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信安伏倒在地,緊緊地把他護在懷裡,撕心裂肺地哭道:“我來愛你好不好,我來愛你……”
不,他不要你的愛。
他要父母之情,兄弟之誼,蒼生之愛。除此以外,還有一個葉卿卿。
“誰來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
“他隻是犯了一個錯,他不該死,他不該死在這裡啊!”
葉闖不言,她的心已經痛至麻木。
眼前雲風變幻,再回神,已來到了萬仙殿。殿中升起一尊四方的仙台,眾飛升道者的靈位供於其後,眾仙台之上,昆虛仙君背手而立,神情漠然,“你修為儘散,已淪為廢人,不配仙君之名。”
江寧跪於台下,身形消瘦,神色枯槁,脖頸處的紗布已被血點浸透。他咬牙,遏製住喉中的嗚咽,凝聲道:“請父君降罪。”
“你可知錯?”
江寧挺直上身,望向昆虛仙君,反問道:“孩兒何錯之有?”
“混賬!”昆虛仙君怒喝一聲,抬掌一揮,掌風急驟,猛然拍到江寧的臉上!
江寧緊咬下唇,垂頭不言,那道掌印自他臉側泛出,灼燒著他的傲骨。
昆虛仙君斜睨了他一眼,忿然離去。
江寧支撐不住,身形一晃,重重跌落在地。他腰肘微顫,身薄如紙,虛虛地伏在地上,發絲儘散,與血淚混在一起。他雙拳緊攥,低下頭去,悶聲嗚咽著,震得他胸腔抽痛。
哀鳴如血,灌入她的四肢百骸。
他望著空空如也的仙台,望著千萬座仙人的靈位,已是心如死灰,隻顫聲道:“父君,我踽踽獨行十餘年,隻換來您一句混賬。”
入道十四載,無怨無悔,無悲無喜,無親無愛,無師無友,隻對著那千卷經書日夜苦讀,為一招一式而練習千遍,一朝悟道,一劍登仙,曾驚豔了多少仙門道人。
——卻落得這般下場。
他怎甘心?
所幸去恨,所幸去怒,所幸去怪這宿命,怨這紅塵,更唾棄這顆情絲難斷的心。
可到頭來,他所憎惡的不過是自己而已。
他起身,退至殿外。九天雲海在他腳下翻湧,降霄殿遠至千裡,而他卻再也不能禦劍而行了。
他就這樣,一步步地走到降霄殿前,走到玉階之上,走到殿門正中。
孤鶴已逝,此處唯有他一人獨立。江寧緩步移去,站至鏡前。隻見鏡中之人青絲儘散,眉目淒婉,玉衣單薄,如將碎之蟬翼。
他自嘲一笑,突然,笑容僵在了臉上,“這副模樣,倒也不配再住這殿中。爾等替我褪去這身金冠錦服吧。”
二位仙娥身駕祥雲,現身於他旁側。她們拆下那鎏金珠冠,放置案上。
碧落流光,三千青絲散落,於這光中點淬成金。他垂眸不言,睫羽如緞,翩然而顫,不知碎了誰的心弦。
他雙臂微抬,任由仙娥拆去他的腰帶。翠珠撞玉,發出聲聲脆響,錦綢瀉落,層層墜地。他的仙骨、他的驕傲,就這樣被一層層地撕扯下來,不留分毫。
葉闖凝望著那一抹細腰,失神不言。若是從前,她隻覺得此刻極美,美得驚心動魄,美得不可方物,而此時,她卻隻覺心痛。
那雙蝴蝶骨,竟瘦削得能刺破這層單衣了。
江寧手執風悅,孑然獨立殿前。麵前這九九八十一道台階,每一步,都是一道修煉的鴻溝。
降霄殿外,眾仙門弟子站至最底層,望著那位鬱離仙君一步步地走下,走到他們無須仰視,走到與他們平步,走到與他們擦肩而過。
“仙君,”程以璟叫住他,“你真的要棄大道於不顧嗎?”
眾人隻知鬱離仙君在鼎盛時期突然棄道,卻無人知曉那位天才劍修再也無法執劍。
他不言,徑直向前走去。
“那蒼生呢?蒼生有難,你也安然處之嗎!”
他一頓,隻淡淡回眸,望向程以璟,“我怎配提蒼生二字。”
從此,鬱離仙君逝去,方旬世子出世。
珠沉滄海,玉韞荊山,隻歎少年不再。他沉溺於風花雪月,耽於詩詞歌賦,再也沒拿起那把劍。
他自甘墮落,自輕自賤,戴上一副玩世不恭的麵具,好像這樣便能與“仙君”二字撇開關係。他自以為世人隻知道他的名諱,不識他的相貌,便無所顧忌地做起紈絝子弟,而卻忘了修道之人也會出關。
那日,兩人仍是出街同遊,一個道人突然從街旁衝出,指著輿轎上坐著的江寧喊道:“好家夥,我紱除惡鬼來此,竟遇上了你!”
江寧聞聲一怔。
“你道心不固,貪圖享樂,竟墮落至此!”
周圍人都圍了上來,好奇地向他看去,議論紛紛。
“走……”江寧顫聲道,“信安,我們快走。”
康信安即刻下令,讓車輿向反方向行去。
“天煞的江寧,你欲望深重,有辱仙門之風!你是百家之恥,是大道之恥!”那人罵聲漸遠,康信安試探地向他看去,卻愣住了。
江寧如斷線木偶般呆滯,呼吸微顫,雙目失神,被車輿晃下一滴淚。
良久,他才道:“信安,我們比一場劍吧。”
那日,風雪如瀑。江寧淋於飄雪之中,手執一劍,遠處碧落凝寒,落下一滴心傷。
他落寞一笑,拿著劍的手輕顫,“信安,如今的我連你也贏不了了。不如這劍就存在此處,你替它尋個好主人。”
“傻,”葉闖替康信安回答道,“風悅隻認你。”
霎時間,她麵前的那道屏障碎成億萬碎片,打破了她與他的隔閡。遠處飛雪化作桃花,漫天散落,而她的阿寧就站在她的眼前,那般輕柔地微笑著,與她同淋萬花。
葉闖奔去,將他護在懷中,一手環住他的肩側,一手攥拳,抵著他的腰間。她珍重地、輕柔地、小心翼翼地、用儘畢生的溫柔,將他緩緩揉入神魂。
她說——
阿寧,對不起,你受累了。
世道讓你受累,人心讓你受累,我也讓你受累。
江破雲一愣,輕聲問:“你也看到了?”
葉闖點頭,“看到了。我知道你為了我生心,破開了無情道,我還知道你為什麼對我冷眼相待,”她的側臉貼著他的肩處,呼吸沉重,緊緊地環住他的肩膀。
“你惱我沒能赴約,怨我把你忘了,氣我不回你的書信。你覺得我不在意你,正相反,是我覺得你離我太遠了,所以努力地、拚命地要靠近你,隻為你能記住我。”
世人羨慕你養尊處優,道人唾棄你半途而廢,你既是鬱離仙君,又是仙門少主,還是錦州世子,你是天之驕子,是飛鸞翔鳳,你天資聰穎,你少年成名,你受萬人敬仰,而我卻隻覺得你可憐。
她感到胸前一片濕潤,血腥蓋過了雪香,刺痛了她的鼻腔。
血……
葉闖立刻鬆開他,將他緩緩放倒,向他胸口處看去,發現傷口處骨肉重生,竟然奇跡般地愈合了。
江破雲反握住她的手,輕輕一笑,說道:“卿卿,你也受苦了。”
他在這溯靈泉中看到了那個被鎖於後山的小女孩,她沒有玩伴,隻是一個人坐在溪邊,兩隻小腳丫來回點著水麵,百無聊賴地向四周張望著。
“你一個人,在小小的地方生活了那麼多年,沒有看過花燈,沒有放過紙鳶,沒有吃過糖葫蘆,沒有漂亮的襦裙,也不與其他夥伴嬉鬨,隻是一個人默默地等著你阿爹回來。”
他蹲身過去,柔聲道:“小朋友……”
——“對不起,我來得晚了。”江破雲伸手撫著她的側臉,靜靜地看向她,“卿卿,你原諒我,我也原諒你好不好?”
我知道你為何學劍,我也知道你為何無心。
所以我們相互諒解,好不好?
葉闖並沒有仔細聽他的話,隻是反複查看他的傷口,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江破雲釋然一笑,“你原諒我就好,你原諒我,我們一起闖蕩江湖,一起度過餘生,一起……”他呼吸漸弱,手也垂落在地。
葉闖怔然,此間,萬花凋零,倒懸於空,他胸口的血跡化作紛紛飛花,飄散而去。桃花嶺內,千頃桃花消逝,露出斷壁殘垣。
康信安悠悠轉醒,他晃了晃昏沉的腦袋,從地上爬起。他看到不遠處,葉闖正抱著江破雲,心裡警鈴大作,指著葉闖罵道:“臭流氓!你把我家哥哥放開!”
葉闖見他傷勢痊愈,暗自鬆了一口氣,扭頭康信安喊道:“你倒好意思說。這麼大個人在自家府上被人拐了,還讓他跑過來救你,你也不害臊!”
“啊?”康信安四下望去,卻不見葉無雙的身影,“靠!我以為那個人是你呢……哎?我家哥哥怎麼躺在地上?!是不是你——”
他捂住腦袋,以頭搶地,崩潰地大喊:“造孽啊!”
葉闖懶得去管他,將江破雲打橫抱起,喝道:“還不拿劍去。”
康信安哼了一聲,抓起風悅和醉千秋,跟在了葉闖身後。他後知後覺地問:“你的劍呢?怎麼醉千秋在這裡?”
“我的劍和刀藏在你府上了,”葉闖瞥了一眼他,“不過,這劍倒也算順手。”
醉千秋轟鳴一聲,以表讚同。
康信安嚇了一跳,小聲試探道:“醉千秋,你千萬彆……”
醉千秋從他手中飛出,落到了江破雲懷裡。
……彆走。
葉闖勾唇一笑,“它選我了。”
“喂,這可是我哥送我的劍!你搶人還搶劍,真是欺人太甚!”
葉闖切了一聲,“人本就是我的,至於劍麼……我那把送你好了。”
“我才不要你那把破劍呢!”
翌日,平州侯府,望雲亭內,康信安盯著那把玄鐵龍泉,讚歎道:“好劍,好劍。”
葉闖雙手環胸,倚在柱旁,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此時,她早已換上了束腰勁裝,身背長劍,腰彆短刀,係著一塊鏤雕蘭佩,那玉佩質地上乘,也不知是誰送的。
她問道:“江寧呢?”
康信安睨了她一眼,不情不願地說道:“在芷湘舫。”
葉闖單腳一踏,眨眼便消失在亭中。
“喂!你還沒告訴我,我哥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呢!”
她唇角一勾,回道:“我這樣的。”
此時,寂夏洗空,金輝散落,池蓮含笑,芙蓉剪香,碧波推開漣漪點點,藤木峭拔,奇石曲繞其間,三千修竹搖落,滯於舫壁。
船舫前立著一人,竹影疏金,落於他白衣之上。
他驀然回首,衝她一笑,“卿卿,你來了。”
葉闖站於平橋之上,回望著他,輕言道:“我今日便要離開此處,你……同我一起走嗎?”
“去何處?”
“江湖。”
他一笑,反問道:“你可知,我在信上寫了什麼?”
她搖頭,任這姑蘇雨起。
“我願為你執劍,與你共闖江湖。”
平江之上,一葉舟舲徐徐而行,遠處雲海塵清,山河影滿。一位勁裝少女坐於船頭,左腿曲起踩在船頭,手搭膝上,右手撐在身後,右腳蕩在空中,不時用腳尖輕點水麵,劃出道道波紋。船尾處,一位鬆形鶴骨的白衣公子悠然而立,靜靜地望著那船頭的少女。
山遙水闊,煙雨如斟,隻是再也聞不見那道雪香。
酌一輕舟,向那江湖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