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一行大雁披著彩霞南飛,似是飛向仙境。村落外,風吹麥浪,雖已逐漸進入秋季,卻絲毫不見秋的涼意。
遠處的林子裡,蟬鳴好似催促遠行的人快點歸家,一陣暖風忽起,樹葉碰撞的聲音也好似在為滿載而歸的家人歡呼雀躍,一切美好而溫馨。
樹林的山腳下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園子,庭院後有大片的藥田,庭院隻有七八間房舍,庭院前麵晾曬著各式各樣的常見藥材,庭院名為無名園。園子不遠處一條清澈的小溪穿林而過,儼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
“看鞠!”一個身著青色衣衫的孩童嘻哈著將腳下的蹴鞠朝著站在院子中央的的另一小孩兒踢去。
那個穿著藍色布衣的孩子,眼睛裡閃過一絲狡黠,眼看蹴鞠朝著自己飛過來,卻沒打算抬腿去接,反而猛的一蹲,蹴鞠徑直朝著身後晾曬的籮筐砸去。
“溫允!”一個穿著布衣的老頭帶著草帽,腳上穿著草鞋,手裡提著一筐草藥,剛好走到門口撞見這一幕,臉上止不住的怒氣,抄起門口放著的掃帚就朝這青衣孩童打過來。
溫允扭頭看見門口這架勢,還玩什麼蹴鞠啊,邊跑邊指著那藍衣小孩大喊著“啊啊啊啊,救命啊,不是我乾的!爺爺!!是李瑾沒接住我的鞠,是他!!!”
溫允好好認錯就罷了,還火上澆油公然甩鍋。孟老頭子的火氣更壓不住了,“你個小兔崽子!我說了多少遍彆在院子裡玩蹴鞠,你就不聽是吧?!!還狡辯,我親眼看著你把我曬的柴胡打翻了!”
溫允繞著各個晾曬的草藥筐滿院子跑,溫爺爺投鼠忌器怕打翻草藥反而一直沒追著,眼看那小崽子就要跑到廚房去找溫奶奶做靠山,索性把掃帚一扔,“溫允,你這個小崽子彆跑了,我不打你了,給我滾過來把灑在地上的柴胡都撿起來放好,要不然彆吃晚飯了!”
“爺爺,你說話真粗魯”溫允腳往散落在地的柴胡走去,嘴裡還小聲嘟囔著,溫爺爺反手一個巴掌就拍在他腦袋上了。
“噗嗤。”偷偷躲在堂屋邊吃糕點邊看熱鬨的李瑾還是沒忍住笑出了聲,結果越想越好笑,直接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笨蛋溫允哈哈哈哈你真的太笨了。”
“李瑾,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彆吃我帶來的綠豆糕!”
“就不,我就吃,就吃!”
兩個才比桌子高一點的孩子又開始在院子裡追逐打鬨起來。末了還是溫爺爺佯裝生氣說道,“還不趕快把地上的柴胡收拾起來,還吃不吃飯了?!”
對於孩子來說,啥事兒有吃飯大呀,溫允也不追李瑾了,忙慌著把地上的柴胡仔細撿起來,因夠不著晾曬的架子,也就把籮筐放在地上,轉頭要去吃飯。
“你們倆泥猴子,洗了手臉再來吃飯。”溫奶奶端著最後一道菜從廚房出來,看著這倆玩的滿身是汗和土就想上桌的孩子笑著說道。
飯桌上,兩葷兩素,帶著點藥香,清淡卻可口,兩個孩子互相爭搶著吃,很快就吃飽了。
“爺爺,我爹說皇上選中我去宮中做皇子伴讀。”小孩子哪閒得住,吃飽飯了,但嘴不能停,撿著新鮮事兒就急著分享。
溫爺爺抬頭看了眼李瑾,發現他不著痕跡地低下了頭,轉頭和溫允道:“挺好,讀書明理辯是非,就是宮中不比家中,你萬事要記著謹言慎行。”
“知道啦知道啦,爺爺,我多討人喜歡你又不是不知道。”溫允笑嘻嘻的說道。
飯後,溫老爺子支使自己的小孫子去幫溫奶奶打雜,將李瑾叫入屋內。
“小瑾,你想讀書嗎?”
李瑾垂眸片刻後,抬眼正對著溫爺爺說道:“想,也不想。”
“哦?說說看,怎麼個想也不想?”
“想,是因為正如爺爺您所說,讀書明理辯是非;不想,是因為這世間給女子讀的書少之又少,而我,想讀與溫允一樣的書。”
溫老爺子本就知道李瑾是個有主見的娃,自五歲被送來時,就不哭不鬨,反而和他說,她之後想做個男孩。到他這裡三年來,跟著他認藥學醫,也聰明的很,磕了碰了的也當作沒看見,很是堅強。饒是如此,溫老爺子還是被她的這一番話驚到了,畢竟她才是個八歲的小娃呀!
“好,爺爺既然答應把你當男娃對待,那自然與溫允一樣。”溫老爺子一把抱起李瑾,笑著說道。
李瑾一把抱住溫爺爺的脖子,“小瑾就知道爺爺最好啦!”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李瑾拿著書,心不在焉的讀著,頭時不時的往門口瞟,那眼神,真的可以說是望眼欲穿了。也不知道讀了多少遍的任重道遠,終於看見溫爺爺提著大包小包的出現在林子的小路上。李瑾慌忙放下書,朝外麵跑去。
“爺爺,爺爺,您回來啦!我幫您拿東西!”李瑾屁顛屁顛的跑過去獻著殷勤,緊接著裝作不經意的說道,“爺爺,您知不知道明兒什麼日子呀?”
溫爺爺低眉瞅了眼這個隻比他低小半個頭的李瑾,隻歎小孩子就是長得快,這才要過十三歲生辰,怕是沒多久可能都要比他還高了,嘴上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說:“嗯?什麼日子?不就是平常日子?”
李瑾明知爺爺逗她,也不戳破,反而佯裝生氣的說:“爺爺竟連小瑾的生辰都忘了!以後小瑾和爺爺不是天下第一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你還要不要生辰禮物了?”溫爺爺成功被逗笑。
“當然要!爺爺給小瑾買什麼好東西啦?”李瑾兩眼放光的看著溫老爺子,看得出來早就在等溫老爺子說禮物的事兒了。
“你手裡拿的都是我在城裡給你買的糕點,裡麵有你最愛吃的翠玉樓裡的綠豆糕,那便是給你的生辰禮。”溫老爺子說著把手裡剩下的東西都給到李瑾的手裡,雙手背著去找溫奶奶說話了。
李瑾把手裡的包裹拆了個遍,果然都是些好吃的吃食。說到底還是小孩子,這些吃食雖然都是她愛吃的,可是生辰禮隻有這些,難免有些失望,晚上吃飯都少吃了許多。溫老爺子卻裝作沒看見,依舊笑嘻嘻的和溫奶奶嘮著家常。
雞鳴打破夜晚的寧靜,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漸漸灑在院子的一角,新的一天開始了。
李瑾每日天明就醒,然後洗漱完畢之後就開開心心地跟著溫老爺子一起晾曬前一日采的藥草。今日卻故意賴床到日上三竿,才耷拉著腦袋,悻悻的從屋子裡出來,剛走過堂屋的桌子,餘光瞟見了什麼,又倒了回來。
桌子上放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盒,是上好的紫檀木。李瑾打開盒子,裡麵是一件玉佩,正中間的主玉是兩朵折枝八瓣花,以枝葉相交為圓形,中間鏤空,花瓣肥厚內斂,依次綻放,真的是極美,上麵用金線穿了一片雲頭型玉珩,其下連了三簇長方形瑀,最下方中間是一片珩形墜飾,兩邊則各有一個玉滴和玉璜。哪怕李瑾對玉知之不多,可手握這玉溫潤光滑,色澤透亮,便知是極好的青白玉。李瑾輕輕拿起,玉之間響起悅耳的碰撞聲,仔細端詳,則看見八瓣花的背部刻了“瑾”字。
李瑾極少哭,可當將這玉佩捧在胸前時,眼淚已經控製不住的流了下來,《禮記·玉藻》中記載:“古之君子必佩玉。……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後玉鏘鳴也。故君子在車則聞鸞和之聲,行則鳴佩玉,是以非辟之心,無自入也。……凡帶必有佩玉,唯喪否。佩玉有衝牙。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君子與玉比德焉”,她知道,這是爺爺對她的期許和極大的偏愛。
“誒呦,有人掉小金豆嘍!”溫爺爺剛好從院子裡進來,看到李瑾在偷偷擦眼淚。
李瑾一下子破涕為笑,還嘴硬道:“我才沒有!”
“行行行,你沒有你沒有,怎麼樣,現在你還和我天下第一好嗎?”溫爺爺調侃道。
李瑾開心的跑過去抱住溫老爺子, “爺爺是全天下最好的爺爺!我永遠和爺爺天下第一好!”
溫老爺子輕輕拍了拍李瑾的後背,沉默了片刻說道:“小瑾,你家裡派人來接你了,已經在外麵等著了。”
李瑾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攏,眼中閃過一絲冷意,雙臂慢慢地回收,與溫老爺子相對而立。
“家?什麼家?我現在不就在家嗎?”這幾秒鐘,李瑾已經慢慢地調整好表情,再次微笑地說道,隻是這次的笑容裡好像有許多的裂痕,輕輕一碰就碎了。
“唉”,這一聲歎息,溫老爺子好似也在說服自己放手,“小瑾,爺爺知道你舍不得我們,舍不得這裡的一切,我們亦舍不得你。”溫老爺子剛開始說,李瑾的眼淚就開始啪嗒啪嗒往地上掉了。溫老爺子邊替她擦眼淚邊將李瑾拉到旁邊的凳子上坐下,繼續道:“你知道的,你父親是我們禹國的當朝宰相,你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當年,你母親一胎雙子,滿月宴時整個京都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前來祝賀,想沾沾龍鳳胎的喜氣,宴席都擺了三天,連皇上都親自給你們賜名璟、璵。然而,你與李璵二人不知何故,自三歲開始便相繼生病,你好了他病,他好了你病,這一病就是一年。你父母遍尋良醫都不知何故,後你母親去靜園寺上香時一遊方道士路過,告知你母親需將你與李璵異府而養至本命年後方可化解。你母親起初不信,可一月後你二人突然病情加重,你母親不得已抱著你來到我院前,陳情原委,求我救救你。”溫老爺子收回回憶的目光,喝了口茶,終於下了決心,摸摸了李瑾的頭,不舍地說道:“如今,你該回去了。”
溫老爺子名叫溫衡,是禹國第一神醫,但脾氣古怪,早年在宮中當禦醫,後不喜宮中繁文縟節,年僅四十就以年紀大了乾不動了請辭,而後和夫人出去雲遊行醫了五年。李夫人找來的那年,溫衡才剛到京都半個多月。說來也奇怪,李璟兒到了溫衡的無名園,溫衡搭脈也隻診出是風寒之症,下了幾副藥,吃了兩三天便好了。溫衡看她機靈良善,爺爺長爺爺短的叫,喜歡的緊,便收了她做關門徒弟,同意了李夫人所請,而李璟兒便自此成了李瑾,健康快樂的到了今天。
李瑾的眼淚仍止不住的掉,卻沒發出什麼聲音。
溫衡看著她,還是沒忍心安慰道:“你這孩子,爺爺還道你聰慧,怎的今日就轉不過彎兒呢,如今你我之彆既不是生離,更不是死彆,你在京都城內,我在京都城外,坐馬車不到一個時辰便能見,你又何必哭哭啼啼好像再也見不到了一樣。快彆哭了,真醜。”
李瑾終於被溫老爺子逗笑,雖還是難過,但終究用袖子擦乾了臉上的鼻涕眼淚,站起身又跪下,行了一個大禮才起身。“爺爺永遠是小瑾的至親,孫兒定常常來看望,小瑾亦感念這麼些年的教養之恩,定將爺爺教小瑾的醫術發揚光大,不負這些年的所學所習。”
溫衡拉過李瑾的手,拍了拍,說道:“我孫兒健康喜樂便足以,走吧,去換身衣服收拾一下,我就不送你了,你也不用再來辭行了。”說完,便轉身進了左側的書房,直到溫奶奶將李瑾送上回程的馬車都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