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州城(1 / 1)

“秦管事,你這接連幾日都是愁眉苦臉的模樣,可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裴州城,街市上熙熙攘攘。

一個賣麻團糕的小攤上,賣貨人一邊動作飛快的將桌上揉好的麻團搓成長條,一邊問等在攤前,下巴上長了短短一縷小胡子的中年胖男人。

胖男人穿了件看起來質地上好的深綠色錦袍,麵露愁容的歎了口氣:“還能因為什麼?還不是半月前,青桑山上那裴州季家......唉!”

“您說的......是那滅門的事兒?”賣貨人壓低了聲音問。

“是啊,怎麼不是呢!”

秦管事也壓低了聲音,擰眉道,“你知道,我是在鹿家做管事——我們那位家主啊,同季家主最是交好,早年更蒙受季家主諸多恩惠。聽到這消息,當即便犯了舊疾,急火攻心,臥床不起哪。”

“這都十幾日了,還沒有好轉,整個府上亂糟糟一鍋粥似的......怎麼不愁人呐!”

賣貨人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愁人,那確實愁人。”

半個月前裴州季家被魔修滅門的慘事,如今整個裴州城中都鮮有人敢提起。

原因無他,隻因那青桑山上季家乃是裴州最大的修行世家,世代傳承將近千年,卻在一夜之間,被魔修偷襲上山,屠滅滿門。

據說季家甚至沒能來得及求援,一夜過去,整個青桑山上遍地殍屍,血流成河,竟無一人生還。

這消息第二日傳入裴州各家耳中,各家皆人心惶惶——勢如季家,尚且被魔修悄無聲息的滅門,他們這種隻有百年興盛的小世家,豈不是更無抵抗之力。

若尚有魔修仍潛在裴州之內,稍稍言有不慎,便可能會招來滅門之禍。

“不說了,不說了,這件事兒咱們還是閉口為好。”秦管事麵露惋惜,“隻可憐了季家那位大小姐,三個月前剛在九州群英會上奪得魁首,天之驕子......可惜啊,可惜!”

正好這時候賣貨人做好了麻團糕,秦管事取過,同賣貨人客氣了句,便離開小攤。

人流仍舊往來,街市熙熙攘攘。

賣貨人老張手壓在桌案上,抬頭望向裴州城外,那隱隱可見一座青山的方向,歎了口氣,輕道:“真是作孽啊,這天殺的魔修!”

言罷用旁邊手巾上擦了手,準備再做上幾塊麻團備著。

一抬眼,卻見攤子正對麵蜷著個身形瘦削,小臉汙臟的女孩兒,懷裡抱著個長木棍子,不知怎的還用麻布條細細密密的裹著,跟身上衣服一樣,幾乎看不出顏色。

唯獨那一雙烏黑的眼珠子,正直愣愣的盯著盯著他攤子所在方向。

老張順著女孩目光瞧了一眼——好家夥,盯著他桌案上的麻團糕呢!

“去去去,快走開!”老張向著女孩的方向擺手驅趕,“彆看了,小叫花子,這可不是給你吃的!”

女孩目光傾移,落在老張臉上,看了片刻,垂下腦袋,卻並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

“罷了罷了!”

老張摸了摸圍裙前麵的口袋,摸出一枚銅板來,隔著桌案遠遠扔到女孩麵前:“老天爺的,看在那裴州季家的份上,算你今日走運道。”

“給你個銅版子,去去去,彆擾我做生意!”

銅版拋物線一般向下落,砸在女孩麵前,咕嚕嚕旋轉,走了半圈,最後在女孩麵前停下。

女孩的眼睫微微抬起,明顯看到了這枚落入視線的銅板。

若是尋常的乞丐叫花子,瞧見銅板恨不得立刻搶起來揣兜裡,然後去買個大肉包子填肚皮。

可這女孩卻隻是目光頓了一瞬,身體一動不動。

“快走——你走不走?”

老張的怒火一下子升騰,抓過旁邊的笤帚杆子就像女孩的方向掃。

笤帚毫不留情,揚起一地塵土,就要往女孩頭上趕。

女孩這才有了反應,受驚兔子似的彈跳起來,抓著自己懷裡的臟木棍子就跑。

“嘿!這死丫頭!”

老張提著笤帚,遠遠了眼那抱著木棍子跑得飛快的女孩,順嘴多罵了一句,“愛要不要!”

說著,俯身將地上那一枚銅板撿起來,丟進圍裙兜裡,在圍裙上擦擦手,回去自己的麻團糕攤子。

·

另一邊,季棠跌跌撞撞的跑在街市上,擠過人流穿行。

她已經五天沒有吃東西了。

肚子空蕩蕩的,一旦動起來就會發出咕嚕嚕的聲響,渾身上下都沒有力氣。

剛才的一瞬間,她真的很想去撿起那枚銅板,去買點可以充饑的東西——什麼都好。

但心底殘存的自尊終究是讓她沒有做出那動作。

她不是乞兒。

季棠在心底告訴自己,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不能這樣。

少女在街上空泛麻木的走著,一步一步。

等到回過神來時,隻聞到一股誘人的香氣鑽入鼻息。

季棠微微抬眼,看到眼前竟然是一個賣包子的小店,兩屜白軟的包子剛剛出爐,正熱騰騰冒著霧氣。

“小姑娘,買包子嗎?”包子店的老板正忙活著,抬頭看見季棠,笑著招呼道。

季棠舌尖下意識抵了抵牙齒,咽下口水,搖了搖頭:“......我沒有錢。”

“我看你好幾天了姑娘!那些叫花子碰上吃的都是搶,你根本搶不過人家。”

包子店老板掀起旁邊明顯已經有些冷卻的籠屜,將裡麵剩著的一個不那麼熱乎的包子,包起來遞給季棠,“餓好幾天了吧?”

“新包子出籠,剩的就沒人買了,吃吧。”說著抬頭和善的解釋了一句,“放心,這個不要你錢。”

季棠愣了半晌,才慢慢的伸出手,去接過那個包子,局促道:“謝,謝謝......”

她低頭捧著包子咬了一口。

包子是素餡兒的,雖然有些冷了,但對於季棠來說,還是散發著無端誘人的香氣。

季棠一小口一小口的咬著包子,也不敢抬頭,慢吞吞的吃著。

包子吃了還沒有三分之一,忽然忽然被人從身後用力一撞,包子險些脫手飛出去。

一個穿著短褐馬褂,頭發亂蓬蓬一團的小乞丐躥上來,臟兮兮的手直接奪過季棠手中的包子就跑:“小木頭偷包子嘍!”

季棠被撞得暈了一瞬,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不,不是偷的......”她下意識的辯駁道。

“管你是不是偷的!到了我手裡,就是我的!”

小乞丐邊跑邊回頭衝季棠做鬼臉,還將手裡的包子用力對著她晃了晃,湊到嘴邊,咬下一大口。

巴掌大的包子立刻被他咬掉一半。

見包子被吃了一半,季棠這才反應過來,她的包子是被搶了,忙追上去:“還給我!”

小乞丐對裴州城的曲折巷道可比季棠熟悉許多,尤其是在需要用雙腳跑的時候。

他一溜煙拐了好幾個彎,貓兒一般鑽入不知名的巷道。

季棠跟在後麵,等到氣喘籲籲快追上的時候,才發現那小乞丐鑽進的巷道竟然是個死胡同。

胡同裡的光線並不明朗,牆根處堆滿了乾草和不知是做什麼用的木頭箱子。小乞丐窩在一個箱子旁邊的角落裡,站在他前麵的是兩個成年男人:

左邊的賊眉鼠眼,麵容雞賊,咧嘴時露出一口缺齒的黃牙;右邊的則身材高壯,頭發極短,有眼下方有一條深疤。

“我,我把她引來了......”

小乞丐在角落裡指著季棠,話聲兒有些發顫道:“鶴哥,虎哥,我把她引來了。”

右邊身材高壯的男人沒有應聲,倒是左邊那賊眉鼠眼的“鶴哥”扯著嗓子公鴨般極難聽的笑了一聲:“乾得不錯,小子!一會兒鶴哥虎哥辦事兒的時候,賞你在這裡看著!”

小乞丐捏著手裡的半個菜包子,結巴了半天,張嘴露出一個七分討好的笑,口中極為順溜道:“謝謝鶴哥,謝謝虎哥,謝謝兩位哥哥!”

季棠看著胡同裡兩個目光盯著她,不懷好意的男人,腦中警鈴翁然大作,轉身就要逃跑。

但那位身材高壯的“虎哥”似乎懂得幾分修行之術,雙指並攏,嘴唇微動,隻輕輕念了一個字,季棠便感覺到似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將她牢牢抓住,向前後左右都動彈不得。

是定身訣。

季棠想。

定身訣是最基礎最簡單的術法,不管是修習術道還是修習劍道,最初入門學習基礎之時都會學到。而定身訣的作用也很霸道和簡單,隻要你的修為比對方高深,那麼就不會被其定住。

若是修為低於對方......便隻能像季棠現在這般,被困於其中,動彈不得,聽天由命。

但季棠還是有幾分不甘心,暗暗嘗試著將體內亂竄的靈氣彙於丹田,試圖轉化成可破術法咒訣的力量——

無果。

又失敗了。

她體內的那些靈氣仿佛不屬於她一般,隻是將她作為一個容器殼子,無主的漫遊著,半點兒也不聽從命令。

也是,靈根都碎了。

沒有靈根,便沒有辦法掌控靈力。

這樣的道理,她又不是第一天知曉了。

曲巷裡,那個會術法的“虎哥”還算穩重,隻是將季棠定住,並沒有什麼動作。但另一邊兒的“鶴哥”卻弓著腰兩步走過來,湊到季棠眼前轉著圈兒嘖嘖細看。

“我就說這是個美人胚子——嘖嘖,看看這小臉兒,細皮嫩肉的,洗乾淨了一定白生生嫩乎乎,跟那些世家貴族的嬌小姐們一樣,能掐出水兒來。”

“鶴哥”圍著季棠,忍不住上手掐了兩下她的麵頰。

季棠不由得皺眉,眼神不受控的流露出嫌惡。

這點嫌惡那“鶴哥”自是看得清清楚楚。

男人臉色瞬變:“死丫頭片子,誇你兩句還給你臉了?能伺候爺哥倆是爺給你這條小賤命的榮幸!”

他說著伸手就要去扯季棠肩頭的衣裳,卻被季棠一直抱在懷中,臟木頭棍子般的事物擋了一下。

“這是個什麼東西?”

鶴哥上上下下將季棠打量了一圈,見她竟將那棍子緊緊抱在懷中。

他伸手抽了抽,不知是不是因為定身訣定得太緊,竟紋絲不動。

“鶴哥,那是個,應該是個寶貝!”

縮在木箱子角落裡的小乞丐出聲:“我見她頭一回,她就抱著這東西,吃飯睡覺,就連挨打的時候都不鬆手!肯定是個寶貝!”

“哦?”鶴哥對寶貝頗感興趣,當即對身後的虎哥道,“老二,給她解開!”

虎哥依言聽從,嘴唇微動,又輕念了個字。

季棠立刻感受到周遭壓力一鬆,身體的活動得到自由。

她迅速向左側身,躲過鶴哥伸過來的魔爪,手中長條狀的事物掄起,直直對著他的腦門正天靈處一砸——

砸了就跑,也不管被砸中的人究竟是怎麼一個境況。

就這麼突如其來的一悶棍,倒是真給那鶴哥來了個結實,砸得他頭暈眼花,腦冒金星。

但這不影響他捂著腦袋發號施令:“快把這死丫頭給我抓回來!”

虎哥立刻又是一個定身訣,牢牢罩在季棠身上,將她固定在一個向前奔跑,單腳著地的姿勢。

鶴哥緩了半晌,才從眼冒金星的疼痛中緩過神來,氣衝衝的從胡同裡大步走出,追到季棠逃跑的位置:“好啊你個死丫頭,竟敢暗算鶴爺我!你知不知道你鶴爺......”

話還沒有說完,季棠身上的定身訣忽然一鬆,季棠身形不穩,一下子臉麵朝地,悶頭栽下去。

額頭磕碰在地麵,發出悶重的聲響。

鶴哥瞪大眼睛:“誰叫你放開她的!”

眼下帶疤,麵橫肌肉的凶惡虎哥摸了摸短刺般豎起的頭發,露出一個憨笑道:“大哥,靈力不夠了......”

“不準笑!一笑跟個傻子似的!”鶴哥斥他。

虎哥立刻雙手緊貼身側,壓緊了唇角收斂笑容。

至於摔倒在地的季棠,趁著他們話語交鋒的空當兒,已經迅速爬了起來,繼續向外跑去——

“攔住她!”鶴哥大喊,自己一馬當先,追了上去。

季棠緊緊抱著懷中的臟木棍子,頭也不回的向前跑。

但後麵兩個男人跑步的速度明顯比她要快,沒幾步便追了上來。身形高大的虎哥伸出手,要抓季棠的衣領,季棠猛地彎腰閃過,腳下趔趄,一下子摔滾在地上。

她手中撈著臟木棍子的一端,將其貼著地麵用力一甩重重擊在虎哥的腳踝,使他吃痛,腳步停滯一瞬。

——但是這次季棠沒能從地上爬起來。

方才動作的瞬間,她的衣領被人捉住,死死的攥在手中。

一隻腳踩在她的後背,沉甸甸如磐石,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更彆說掙紮翻身。

手中的“臟木棍子”更是因這猛烈的力道而甩飛出去。

纏繞著木棍的麻布條被震散開,一圈圈的的似繃帶被剝離,明晃晃,赤裸裸的露出一截紋路精致的劍柄,純淨明透,微光閃閃,仿若清晨初生的朝露。

季棠掙紮著抬起頭。

正看見曲巷轉角處,一個穿深綠色錦袍,下巴上短短一小縷胡子,提著包麻團糕的中年男人神色微凝,目光直勾勾的盯著那露出來的半截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