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箏在一陣地動山搖中摔下了榻。
她睜開眼四下打量,發現身在季應玄的房間裡,慢慢想起昨夜喝酒斷片的事,不由得伸手拍了一下腦袋。
怎麼喝藥酒也是這個德行。
季應玄從屏風後走進來,他今日竟換了一件朱砂赭色的寬氅,玄色對襟上以銀線暗繡蓮花紋,袖袍寬蕩而身量頎長,無係無束,瞧著很有幾分灑拓不羈、容色迫人的鋒銳。
與他平日裡的素衣儒冠簡直是兩個人。
流箏撐在地上,直愣愣望著他好一會兒,不待她發問,季應玄先道:“觀世閣那邊好像出事了。”
方才那陣地動!
流箏猛然回神,起身整了下衣服就往外跑,季應玄目送她離開,就著她睡過的地方隨意躺下,赤袍墨發如瀑鋪開,掩著一張慵懶沉思的玉容。
流箏趕到觀世閣,發現爹娘都不在,撞見師兄步履匆匆,細問才得知,出事的不是觀世閣,而是位於太羲宮中心的止善高塔。
“今晨寅時,止善塔突然發出紅光,夜巡弟子前往查探,發現塔身滾燙不可接近。待將此事報與宮主,宮主趕過去時,止善塔突然發出爆裂聲,方才那陣地動就是塔中爆裂引起的。”師兄說:“師母召我們一眾弟子前去幫忙。”
流箏抬頭往止善塔的方向望去,隱約可見一片如霧的紅光,她心裡有種極壞的預感,可能是太羲伏火陣出問題了。
她拔腿就往那邊跑。
兩千年前,太羲神女與滅世業火相抗,竭儘神力將業火鎮入三千尺後土之下,臨終之前又劃定東西兩境,於分界線上畫下太羲伏火陣,死後脊骨化作止善山,將伏火陣高高托起。
後世劍修在伏火陣上建立止善高塔,又圍繞止善高塔建造了太羲宮,承繼神女之命,鎮火伏魔。
經過兩千年的時間,業火再次湧上地表,近一百年來已將西界烘燒成了寸草不生的紅漠,若非中間有太羲伏火陣阻擋,業火將會一路向東滾來,越過止善山,將東界生靈全都吞噬進滾滾滔焰中。
此為滅世之禍。
流箏趕到止善塔時,雁長徵正帶著一眾弟子用靈力給止善塔降溫,隻有等溫度降下來,才能入塔修補太羲伏火陣。
她娘神情急切地說道:“流箏,你哥哥失去聯絡了。”
流箏心中猛然一沉,取出雁濯塵留給她的玉令牌,反複敲打開啟,依然毫無聲息。
“哥哥會不會在掣雷城裡出了事,他的命燈呢?”
她娘說:“命燈無礙,彆怕。”
流箏鬆了口氣,眉心卻依然蹙著。
命燈無礙,說明雁濯塵沒有生命危險,但他身負太清劍骨,隻有他有能力以命劍鎮壓地火,修補太羲伏火陣,若是聯絡不上他,隻怕情形會十分棘手。
眾人默然間,長老薑懷闊帶來了雁濯塵的消息。他是薑盈羅的父親,通過玉令牌聯絡到了同在掣雷城裡的薑盈羅。
“盈羅說她們被困在無妄客棧中不能隨意走動,濯塵身中迷障之毒,突然失去了法力,難以召出命劍,雖無性命之憂,亦難以脫困。”
流箏聞言聲音微冷:“看來這位西境蓮主並非祝哥哥所言那般好相與。”
她略一思索,對母親說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帶人去掣雷城,將哥哥帶回來。”
她娘緩緩搖頭:“掣雷城你去不得,能困住你哥哥,就能困住你,何況能用的人手都在給止善塔降溫,哪有多餘的人手與你同往?”
“可是哥哥在掣雷城中,實在令人擔心……”
話音未落,一隻黃鶴橫空飛來,發出清越的鳴叫聲,尋著眾人的方向自空中降下,化作一道金符落入了她母親的掌心。
“聽危樓的金符傳信!”流箏眼睛一亮,“祝哥哥也在掣雷城,會不會是他傳來的消息?”
她娘將金符展開,看完後神情不鬆反重:“是聽危樓……突燃業火。”
“什麼?!”眾人皆十分震驚。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很難不讓人猜測,這一切都是有心人暗中所為。
雁長徵聽聞聽危樓爆發業火的消息,急得險些靈力紊亂:“聽危樓不可不救,但眼下濯塵不在,我一人如何能顧得兩邊?”
流箏自告奮勇道:“讓我去聽危樓!”
“你?”
“父親帶人修補伏火陣,我去聽危樓,在北安郡時,哥哥教過我撲滅業火的法子,”流箏難得十分鎮定,“待撲滅聽危樓業火,我會請祝樓主出麵,與我一同前往掣雷城迎回哥哥。”
雁長徵一時不語,她娘歎氣道:“這的確是眼下最合適的安排。”
事不宜遲,流箏當即收拾了東西就走,臨走之前去了趟客院,問季應玄:“你留在太羲宮中無人照應,可願與我一同下山?”
季應玄本就要被遣走,當然點頭:“願與雁姑娘同行。”
燦燦天光之下,流雲飛卷,一道高昂的鳶聲劃過長空,鳶上載著一紫一紅兩道身影,離了太羲宮,向聽危樓的方向飛去。
***
與遠離人間煙火的太羲宮不同,聽危樓坐落在凡界城池向雲郡中,距離皇城鄞州也不過百裡之遠。
這任凡界皇帝熱衷於修仙問道,尤其崇尚丹藥與符修,若有卜卦算命、問運養生之事,一概倚仗聽危樓的道長,所以聽危樓在凡界的地位很高,就連皇太子殿下也時常到此造訪。
流箏落地才知道,爆發業火的地方不是聽危樓,而是位於向雲郡城中的監獄。
聽危樓樓主祝伯高正帶著眾弟子在此處滅火,他臂掛拂塵,一身紫色道袍飄飄如仙。
但他實際上的處境卻不如看上去那樣瀟灑,聽危樓一向與業火之事無乾,根本不懂怎樣撲滅這水澆不熄、土撲不滅的邪火,眼見著弟子們將一張張金篆往裡拍,也不過是控製業火蔓延的速度而已,祝伯高又是心疼又是心焦。
流箏向他見禮,他見雁長徵沒有親臨,卻將他那個不成器的女兒派了過來,險些氣厥過去。
流箏早已見慣這種質疑的態度。
她對祝伯高道:“我要引雷布雨,還請祝伯父派人助我。”
祝伯高說:“普通的水根本沒用,我們已經試過了!”
“不是普通的水,是凝結了靈石寒氣的雨水。”
流箏從繡囊中取出一件法器,是一枚凝聚了上千斤寒靈石冰寒靈氣的紫玉扳指。祝伯高瞥了一眼就知道它十分珍貴,態度也跟著好了許多:“我帶人隨你去。”
流箏轉頭叫季應玄躲遠一些,季應玄自然樂得袖手旁觀。
隻見她指揮著聽危樓的紫袍修士們圍繞燃燒的業火站成一個空中法陣,她乘鳶飛到法陣的中心,判斷好風向後,將數枚銀丸拋向高空。
銀丸在高空爆開,散出大量銀粉和鹽粉,如一匹雪白的練在高空鋪展,在銀粉與鹽粉的作用下,高空中被業火蒸發的水汽漸漸形成一團厚實的烏雲。
烏雲之下,祝伯高以符篆引風,源源不斷將地麵的水汽輸向高雲。
趁著這個空當,流箏以咒言催動紫玉扳指,扳指中凝結的寒石靈氣溢出,在雲下形成一層冰藍色的靈氣層。
那是止善山千年雪峰下寒靈石蘊育的冰寒靈氣,極純,極淨,雖然腳下就是燃燒的業火,組成法陣的眾人仍然被凍得發抖,眉毛頭發都結了一層霜。
流箏高聲喝道:“快!用符鎖陣,彆讓靈氣散了!”
聽危樓眾弟子抖抖擻擻地往外拍金符。
熬了約小半個時辰,高空的雲層終於聚成了潮濕厚重的積雨雲,流箏也拍出一張符篆,正是祝錦行不久前剛送給她的陽猷符。
又蘸取丹砂,畫成祝錦行教給她的引雷符,在聽危樓弟子們驚愕的目光中將引雷符拋出,雙手迅速結印,口念引雷咒。
“雷霆號令,承符速臨,大轟霹靂,普降甘霖,奉令召汝,莫辭莫逆。急急如律令!”
話音落,一道閃電穿雲而至,劈開烏雲,刹那照徹街衢。
緊接著雷聲轟隆,如地動天搖,眾人四顧恍惚間,忽然感覺臉上一片清涼。
“是雨!下雨了!”
融合了靈石寒氣的雨水落在身上有沁骨的涼意,雨水所落之處,業火的氣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偃息,露出一片灰白的地表。
見此方法起效,流箏表情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笑意,明眸彎彎,梨渦輕輕綻開如雨花。
季應玄負手站在幾步外的畫樓廊簷下,靜靜看著這一切。
不得不說,雁流箏常能出乎他的意料。
作為一個沒有命劍、靈府空蕩的凡人,有魄力馭使聽危樓的樓主,並且真能用她那旁門左道的方法將業火撲滅,她確實比旁人多些膽量和慧心。
隻是這業火……
太羲伏火陣異動是他搞出來的動靜,為的是牽製雁長徵,逼他閉關修補陣法,不要給他拐走雁流箏造成阻礙。
掣雷城裝神弄鬼的幻境也是他讓簾艮布置的,為的是牽製雁濯塵。
但是聽危樓這一出,卻並非他的手筆。
季應玄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計較,看來是他太久沒回掣雷城,有人要將他的規矩忘了。
寒雨如注,眾人額手稱慶。
流箏隻高興了一瞬,注意到監獄牆縫裡依然有灰煙冒出。
監獄的牆壁和屋頂有三尺厚,此時尚未燒穿,被屋頂遮著,雨水滲不進去,隻怕此時監獄裡麵尚有未滅儘的殘餘業火。
她問聽危樓的人:“裡麵的囚犯放出來沒有?”
那人一愣:“我們來時,業火已經燒到了外麵,誰有本事去管裡頭的囚犯。”
“糟了!”流箏連忙去尋祝伯高,請他派人去裡麵將被困的囚犯救出來,不料祝伯高的態度卻十分散漫。
他望了望天上的寒雲:“這雨至少還能下兩個時辰,等業火將屋頂燒穿,雨水自然能澆滅業火,不用再去管它。”
流箏急聲道:“那關在裡麵的凡人怎麼辦,隻怕連骨頭都燒成灰了!”
祝伯高冷笑道:“賢侄女,你也知道裡頭是囚犯,一些犯了錯的刁民,本就該死,我的弟子都是人中龍鳳,仙緣之體,怎能冒業火之險去救幾個賤民?賢侄女既有本事得我聽危樓的陽猷符,學我聽危樓的引雷術,想必也有能耐自己將他們救出來,我等敬佩賢侄女的高義。”
流箏暗暗瞪了他一眼,不用他激將她也會去救。
她四下望了一眼,見季應玄老老實實躲在遠處,心中微定,將自己的衣裙徹底淋透,取出一麵機括盾擋在身前,一咬牙衝進了監獄徐徐向外冒煙的門裡。
季應玄見狀,眉頭蹙起。
約半炷香後,有幾個女囚犯陸陸續續跑出監獄,一露麵就被聽危樓的人看押起來。
直到再無囚犯跑出,雁流箏還是沒有出來。
季應玄眉心越擰越深,心頭無端生出一陣煩躁。
剛想她有幾分聰明,她馬上就犯個大蠢,業火非太清劍骨的命劍不能鎮壓,她怎能如此張狂大意?
季應玄有些等不住了,寒著一張臉朝監獄石門中走去。
他徐徐心道,畢竟他的劍骨還在雁流箏身上,不能叫她這麼輕易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