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了一整夜,從兜頭潑蓋澆灌,到接近天明時候的淅淅瀝瀝,如小珠彙聚連接成串,緩緩停歇。
因為昨日突生的意外,外門弟子熟悉宗門的行程被暫時擱置,甚至接下來幾日的時間,虞思和季棠都沒有什麼事情。
隻需等著淞雲坪上陣法修繕完成,開坪授課。
據李蒼明所說,在這之前,她們可以自由行動,熟悉宗門。
隻要不擅入禁地便可。
季棠和虞思起得很早,兩人換了藍白色的外門弟子服,便尋著玉牌中位置的指引去了膳堂,去吃早膳。
虞思因為母親的緣故,從小接觸的便是醫修,靈醫師相關的知識,因此並不擅長戰鬥,這也是她遇見危險常常幾無還手之力的原因。
幸而虞思自己看得開,十分堅定的要走這一道修行。
因此吃完飯,虞思便提出要去明劍宗外門的藥草堂看一看,兩人就此暫分。
至於季棠——她原本修行的是劍道,按理說應該去了解劍堂相關的事情和知識。
但是如今靈根破損,使用不了靈力,不論去四堂中的哪一個,都隻是空看而無能為力罷了。
因此季棠也沒想著再去那些地方熟悉了解。
她有另外的規劃。
昨晚躺在床上,季棠便又一次仔細回想了攀千羅階那日身體的狀況,總覺得不是幻覺,所以今日準備再去千羅階測試一下。
明劍宗內地形錯綜複雜,又分內外門,前後山,故而弟子上下往來多使用禦器,禦劍,或者設定好的傳送陣法。
那千羅階雖然直通昆羅頂,卻沒幾人自找苦吃。
季棠通過定點的陣法傳送到明劍宗山腳下,抬眼向上,再度望見巍巍浩然的高峰,其間山氣氤氳如霧。
這一次季棠沒有遲疑,直接抬步邁上麵前石階。
壓力果然如潮水,從四麵八方向她擠壓來,叫囂著,想要將她推回原位。
但季棠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按照預先設定好的節奏,一階一階緩慢向上。
身體的感受與入門測試那日一樣,隨著逐級向上而感受到痛楚和壓迫。
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緩慢,更沉重。
但季棠仍舊堅持著。
她想要尋找那個點,那個逼迫她身體靈力自發的融入四肢百骸的點。
季棠緩慢的向上走著,整個人全神貫注,隻關注眼前腳下,甚至沒有覺察到千羅階上,一個同樣身著藍白色外門弟子服的少年從她身邊走過。
少年速度較季棠要快上許多,雖然來得晚,卻走得很快,很快便超過季棠,到達她所在位置更向上十多階的位置。
直到這時,季棠才注意到前方那人似乎與自己一樣,也是在向上攀登千羅階。
從季棠的位置向上,微微抬首,便可以看到他的半張側臉,幾分熟悉的五官輪廓,再加上看起來沒有什麼波瀾的表情,和懨懨的神色——
竟然是鹿如琛。
再次見到鹿如琛,季棠倒是沒有第一次那麼感到警惕了。
畢竟......看這個樣子,不管是上次在淞雲坪,還是這次在千羅階,鹿如琛都沒有認出她來。
少年隻專注於自己的攀階,並沒有分給她半分注意。
季棠在心底微微的鬆了口氣,收回目光,繼續專注於自己眼前的攀階。
以她身體如今的狀態,其實攀至四十多階便已經接近支撐的極限了,幾乎再難向上邁進寸步。
再向上看,前方階梯漫漫無儘,季棠也想不起那一日,是憑著怎樣的一口氣兒,到達第一百階。
但是這一次季棠沒有再勉強。
那日她確實到達了極限,可也因此而昏睡整整兩天,身體一直沒有完全恢複。
因此她隻是行到身體沉重不堪,不能再向上的位置便停下來。
大約是四十五階。
此時日頭已經到了正中,刺目的光線向下照耀著,千羅階上的霧氣微微散了些。
季棠的目光向上,正可以看到鹿如琛的身影。
他到了約八十階左右的位置便停了下來,沒有再繼續向上,也沒有離開千羅階,而是就地坐了下來,閉目正在打坐。
季棠估算了一下她和鹿如琛的距離。
她在四十五,鹿如琛在八十。
八十階向上,每一級都艱難無比。
但四十五階向上,卻不需要搏命。
季棠沒有再繼續向上,而是如鹿如琛一般,在此級的階梯上盤腿坐了下來。
千羅階帶來的壓力無時無刻,無處不在,她體內的靈力在這壓迫下早已出現不受控製的躁動,在經脈之中橫衝直撞,帶來清晰無匹的痛楚。
也隻有這份痛楚,才能讓如今的季棠感受到,自己的體內尚有靈力存在。
......
接下來的一連七八日,季棠每天都會去千羅階。
她去的很早,但是總會碰見鹿如琛,少年每天清晨去千羅階上打坐,日落時才離開。
因為每日都會見麵,鹿如琛看起來也記住了季棠,這個滿臉傷疤,隻能盤桓停留在不足五十階位置打坐的少女。
但是兩人從未開口向彼此搭話。
這一日,季棠如常前往千羅階。
經過七八日的堅持,她已經可以在五十五階向上的位置停留打坐半日以上的時間。
體內經脈一直承受著靈力亂衝的痛苦,可是得到增強的好像隻是她身體的強韌程度,靈力並沒有再出現過入門測試那日那種“自發的”融入。
季棠決定向上衝一下,直接嘗試在六十階打坐。
登上階梯的那一刻,她的心臟已經開始撲通撲通的狂跳,靈氣四處亂衝,好似要將經脈衝破,爆炸開來一般。
季棠清楚地感受到耳中嗡鳴,還有些許潮潤順著臉頰向下頜流淌。
鼻孔也微微一熱。
如那日一般,她的身體在不能承受的靈力壓迫的境況下開始流血,身體無意識的生出戰栗。
季棠咬牙閉眼,強行讓自己盤腿坐下來,開始打坐。
耳中的嗡鳴卻一陣超過一陣。
她仿佛又聽見風雪的聲音——漫天的風雪從陣中落,冰淩凝成的鋒刃無差彆的攻向陣中的人。
她手持朝露劍,一下一下的劈砍著,試圖攔阻每一個攻向身後之人的鋒刃。
但滿天滿地,除了冰雪,還有藤蔓,焰火,隆隆翻覆震動著的土地......諸多不可能相融的奇景在青桑山上同時出現,而頭頂夜色黑黑,雨幕密集。
“阿棠!”父親揪住她的衣領,“去山頂,去找你師兄!讓師兄帶你離開這裡!”
季棠卻拚命的掙紮著:“我不去!我不去!我要跟你們在一起!”
周遭的聲音入耳,風雪呼嘯,雨幕潑灑,火焰炸開,藤蔓破土,聲聲雜亂。
“我不去找師兄!”季棠大聲喊著,“我要跟你們一起——”
話沒有說完,一道巨大的冰淩刺入眼前男人的身體,墨黑色的衣衫上洇濕一片。
在她麵前直直的倒了下去。
隨後一道道冰淩接踵而至,精準的擊中她身邊每一個站著的人,在他們胸口綻開大朵的豔紅杜鵑。
地上的雪原本素白,卻在一瞬間被染成無端的紅。
滿目都是紅。
季棠隻覺得自己雙目仿佛被這熾烈的顏色糊住,再也看不清其他。
直到一道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李尚木。”
少年的聲音帶著鮮明的冷和厭,幾乎瞬息便將季棠從夢魘中被拉回現實的世界。
她緩緩睜開眼,大腦緩了片刻,才看向聲音的來處。
一身藍白色明劍宗外門弟子服的少年站在她身側,同級的台階上,看起來沒什麼情緒,言簡意賅道:“你七竅流血了。”
季棠被他說的一愣,下意識伸手去觸碰麵頰。
沾了滿手的粘稠血紅。
在她閉目打坐,陷入夢魘的這段時間,她的雙目,雙耳,乃至口鼻,都在流血,血液在臉上交彙,豐富而淋漓的一片。
季棠怔愣的看著自己手上血色,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而站在她旁邊的鹿如琛,說完這句話,便仿佛完成了叫季棠回神的任務,沒有更多的言語,繼續沿著千羅階向下行去。
季棠微微抬頭,發現頭頂一片微暗,天邊鋪平抹開的湛藍色落入邊際,溶成一條淺淡的紫色分界。
在她不知覺間,日頭已經偏移,太陽落下地平線。
季棠整個人緩和了片刻,慢慢的從台階上起身。
但她有幾分高估了自己當下身體的狀況,剛剛站起來,便感覺整個人身上都沒有力量,被四麵八方的壓力向前推著,向下擠去。
排斥的力量強烈,季棠腳下又沒有穩定的著力點,整個人身體踉蹌,眼看著便要兜頭栽下去。
卻有一道柔和的靈力托住了她,將她的身體撐住。
季棠愣了一瞬,身體在這靈力的幫助下找到重心,在階梯上重新站穩。
她下意識的抬眼,向鹿如琛走下去的方向看,卻見藍白色衣衫的少年拾級而下,並未有回頭的跡象。
反倒是有懶洋洋的聲調從千羅階左側響起:“彆找了,不是他幫的你。”
季棠循聲望過去,隻見左側嶙峋奇特迎路鬆下,兩塊山石相交的平坦處,正盤腿坐著個一身月白色衣衫的青年。
青年頭發悉數攏在腦後,隨意的束著,隻額前餘幾縷半長不短的碎發,正隨風散亂的飄飛。
他一隻胳膊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腰間長方形的玉墜隨意搭在石頭上,正笑眯眯的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