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長徵出關後聽說了流箏受傷的事,先召子雍前去問訊,接著便派人緝拿了季應玄,前往誡台。
誡台是罪修受刑的地方。
季應玄一介凡身,被鎖在寒冰靈障裡,受冰霜刺骨之寒、雷電殛身之痛。更有太羲宮的弟子手持幽刺鞭從旁責問,每問一句,打在身上的鞭子就更重一分。
“誘導大小姐去止善峰,你是何居心?”
“隻是為了尋找木材……”
“墨族人為何會出現在止善山上,你是如何與他們通風報信?”
“我不知。”
“為何要害大小姐的性命?”
“我沒有。”
一個不肯承認,一個不肯相信,唯聞幽刺鞭破風落下的聲音,倒刺劃破衣服,直刺進血肉裡。
季應玄垂著頭喘息,仿佛半死不活,水汽在他麵上凝成一層薄霜。
烏發垂掩,使黑更黑,白越白,黑白分明處,一雙深靜無瀾的眼睛,望之卻令人心驚。
半個時辰,三十幽刺鞭,折騰掉他半條命,卻仍問不出一個字,再打下去,隻怕會活生生打死。
持鞭弟子望向高坐觀刑台的雁長徵,請他示下。
雁長徵起身走了下來。
他接過幽刺鞭,隨意握在手中慢慢繞著,威厲淡漠的目光落在季應玄臉上,仿佛要將他剖開,直取他的靈府深處。
“你不像凡人,也不像妖魔。”雁長徵說:“凡人膽怯有畏,妖魔狂躁有恨,而你好像什麼都沒有。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季應玄的喉中血氣翻湧,出口的話卻仍是溫潤清朗:“我隻是個沒有根骨的凡人,承蒙大小姐不棄……”
“不棄?”雁長徵冷笑:“流箏她可憐你,同情你,但是她保不住你。我勸你還是放聰明些,說點實話,不要放著痛快的活路不選,去選千刀萬剮的死路。”
季應玄勉強抬起頭來,一道血淋淋的鞭痕沿著他的下頜蔓延到左胸,隨著他的呼吸而向外析出血珠。
他沒有動用靈力來保護自己,以肉體凡胎硬生生扛下了這三十鞭,所以無論雁長徵怎麼試他,都抓不到他的把柄。
他仍舊說道:“我隻是個凡人。”
話音甫落,雁長徵突然抬手,倒轉手中鞭梢,猛一用力,將並指粗的鞭梢狠狠插進了他右肩的中府穴!
瞬間碎筋分骨,血湧如注。
雁長徵握著倒轉的鞭梢,沿著季應玄的中府穴一路向下謋開,直逼靈墟穴,大有將他豎劈為半,並碎屍萬段的意思。
被綁在刑台上的季應玄動彈不得,已經疼得無力出聲,一雙眼睛血濛濛地望著雁長徵,他的臉讓季應玄想起了十年前的雁濯塵。
這樣被活生生剖開的感覺,實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他聽見雁長徵冷漠的聲音在耳畔嗡嗡作響:“流箏她為你受傷,這是你欠她的,希望你好好體會這種滋味。”
季應玄動了動嘴角,血水流經下頜,滴在腳下刺骨的堆雪中。
他的聲音艱難而清楚:“那我心甘情願……還給她。”
他比雁長徵更想償還這份被迫承受的情,掣肘他抉擇的債。他不願欠雁流箏一絲一毫,為此他寧可遭受十倍於她的痛苦。
***
青帳曳曳,燈影恍恍。
流箏再次起身將燈芯挑亮,回來時手裡端了一杯參茶,沿著季應玄失去血色的嘴唇緩緩倒入,倒一口,停一停,直到他全都咽下去。
溫涼靈潤的參茶喚醒了季應玄些許知覺,使他半夢半醒地墜入許多往昔場景中。
他夢見母親牽著他的手將他送到舅舅家,半路買下一隻瘸腿的小羊羔讓他抱在懷裡,對他說:“等你將這隻羊養大,我便會回來接你,咱們到雲京去,我開武館養你讀書。”
說罷她便頭也不回地走了,離開時背著一柄劍。
寄居在舅舅家的生活時常要看人眼色,好像所有人都懼怕他那克得父母亡散的孤煞命格。
貼身仆僮偷了賣身契翻牆逃跑,寧可見官受刑也不願照顧他起居,逢年過節家中設宴,他被禁足屋裡不許見人,隻能餓著肚子,與小羊季千裡靜靜地聆聽隔牆傳來的杯盤碰撞,歡聲笑語。
沒關係。他對季千裡說,你快快長大,等你長大了,娘就會來接咱們,她若知道我有劍骨,一定會很高興,是不是?
他的生活裡隻剩下兩件事,將季千裡養大,和好好練劍。
但是後來季千裡死了。表弟生病,道士說季千裡是邪物,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要了季千裡的命。
那時的絕望與痛苦,令季應玄至今心有餘悸。
他仍記得那夜暴雨滂沱,小院中滿是羊血的腥氣,他手裡握著一柄鐵劍站在院子裡,一邊痛哭,一邊重複地練習早已稔熟於心的劍招,滑到後又爬起,直到渾身僵硬,手腕脫臼。
他不能停,不能休。
季千裡已經死了,母親不會回來接他了。
他渾身隻剩一副劍骨,他唯一的活路隻有煉出命劍,成為和母親一樣的俠客,負劍離開張家。
才能找到她。
劍骨……他唯一的劍骨……
若是連它也被人奪去,那他還剩什麼呢?
身上又傳來疼痛,是那種熟悉的、活生生被人剖解的感覺。季應玄知道夢裡接下來的場景,那令他惡心、恐懼、萬念俱灰,無論如何都掙不開的剜心剖骨。
他不甘心——
夢境在強烈的情緒中破碎,季應玄驀然睜開眼,抓住了那隻探向他的手。
幽暗的眼底乍然滾起金赭色的蓮火,眼底的恨意與戾氣尚未褪去,吞噬了覆在瞳仁上的溫柔謙和。
他對上一雙朦朧的淚眼,是雁流箏。
她指間掐著一根銀針,針尾穿著一根長長的紅顏枯木灰拈成的線,正傾身向床裡,準備為他縫合肩上的傷口,他驟然醒來,令她有些猝不及防。
“對不起……是不是太疼了,我再去給你取些靈藥敷上。”
季應玄沒有反應,盯著她的眼神令她渾身發寒,手掌嵌住她的地方,卻又隱約覺得燙得生疼。
流箏的聲音低了低:“你的手現在不能用力,請你不要……不要亂動。”
門外傳來腳步聲,季應玄輕輕側過臉去,緩緩鬆開了她。
子雍端著熬好的藥走進來,見了這一幕,忙將砂鍋放下:“既然他已經醒了,我來縫吧,師姐。”
流箏搖頭:“不必。”
子雍知道她是真的生了氣,不敢置喙,負手走到一旁站著。
流箏又取了一指續弦膠,與麻散攪勻後,用手指輕輕塗抹在季應玄的右肩的傷口裡。她沒有看他的眼睛,卻低聲與他解釋:“白色的是用鳳喙和麟角熬製的續弦膠,能接骨續筋,綠色的是麻藥,可以緩解你的疼痛,等會兒我要用紅顏枯木灰線給你縫合傷口,你不要看。”
季應玄的目光凝在她眼角的淚痕上,重又變得深靜,仿佛醒來那一刹那的戾氣隻是錯覺。
他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將臉側向青帳拂動的方向。
流箏捏著銀針輕輕舒了口氣,下手之前對子雍說道:“去為季公子找一套乾淨的衣服,叫廚房明早準備點清淡的吃食。”
子雍應聲離開,屋裡靜下來,一時隻能聽見銀針刺破皮膚,灰線在血肉裡穿梭遊走的聲音。
季應玄安靜得連呼吸也幾不可聞,像個死人。
流箏忐忑不安地觀察他的臉色:“不必忍痛,若是疼,我下手再輕一些。”
季應玄淡淡道:“比起在誡台受刑,這算不得什麼。”
流箏手中銀針微頓,她想說對不起,最終卻沒能說出口,隻是咬住了下唇,臉色愈發蒼白。
“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了,我已和父親談好,等你養好傷,就送你下山去。”
季應玄盯著她:“送我去哪兒?”
流箏道:“你若想修道,可薦你去聽危樓,你若想回凡界,可贈你傍身之財、立命之資,依你的才能,想必會在凡界過得很好。”
她頓了頓,聲音低而淺:“我知道,你並非全無靈力,墨族的人未必能奈何你。”
這句話令季應玄的目光瞬間幽暗。
他問:“你是代雁宮主來試探我的嗎?”
流箏搖頭:“你彆怕,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也不會向你追問。”
季應玄握住了她的手腕,似乎並不打算將這句話放過去。
流箏輕輕歎了口氣:“當時在止善峰,削掉機關豹頭顱的力量絕非偶然,不是我不是他,隻能是你。你有這樣的靈力,在誡台時卻不肯反抗,我不知是因為你的力量受限,還是有什麼彆的苦衷,總之,既然你留在太羲宮比麵對墨族人更危險,我護不住你,當然不能強留你。”
季應玄在思索她話中幾分真幾分假,流箏輕輕掙了掙手腕:“讓我先幫你把傷口縫好,行嗎?”
季應玄放開了她。
並指寬的傷口被紅顏枯木灰線勉強連接在一起,血雖然止住了,傷口卻依然猙獰。
流箏起身將放涼的藥碗端給他:“裡麵有血首烏和還陽散,是補血的,你喝下之後,先好好睡一覺吧。”
季應玄依言照做,和衣閉上了眼睛。
他聽見流箏輕緩的腳步漸漸走遠,繞出房門,右手的手指微動,一枚金赭色的蓮花瓣跟隨她飄蕩出去。
院子裡,子雍正在喂幾隻兔子吃東西,見流箏出來,慌忙站起身:“師姐,你累不累,身上的傷還好嗎?”
流箏搖頭:“不必在這兒守著,陪我走走吧。”
子雍馬上將師父的吩咐拋之腦後,連忙跟上流箏的腳步,小心翼翼地勸道:“師姐千萬不要生師父的氣,師父也是為了師姐的安危著想,怕你受人所欺,遭人所害。”
流箏說:“我知道。”
她自幼生活在父兄如臨大敵的庇佑下,這種事情並非是第一次發生。
她不能責怪父親,隻能將季應玄送走,否則落在他身上的每一次傷害,都會成為她難以償還的債。
她隻是覺得,失去一個能對她的煩惱感同身受、與她惺惺相惜的朋友,令她很難過。
子雍將她失落的神色儘收眼底,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
他開口道:“那樣一無是處的凡人,師姐為何這般舍不得他,師姐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他能給的,我也能給。”
“我隻是覺得他孤零零的,有些可憐。”
流箏的歎息聲如飛絮,輕盈綿軟,縷縷不儘。
“當初我帶他回太羲宮,就像當年帶你離開破敗的城隍廟一樣,並非是想要得到什麼,隻是於心不忍。”
季應玄闔目躺在榻上,聽著紅蓮花瓣裡傳出的聲音,眉心微蹙。
他竟不知,原來子雍也是她撿回來的。
這太羲宮裡還有土生土長的東西嗎?
子雍悻悻道:“他怎能和我比。”
“他確實不能和你比,”流箏說,“你身負正清劍骨,入宮即可拜師,短短數年就能獨當一麵,可是那位季公子天資平庸,不為太羲宮所容,他不如你幸運。”
季應玄自嘲地輕笑,他的確不如子雍幸運。
天下劍骨分三品,氣清、正清、太清。氣清已是難得,太清最為罕見,幾乎百年一遇,上一個擁有太清劍骨的人是太羲宮的少宮主雁濯塵。
他沒有雁濯塵的出身,卻生了一副太清劍骨,正合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讖言。
他忍不住地想,倘他所有的劍骨隻是正清或者氣清,是否就不會遭到掠奪,或許真能憑借那一點資質,進入太羲宮修煉,成為與子雍一樣的人。
那樣才堪稱幸運。
這一點妄想像血沫生出的花朵,在傷口的劇烈疼痛裡轉瞬即逝。季應玄想起從前,想起夢境,又想起雁濯塵的傲慢,雁長徵的冷酷。
修長的手指緩緩攥緊,青筋若隱若現。
可是天命既然給了他一身太清劍骨,又讓他曆經業火淬煉而不死,他憑什麼要將自己的東西拱手讓人?
承了雁流箏的情,他已加倍償還,接下來,也該輪到他來清算恩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