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流箏說她自出生時便天生弱質。
她迎風咳血,動輒生病,太羲宮裡的醫修斷言她很難成人。
為了給她治病,爹娘險些愁白了頭發,哥哥更是不辭辛苦出宮遊曆,遍訪危山險水,尋找海上仙方與珍稀靈藥,喂飯一樣全都塞給她。
“十歲那年,我真是差一點就病死了。”
雁流箏後怕似的歎了口氣,轉而又笑起來,雙眼彎彎,梨渦隱現,被陽光映得如玉瑩瑩。
“幸得天命眷顧,哥哥恰巧尋到了萬年參,雖然治病的過程很是折磨,但我的病確實全好了,整個人像脫胎換骨了一樣。”
萬年參……季應玄的表情有些微妙。
流箏自以為猜到了他的心思,安慰他道:“季公子不必憂心,我哥他將你打成這樣,我肯定會負責到底,我們太羲宮也是堂堂正正的仙門,絕不會做仗勢欺人的事。”
季應玄簡直要聽笑了。
原來太羲宮是堂堂正正的仙門麼。
他怕自己再聽下去,真的會忍不住對雁流箏動手,借口頭疼發暈,說想休息一會兒。
“那我不打擾你了,晚些時候請人送些吃食給你,你喜歡吃什麼?”
季應玄說他不挑,流箏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望著她輕雀般歡躍著離去的背影,季應玄麵上溫和恭謹的神色漸漸冷下來。
昨天他在北安郡向他舅舅張郡守逼問劍骨的下落時,張郡守難以忍耐被剝皮斷骨的疼痛,顫顫交代了一個名字。
太羲宮少宮主,雁濯塵。
十年前他離開太羲宮,四處尋訪的根本不是什麼靈丹妙藥,而是能替換給雁流箏的劍骨。
他用術法盜取當年朝廷科舉取士的題目,以此作為交換,誘使張郡守在自己外甥的茶水中撒下符藥,然後趁著他意識清醒卻無力反抗時,用一柄生了鏽的屠羊刀,活生生剖開了他的後頸,奪走了他的劍骨。
那是血淋淋從人身上剝離的劍骨,可是雁流箏剛剛說什麼……萬年參。
輕輕巧巧地將這樁罪孽,變成了一塊腐爛的木頭。
太羲宮眾星捧月、受儘寵愛的大小姐,如今正占用著原本屬於他的劍骨,卻裝作對此事一無所知,逼真得仿佛將她自己也騙過去了。
可惜他尚未逼問出取回劍骨的方法,張郡守便畏罪自儘,否則他今日便能取回劍骨,然後一把火燒了太羲宮,何必再與她惺惺作態,虛與委蛇。
***
流箏不知道季應玄的口味,便挑了些自己喜歡吃的,著人送去了客院。
送吃食的管事見了季應玄的模樣,心中大覺不妥,連夜報與雁宮主與宮主夫人知曉,於是第二天早晨,季應玄被請到了觀世閣裡。
他一走進去,就有十幾雙探詢的目光釘在他身上。
坐在上首的是雁長徵和其夫人,雁濯塵站在他們身側,兩邊分列著八個年紀不同的男子,都是雁長徵的門下弟子,雁流箏的師兄們。
雁家人的相貌都極出挑,雁長徵與其夫人已有二百多歲,因修道之故,瞧著隻有凡人三十歲的年紀,雁濯塵雖是二十歲的模樣,實際上也有一百多歲,隻有雁流箏年紀最小,芳齡不到二十,卻集全家之所長,眉目端正明豔,氣質溫柔可親,是全師門護在掌心裡的明珠,捧在天穹上的明月。
所以雁流箏從凡界帶回一個姿容標致的年輕男人,眾人對這件事的態度都很微妙,尤其是一眾師兄,打量季應玄的眼神既鄙夷不屑,又如臨大敵。
季應玄態度從容,恭謹平和地同眾人見禮,沒人說話,雁長徵身後的琺琅掐絲屏風邊卻突然探出一個頭,是雁流箏。
她對著這派肅穆的場景笑出聲,春風似的,照得這屋裡也亮堂了幾分。
“你彆害羞,”雁流箏對季應玄說,“我爹是太羲宮的宮主,他想看看你的資質,說不定能收你做徒弟。”
雁長徵蹙眉輕斥她:“說了不許你過來,怎麼又偷聽。”
流箏小聲道:“我怕你們欺負他。”
雁濯塵臉上沒什麼表情,眾師兄聽了都十分嫉憤,愈發瞧這凡界小白臉兒不順眼。
雁長徵讓流箏回避,流箏卻一把摟住了她娘的胳膊,鑽在她娘懷裡,有恃無恐地朝雁長徵眨眨眼。宮主夫人忍俊不禁,摸了摸她的頭發,這是允許她留下的意思,雁長徵不好說什麼,轉頭去看季應玄,心裡歎了口氣。
本想給他些為難,逼他離開太羲宮,如今當著流箏的麵,卻不好做的太過了。
他問季應玄:“你如今多大年紀,從師何人,修的是什麼道?”
季應玄的目光從流箏身上收回,垂目溫聲道:“小生今年二十有三,因天資拙鈍,又缺少機緣,所以紅塵裡虛度半生,隻學了些工匠手藝,沒有從什麼師,也不曾修什麼道。”
雁長徵問:“這麼說,你沒有劍骨?”
季應玄垂落的目光裡陡然有一瞬的冷意,語氣卻是輕淡自愧:“沒有。”
“這就難辦了,我太羲宮是劍修門派,你若沒有劍骨,煉不出本命劍,入不了逍遙道,隻學些花架子的招式有何意義。”
雁長徵頓了頓,朝站在最末首的年輕弟子說道:“子雍,你同他過兩招吧。”
子雍早已躍躍欲試,聞言祭出了自己的命劍,季應玄卻隻得了一把桃木劍。
流箏小聲說這有點欺負人,雁長徵說道:“凡界兵器在劍修的命劍麵前不堪一擊,他既沒有劍骨,煉不出自己的命劍,給他鐵劍也好,木劍也罷,又有何分彆?”
確實沒有分彆。
季應玄有些不耐煩這沒完沒了的試探,望著對麵持劍的子雍,正在考慮是接受羞辱,還是直接將他的命劍捏碎。
正欲出手之際,卻聽流箏頗有些不服氣地說道:“沒有命劍又如何,我也沒有自己的命劍,師兄們未必打得過我。”
她說她沒有自己的命劍?
季應玄微怔,這一猶豫的功夫,子雍持劍逼到了麵前。
他平日裡最黏流箏,醋意最大,又年輕氣盛,是以這一劍招式淩厲,毫不顧忌對方是個沒有命劍的凡人。
季應玄克製住了反擊的念頭,隻作勢持劍格擋,桃木劍迎鋒折斷,他倉促後退,還是被沒有收斂的劍風掃到。
發冠碎裂,烏發散落,幾截斷發落在地上。
季應玄抬手碰了碰眼角,摸到了新鮮的血痕。
“子雍!”流箏蹙眉喊了一聲,她正要起身上前,卻被宮主夫人輕輕按住。
宮主夫人和氣溫婉,啟聲說道:“子雍,尋常比試,你鋒芒太過了。”
子雍見傷了人,訕訕收了命劍:“我怎知他如此不堪一擊……師娘,師姐,我錯了。”
雁長徵說:“此事不能全怪子雍,季公子雖然求道心熾,卻實在不適合入我太羲宮門下,季公子,你覺得呢?”
季應玄將斷落的發絲和玉冠碎片拾起,臉上淡淡的,並沒有眾人意料中的羞憤表情。
他說道:“太羲宮以才取人,我這樣的天資,本不該妄生非分之想,隻是承雁姑娘高看,所以忝顏一試,如今這個結果,我當然心服口服。”
他看了雁流箏一眼,似含落寞,似是豁達,配合他如今這副狼狽卻不難看的模樣,實在是叫人心生不平。
他說:“隻是我答應了雁姑娘幫她改進機關鳶,以報答她高看之恩,等此事完成,我便離開太羲宮,不再叨擾。”
流箏抿著嘴唇不說話,看樣子是有些不高興了,隻是她娘的手搭在她手背上,她便沒有說什麼。
這個結果,算是令眾人都滿意。
***
一朵業火紅蓮悄無聲息穿過太羲宮的結界,飛往周坨山。
周坨山裡,墨族少主墨問津正手持一把精巧鋒利的精鋼锛,專心雕刻一塊手心大小的圓木盤。趁著他抬頭擦汗的功夫,紅蓮擠到他麵前,蓮蕊中的火苗險些舔上他手心的半成品,嚇得墨問津猛得後退了一步。
紅蓮輕轉,化作一麵銅鏡模樣,鏡子中出現了季應玄的臉。
“蓮主大人,您可真是……”
墨問津心有餘悸地捂著自己的半成品寶貝,正要抱怨幾句,忽然看見了他眼下那抹血痕,猛得瞪大了眼睛。
“哎呀,難道這是您研究的獨特妝容嗎,像您這樣道法高深,總不會是受了傷吧?”
季應玄掀起眼皮冷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真是受傷了呀?嘖,這要是給我二妹知道,今晚就殺到太羲宮去,那就有熱鬨看了。”墨問津笑出了兩個酒窩。
季應玄往他懷中一望,說道:“令妹若來,請她將你新近研究的寶貝都帶上,我拿來養紅蓮。”
墨問津知道他真的能作出這般焚琴煮鶴的行徑,忙收了嘴上神通,連道:“不好不好,哪敢攪擾蓮主大人的正事。”說罷撓撓頭,又問:“蓮主大人聯係我,是有什麼吩咐嗎?”
季應玄道:“有一隻玄鐵鍛造的機關鳶,展開時能載動兩人,收攏後體型如麻雀,我想問問你,能否再進一步改造,使其收攏後縮成彈丸。”
“有圖紙嗎?”
“我畫給你。”
季應玄闔目,心念微動,周坨山的紅蓮分出一瓣,用紅線粗細的業火淩空畫出了機關鳶的構造圖,不僅是立體的,而且十分詳細。
墨問津驚訝於他的記憶力:“這機關鳶十分精巧,有我墨族的古風,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季應玄說:“這是太羲宮雁長徵之女雁流箏的坐騎。”
墨問津聞言挑眉:“啊,太羲宮啊……”
他臉上露出八卦好奇又不敢多嘴多問,怕季應玄把他的寶貝拿去喂紅蓮的表情。
季應玄簡單告訴他始末:“我要找的東西確實在太羲宮,而且是在雁流箏手裡,隻是我尚未查明將它取回來的法子,所以要在太羲宮待一段時間,需要取得雁流箏的信任。”
“改進機關鳶,是為了討好雁大小姐嗎?”
“討好”這個詞,令季應玄眉心微蹙。
“可以改,可以改。”墨問津自知說錯話,忙將話題轉移到機關鳶上。
他用手指揮著紅蓮花瓣,現場對著機關鳶的圖紙修修改改,一邊改一邊又忍不住多嘴:“所以蓮主大人,您臉上的傷到底是怎麼弄的?”
墨問津此人,愛八卦如愛機括,可以三天不吃飯,但是不可以三天找不到樂子。
看在他幫忙還算積極的份上,季應玄將今日發生的事簡單與他說了。
“嗯……雁長徵與雁濯塵的態度很正常,他們這些仙門世家,一向看不起凡人,何況虧心事做多了,總要提防著點,但我覺得,雁大小姐的態度有些奇怪,她為何如此熱心地想要留下你?”
此事也問中了季應玄心中的疑惑,因為雁流箏的幫忙,他進入太羲宮的過程比想象中容易了許多。
可是,她為何要這樣做?
“莫非她已懷疑我的身份,想要將計就計嗎?”
墨問津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他三下五除二將機關鳶的圖紙改好,照著這圖紙對機關鳶進行改進,它可以縮成彈丸大小,若是能再注些靈力進去,重量也會變得很輕。
墨問津對此十分滿意,嘴上的門不由得又鬆了。
他對季應玄道:“照照鏡子吧,蓮主大人,您這副花容月貌,連我二妹看了都迷糊,那雁大小姐又不瞎,擺明了是喜歡上你了唄。”
季應玄聞言微怔,腦海中浮現出雁流箏言笑晏晏的模樣。
先是驚訝,而後是漸漸的惱怒,漆黑的瞳孔中泛起譏誚的涼意。
他抬手碰了碰眼下的劍痕:“喜歡什麼……這張臉麼。”
就像喜歡他的劍骨一樣,喜歡,然後奪為己有。
墨問津提醒他可以加以利用。
“雁大小姐這樣天真的性子,一旦墜入情網,很容易奮不顧身,隻需你說兩句軟話,想知道什麼她都會告訴你,這不比你用機括術去討好她更便捷嗎?”
季應玄垂目不語,似在思索這件事的可行性。
院中響起輕巧的腳步聲,雁流箏人未到,聲先至,撲棱棱驚起庭樹上的飛鳥。
“季公子,你在嗎?我給你帶了點藥。”
墨問津挑眉,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