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七年末。
重慶的冬天也是乾燥的,下不來一粒雪,但冷風順著窗戶縫隙流進來,連被褥都是冰涼的。我縮在餘明懷裡,彼此擁抱著取暖。
他很喜歡抱著我,就像我是他哄睡的玩偶一樣。我曾經無數次地嘲笑他像小孩兒一樣抱著東西才能睡著,他從來不反駁,隻是笑著把我抱得更緊。
“怎麼還不睡?”他的聲音悶悶的,從我頭頂傳過來。我沉默了半晌:“我在想,要不咱倆斷了吧。”
空氣寂靜下來,他突然笑了,就像此前的四百個日夜一樣。
“好。”他說。
於是我們相擁著睡了我們最後一晚。
這一年,亞洲金融危機,克隆羊多莉被宣布誕生,重慶掛牌成為直轄市,香港正式回歸。
世界格局改變,政客與財閥自顧不暇,曆史不斷被續寫。
在微不足道的角落,我和餘明分手。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了行李。說是行李,其實就是一個旅行包,裡麵團著放了幾件掉色的衣服幾條快洗成白色的牛仔褲。我買了最早一班火車,7點準時出了門。
臨走前,餘明問我:“傅鷹,你愛過我嗎?”
此時,我才恍覺,我從沒對他說過愛。
三十個小時的火車實在太慢,我靠著車窗,隨身聽裡放著曾經同居的那些天裡我們常常一起聽的歌。
“除非你是我才可晝夜同在,戀不來從厭倦裡麵偷取恨愛。”
陳奕迅不知疲憊地在耳機裡循環歌唱。我起身,去熱水機前泡了碗泡麵,一邊吃一邊看著側窗玻璃上映著的我明明暗暗的側臉。
樹影穿梭,裹挾著陽光打在我身上,連帶著過去時光的碟片在我腦中眼前閃回。
——
“情愛至死永存。”
餘明歪歪扭扭地躺在破爛出租屋裡的小床上,腿都伸不開,閉上眼手裡比劃著。
“聽起來像詩。”我倚靠著床頭櫃,一腳踢開垂下來的夏涼被,“所以是哪首?”
他愣了愣,倏爾粲然一笑,笑得沒心沒肺。
“管他呢,反正好聽就行了。”
我也跟著笑,熱風從合頁上了鏽的窗戶吹進來,就算不動也起了一身的薄汗,浸得短袖領口一圈汗漬。
紙巾一張接一張被我抽出來又團成團,沾滿了我的汗,他笑罵著,撿起又打開,用還乾著的邊緣擦他的汗。
“不知道節儉,買紙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惡不惡心,還撿我用過的紙,你個變態。”
笑著,罵著,打成一團。
最後通常是我窩在他懷裡或者趴在他身上睡著了,然後被熱醒,緊接著不知道誰就被踹在地上繼續睡。
那是我們的第一個夏天,曾經我們都以為我們會有很多個夏天。
真好啊。
可惜,可惜。
硬座顛簸,終於在我腰椎頸椎負擔不住之前到了天津。車門打開,硬冷的風灌進來吹刮著幾乎劃開皮肉得疼。我裹緊了身上的羽絨服,踩著已經發麻的雙腿背上包跳下了車。
火車站外依舊是灰蒙蒙的天,我晃晃悠悠路過曾經的高中門口。看門大爺坐在保安亭裡抽旱煙,就像五年前揪著我的衣領把我從矮圍牆上拽下來押送到我班主任麵前一樣的吞雲吐霧。
“誒大爺!是我,傅鷹,還記得嗎?”我敲敲玻璃,聲音悶悶的隔著窗戶上貼的塑料布傳入大爺的耳膜,“高三五班的傅鷹,你之前總抓我逃課來著。”
鐵門敞開一角,熱氣泄出邀請我進入,大爺的鬢邊也裹了雪,皺紋裡都含著笑:“哎呀快進來快進來,外麵冷著呢進來暖和暖和,你小子還知道回來看看我,難得啊!”
粗糙巴掌落在我後背摩挲帶起靜電,我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他簡陋的木板床上:“這不剛回來嘛,不然早就來看你了,要不是你回回抓我逃課,我也不能像現在這麼有出息啊。”
小老頭佝僂著背,用他的搪瓷杯子給我倒了杯滾開的熱水,叼著沒燃儘的旱煙和我憶往昔。
操場南邊的矮圍牆還在,上麵依舊殘留著被我一腳蹬壞的坑,不大不小,借力剛好能翻出牆外。
“不過現在翻不出去了,上麵纏了鐵絲和碎玻璃,因為後麵翻牆逃課的人太多了抓不過來。”煙霧彌漫,我和大爺一人夾著一支煙吞吐。我磕了磕煙灰像往常一樣油嘴滑舌:“還得是我主觀能動性強吧,抓到就不跑乖乖認罰。”
“是認罰還是怕你姥爺抽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大爺笑眯眯又給我續上杯熱水,在塑料瓶子剪出來的煙灰缸裡按滅了煙頭。
我跟著抬頭望,鈴聲響起,趕著學生下課,狹小的操場上擠滿了人,喊叫、哄笑、打鬨聲不絕於耳。我盯著操場角落禿了葉子的老楊樹下勾肩搭背的倆人出了神。
好多年以前,我也曾和餘明如此在樹下兄弟情深。
不過都是過去了,我抖落了煙灰,學著大爺的樣兒把煙頭按滅,背著包起身。
“大爺再見,回頭我跟我姥爺再來拜年!”我扭頭衝他擺擺手,踏著步子走出學校。
厚重的雲層終於破開,陽光明晃晃刺痛著我的眼睛,我翻遍了口袋找不到墨鏡,隻好用手擋著陽光。要是餘明還在的話,這個時候就該給我遞上墨鏡了吧,我如是想著。
不過想他做什麼呢,斷都已經斷了。我晃晃腦袋,隨手攔了輛出租車回軍區大院。
天氣還算不錯,老爺子應該也很歡迎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