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流箏來客院找季應玄,隨身還帶了一隻竹籃。
“後山水崖附近的草更鮮嫩,咱們經過的時候采一些回來喂兔子。”
她對這幾隻兔子果然是上了心,叫季應玄想起雁濯塵說的話,說她隻是心好,對撿來的阿貓阿狗都格外照應。
心好麼。季應玄心中輕嗤,這樣高高在上、俯身施舍的心好,未免太廉價了些。
他眼見著流箏用清潔符打掃了竹筐,喂給母兔一把新鮮的蒲公英,又將小兔挨個抱在懷裡摸了摸,這才整衣起身,對季應玄道:“走吧。”
幾隻兔子眼巴巴地望著流箏,母兔吃完了草,仍在咂巴嘴。
季應玄與流箏盈盈含笑的目光相對,垂目靜默片刻,說道:“不急,可以再喂一些。”
流箏道:“它的腿傷還沒好,整日在竹筐裡蜷著,我怕喂多了會積食,等下午回來再喂也不遲。”
季應玄道:“下午未必回來的早。”
見他態度堅持,流箏笑了笑,隻好拔了幾根苜蓿草喂給母兔,又將小兔挨個摸了一邊。
“這回可以走了吧?”
她開啟機關鳶,兩人乘鳶而起,衝向太羲宮北側的防護法陣,法陣識得流箏的身份,如水波輕漾,觳紋乍現,開啟了一道出口。
三千丈止善山,高不可攀,風雪飄搖。
這回流箏記得提前畫了防風符,用的是祝錦行送給她的陽猷符紙。符紙貼在機關鳶頭頂,淡黃色的瑩光形成一道屏障,將風雪都阻隔在外麵。
季應玄望著那道符紙,想起了遠在掣雷城的祝錦行。
他突然出聲問流箏:“你為何會喜歡祝錦行?”
流箏正心無旁騖馭鳶,被這個問題震得猛然一抖,機關鳶險些撞到山石上,情急之中,卻是季應玄穩穩扶住了她的小臂,溫聲道:“小心。”
他看不見流箏的臉,隻見她白玉似的耳朵染上一層俏紅:“怎麼人人都知道,我表現得如此明顯嗎?”
季應玄不答反問:“你待他這樣上心,倘若他背叛了你,你會如何?”
“背叛?”流箏覺得這句話頗有些突兀,笑道:“祝公子不是兩麵三刀的人,何況我與他之間尚未有山盟海誓,談何背叛?”
“你看人真是太容易走眼了。”
他的聲音很輕,流箏從呼嘯的風聲中回過頭:“你說什麼?”
“我說,”季應玄嘴角勾了勾,深靜的目光裡藏著幽暗的波瀾,“雁姑娘果然心好。”
流雲如刀,飛雪似針。
機關鳶沿著陡峭的山壁攀飛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極高的高空,低頭可見止善山南北縱橫高聳,像一條臥棲的龍脊。
在山脊的中央,於千萬裡綿延的素白中,有一座玄色的山峰,是止善山的最高峰,名為不悔峰。
不悔峰從不積雪,紅顏枯木隻生長在不悔峰上。
“據說兩千年前,太羲神女以身鎮壓業火後,力竭而亡,她的脊骨化作了止善山。”流箏若有所思地推測道:“聽說她是世上第一位劍仙,那這最高的不悔峰,會不會就是神女的劍骨所化?”
機關鳶在不悔峰的一處平地上收斂雙翼,重又化作一枚宮鈴。
季應玄抬手撣去落在領上的霰雪,雪光空濛冷清,照在他臉上,卻襯出春光般的豔色。
他含著這三分豔色的笑望向流箏,仿佛戲謔,仿佛嗤然,是他之前從未有過的神情,流箏望著他,一時有些愣住。
聽他說道:“太羲神女的畢生修為與性命皆係於劍骨,在她的命劍與業火同鎮地底的那一刻,她的劍骨就已經碎了,所以她才會藥石無醫,落得身死燈滅的下場。”
“劍骨……碎了?”
“所以,流箏……”
季應玄緩步走近她,抬手摘落藏在她鬢間的一粒雪花,聲音緩而冷:“劍骨這樣重要,倘若被人奪了去,那該有多恨啊。”
流箏幾乎被他晃花了眼。
她尚在思索太羲神女的故事,乍然聽見這一聲似喑似歎的“流箏”,激得她渾身一抖。
望著那朵精致美麗的雪花在季應玄指尖緩緩融化,她心裡浮生出一個隱秘的猜測,使她突然心跳加快,頗有些手足無措。
怪不得他堅持要一起來取紅顏枯木,怪不得來時的路上,他多番打探她與祝錦行的關係,言談之中頗有她遇人不淑的慨歎。
沿著這個猜測往前想,從前許多未曾細思的線索也一一浮現在腦海中。
譬如他儘心竭力為她改造機關鳶,受父兄的為難而麵不改色,收留她撿回的兔子,贈她象儀盤……
樁樁件件,她記得清楚,想得認真。
以至於無暇細思他最後一句話裡暗藏的隱秘殺機。
“原來你約我出來,是這個意思啊。”
季應玄望著她緋紅的雙頰,見她麵上的神情一時羞赧又一時無奈,袖中欲召出紅蓮的手頓了頓。
他倒是要聽聽她說的“這個意思”究竟是哪個意思。
流箏著實在心中斟酌了好一會兒,抿了抿唇,柔聲說道:“多謝你的心意,你這樣看重我,我很榮幸,但是我已經心有所屬……季公子,我恐怕要辜負你的情意了。”
季應玄一口氣梗在胸中,簡直要氣笑了。
他頭一回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不識好歹。
他看上去很像是要與她訴衷情嗎?
流箏望著他微寒的神色,以為他是不高興了,忙又開解他道:“哎呀你不要難過啊,並非是你不夠好,你很好,和你做朋友這段時間我很開心,隻是凡事要講究先來後來,畢竟在認識你之前許多年,我便已認識祝公子了。”
季應玄十分無語。
流箏頓了頓,小心翼翼問他:“你心裡是在生氣嗎?那……那你以後還肯理我嗎,咱倆還能做朋友嗎?”
季應玄掩在寬袖裡的修長五指緩緩攥成拳,骨節隱約咯吱作響。
如果他現在動手剖了她的劍骨,她該不會覺得他是因愛生恨,惱羞成怒了吧?
簡直荒誕!
她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
雁流箏正半是忐忑半是關心地望著他,雙目盈盈如照水,細眉纖穠如遠黛,兩頰與鼻尖凍得發紅,卻似天然的粉妝。
鬢邊吹落一綹青絲,撫過麵上,讓人想起拂過鏡湖的濯濯春柳,想起開在黑山白雪裡的一支凝聚了萬物之靈的降真花。
她那樣純摯且專注的眼神,令季應玄心中更堵了。
半晌,他牙關裡擠出了三個字:“我沒有。”
他沒有傾慕她,更沒有因她的拒絕而生氣,他是很單純地想殺了她。
隻是這話說出來,要怎樣令她相信他絕非惱羞成怒?
雁流箏卻看破不說破地彎眉一笑:“沒有就好,走吧,咱們去找紅顏枯木。”
她向前走了兩步,見季應玄仍直愣愣杵在原地,又折身回來,出於安慰的意圖,輕輕拽住了季應玄的袖子,拉著他往前走。
玄岩輕脆,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哢嚓”聲。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流箏懷疑自己傷了他的心,正絞儘腦汁地想著該怎樣哄他高興一些,季應玄則在糾結,他現在到底該不該動手。
錯過今日,要等一個月,屆時雁濯塵已經回太羲宮,變數太大。
可若是現在動手……
他殺她分明是為了報仇討債,若被誤解成因愛生恨,這潑天的冤枉他該找誰去分辯?
思來想去,他取了個折中的法子,於袖中暗暗捏了一道訣,倏然間紅光閃過,飛向周坨山的方向。
既然他不方便動手,那就另外找個人來動手便是。
紅顏枯木並不好找。
據說此木是由太羲神女的鬢發化成,於凡人有生死肉骨的靈效,被砍斫後卻不可再生再長,顏色又與腳下的玄岩相近,因此找起來十分麻煩。
兩人沿著山峰上的緩坡走了小半個時辰,麵前終於出現了一棵紅顏枯木。
流箏高興地跑過去,正要掏出彈丸機括劍將它砍下來,季應玄卻緩緩說道:“這棵不行。”
“啊?”流箏不解。
請的援兵還沒到,季應玄當然要多拖延一會兒:“這棵紅顏枯木紋理太疏,顏色太淺,燒成灰後製成的繩子也功效有限,會妨礙象儀盤的精確度。”
“這樣啊……沒關係,咱們再往前走走,另找一棵。”
……
一連找了四棵紅顏枯木,季應玄要麼嫌木質不夠好,要麼嫌形狀不夠直,流箏心中暗暗納悶,既然是要燒成灰,那直一點彎一點又有什麼分彆嘛。
她已經走得雙腿發酸了!
流箏心裡暗暗叫苦,她悄悄抬目瞧季應玄,見他殷唇輕抿,眉似微蹙,頗有幾分美人傷懷的神姿,想到他剛剛被自己拒了個大跟頭,這會兒就不好意思再開口拒絕他了。
季應玄見她的步子越走越慢,鞋底開始在玄岩上擦著走,適時地說道:“雁姑娘,不妨休息會兒再找。”
流箏求之不得,連忙拉著他找了處背風的地方坐下。
她一邊抬手捶腿,一邊試探著與季應玄搭話:“其實咱們修仙的人,不必拘泥於俗相,男修與女修之間也並非隻有情愛,有時候君子之交反倒比男歡女愛更長遠,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季應玄目光落在遠處,不鹹不淡地點點頭:“明白。”
他在心裡給墨問津掐時間。一炷香內墨問津要是趕不到,他回頭就去放火燒了周坨山。
流箏卻覺得他不明白,試圖給他舉例子:“譬如我爹娘,你彆看他們現在這樣恩愛,一百多年前那也是——”
話音未落,忽聽身後一聲轟隆作響。
流箏的身體比意識更快覺察到危險,倏然起身的同時拍出一張防禦符,金光符文從她掌中閃出,擋住了崩裂襲來的碎石。
麵前彌漫的冷煙裡,逐漸顯出一個龐然大物的影子。
流箏從繡囊裡取出彈丸機括劍,隻聽哢嚓幾聲細響,指節大小的彈丸拆分重組成一柄三尺長的玄鐵劍,劍身遍布機竅組合的紋路,因提前注入了上等的靈力而散發著冰紫色的光芒。
她左手持符,右手持劍,緊緊盯著麵前的影子,不忘叮囑季應玄道:“快躲遠一些。”
季應玄置若未聞。
待冷煙散去,流箏終於看清了麵前的玩意兒,竟是一頭兩人多高的機關獸!
獸形似豹而生兩翼,以明珠為睛、玄鐵做齒,腹中以烈火驅動,嘴裡徐徐向外噴著白煙。
擱在平常,見了這樣威風的機關獸,流箏一定會愛不釋手地撲過去,此刻卻隻覺得棘手。
她緊緊盯著騎在機關豹身上的墨問津,抬手拍出一張箭符,符紙在半空化作一陣靈光箭雨,不料對方早有準備,墨問津袖中一揚,展出一張機關盾擋在身前,至於那機關豹,身如銅牆鐵壁,符箭射在它身上後被紛紛彈開,不僅沒有傷到它,反而激怒了它。
機關豹長喉跺地,其力量之強橫,震得流箏雙腳發麻。
在墨問津馭著機關豹迎麵衝來的間隙,流箏迅速祭出機關鳶,卻不是為了躲避,反手將一旁的季應玄推了上去。
“是墨族,衝你來的,快走!”
一聲嘯唳,季應玄冷不防被機關鳶載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