,結果全都在他最緊密的人脈範圍內,於是順手把她的麵試都攪黃了。
沒錯,他對她有恨,恨她不辭而彆,恨她自己還在跟家裡努力抗爭,她卻扛不住壓力當了逃兵。
他也有衝動想要與她當麵對質,可是心裡總有一個聲音勸他冷靜,問他到底在乎的是這個人,這段熱烈的經曆,還是當年那個沒有能力抗衡長輩的自己。
柳震宇疲憊地闔上雙眼,小芝那雙堅定又脆弱的眼睛在他腦海裡繞了又繞。
他曾在年少被辜負,知曉其中的滋味,所以不想行背叛之事。
“可是我在想,是不是、也許、應該放下過去的傷痛,學會勇敢地跨過去。”那晚小芝說過的每一個字如同木魚槌,重重地敲在他的天靈蓋上。
是不是該放過薑小月,也放過自己?
柳震宇摁滅手中的香煙,起身將所有能開的窗戶都開到最大。
他的太太不喜歡煙味,所以他早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