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1 / 1)

與隆冬大雪不同,那是一個春日,豔陽高照,大宣國皇城。

“淩州殿下,您小心些,莫摔了。”

衛淩州方才六歲,臉上的嬰兒肥還沒有褪去,像個奶團子。他邁著短小的腿,跑在前麵放風箏,身著粉色宮裝的宮女跟在他的身後。

一舉一動,皆小心盯著。

婁詢與幾位皇子也在放風箏,他們瞧見衛淩州也來了。幾個人聚在一起,笑成一團。他們彎下腰,自地上撿起幾塊石頭,朝著衛淩州走過去。

一下,一下地砸過去。

“喂!涼國的那個煞星!你不去冷宮裡待著,跑出來放風箏?你也配踩在我宣國的土地上?”

宮女連忙跑到衛淩州身旁,朝著婁詢跪下去:“四殿下。”

衛淩州抬眸,粉白色的手指捏成拳。

婁詢砸在他身上的石子一個接著一個,沒有停。他低下頭,看著砸在他胸膛上,又滾落到腳下的石子,他抬腳踹了一下。

石子精準地打到婁詢額頭。

婁詢叫了一聲,用手捂住流血的傷口:“你個雜種,竟然敢打我?來人啊!把他的腿給我打斷,我不要再看見他還能站起來!”

宮女見狀忙磕頭請罪:“四殿下!淩州殿下他還小,他隻是不懂事,並沒有想要冒犯您的意思,您放過他!求您放過他罷。”

說罷,她回頭看向衛淩州,“淩州殿下,快跪下!求四皇子放過你!”

聽到宮女的話,衛淩州一動不動。

什麼是求饒?

他不懂,他隻是直直地站著。

六歲的衛淩州毫無反抗之力,他被太監們用腳踩在地上,粗硬的棍子砸在他的腿上。

可他隻是乾巴巴地看著婁詢,不哭也不喊。

宮女看著他,痛苦絕望。

後來,衛淩州被人扔回冷宮,他殘著腿,隻能爬,不能行走。

原本照顧他的宮女看著他就快要廢了的腿,想到婁詢,時不時便來找麻煩。

她遲疑猶豫,準備離開。

衛淩州有預感,他問她:“姑姑,你不要我了嗎?”

“淩州殿下……”

宮女為難地看著他,她是因為在貴妃宮裡犯了錯才被罰到這裡照顧質子的。

起初,她看見衛淩州,被他幼小可愛的模樣所俘獲,動了惻隱之心。可是逐漸地,她發現,在衛淩州的世界之中,有一套自己認定的運行準則。他為人陰毒狠辣,睚眥必報。如果不是彼時的他還沒有能力,他一定會殺了婁詢。

留在這樣的人身邊,自始至終都是禍患。

再者,婁詢不會放過他。說不定,有朝一日,還會把她這個當宮女的殺了泄憤。

為了自保,她不得不走。

隻是,主仆一場,她願意留給衛淩州一句話:“淩州殿下,你要時刻記住,收斂自己的本性。做一個溫和有禮的人,隻有這樣,彆人才不會將你置於死地。知道麼?”

衛淩州拉住宮女的衣袖:“可是姑姑,人善被人欺。”

“在你強大之前,過早地暴露自己的本性,隻會讓自己成為靶子,死的更快。”

宮女低頭,看著衛淩州拉住她的手,不舍得剝開:“殿下,活在這世上,是很不易的。隻有活著,才有圖謀的機會。”

她活在宮中,生來就是奴婢,被人上人踩在腳底,她最明白這個道理。

她說:“尊嚴,並不能讓你活下去。”

衛淩州看著那個宮女,聽著她的話,似懂非懂。懵懂的眸子滿是純淨,不多時,漸漸有了淚意,他死死拽住宮女,不讓她離開。

宮女看見他的模樣,肩上的包袱掉下去。

她緩緩蹲下身,回頭抱住衛淩州:“殿下,以後,你隻能一個人了。”

倏然,宮女的眼睛瞪大,脖頸處汩汩湧出鮮血。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衛淩州:“淩州殿下……”

幼小純潔的少年看著宮女震驚的表情,勾起唇角一笑,“姑姑,你的話我都聽到了。你看我,做的好不好?”

宮女這才意識到,衛淩州剛才柔弱無害,扮可憐的模樣就是在等這個機會。

“你,你……”

“姑姑,我舍不得你走。”

衛淩州摸著自己不久前才養的小蛇,蛇信子“嘶嘶嘶”地吐出,抵在他的手掌心,他說:“所以,姑姑,你死了吧。”

“死了,你就永遠離不開我了。”

宮女捂住脖頸處的傷口,她鬆開衛淩州,猛地用力一推,轉身就跑,隻是沒走兩步,她就倒在了地上。

宮女回過頭,紅著眼看向衛淩州,“淩州殿下,我不走了,你救救我,讓我活著!”

衛淩州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姑姑,先背叛的人,是永遠得不到原諒的。”

“……”

原本照顧衛淩州的宮女死後,冷宮中,便隻剩下他一個人。開始,他隻是養了一條小蛇,逐漸的,那條小蛇帶來了更多的蛇,他便與蛇群相伴相生。

因為他養著蛇,外界進來冷宮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嚇瘋了,所有人都覺得這裡不吉利,便再沒有人進來,更沒有人見過他。

甚至,整個大宣皇室的人,都以為他死在了裡麵。

直至他十六歲,主動走出了冷宮。

流年輾轉,十年已過。

少年長成,已不是十年前那副軟包子模樣。

他的身姿頎長,清瘦如竹。臉頰白皙乾淨,一雙丹鳳眼時常含上水光,溫潤如玉。

其俊美,比起皇族世家子弟,也不遑多讓。

很快,便有宮女因為皮囊纏了上去。但也隻有一個人,敢隨他一起,回那鬨鬼的冷宮。

她說她叫洛瑤,喜歡衛淩州,願意永遠守護在他身邊,更不怕跟他一起回到冷宮。

許是在冷宮之中,一個人久了,難免想有點人氣兒,衛淩州答應了她。

洛瑤長得美豔動人,做事細致貼心,惹得衛淩州連連發笑。

隻是,不論洛瑤如何做,她都無法真正貼近衛淩州,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一日,洛瑤褪去了衣衫,比衛淩州更早躺在了床榻上。

衛淩州回來之後,看著洛瑤躺上他的床榻,一向溫和含水的眸子裡晦暗如深,逐漸浮起一抹殺意。

可他嘴角是上揚的:“你如何會躺在我的床上?”

洛瑤緩緩坐起來,拉住遮掩自己的被子一角,又欲蓋彌彰地露出自己圓滑白嫩的肩膀。

“淩州殿下,我心悅於你……”

“是嗎?”

衛淩州幽幽喊道:“小玉……”

紅色黑斑蛇自衛淩州袖口處爬出來,一個猛飛,纏上洛瑤的脖頸,逐漸拉緊。

洛瑤的臉被蛇尾巴掐的通紫。

她忙喊道:“淩州殿下!我錯了!我不該擅自做主,爬上您的床……”

衛淩州抬手,摸著自己的骨節,又挑眉,重新看向洛瑤,麵上如沐春風,仿若不是在審判她。

“你還錯哪了?”

洛瑤聽此一問,眼神躲閃,“沒……沒有。”

衛淩州笑了:“整個冷宮都被你翻了一遍,你是在找一樣東西對嗎?”

“沒,沒有!”洛瑤驚恐地否認:“我沒有!”

衛淩州蹙眉,隨即遺憾地歎了一聲,“我原本想你承認,便賜你一死。”

“現下……”

衛淩州抬起手,紅色黑斑蛇從洛瑤的脖頸處離開,纏在衛淩州手腕上。

他緩緩揚起頭,勾唇笑著。

“你不承認,那便賜你生不如死罷?”

“殿下!”

洛瑤此時此刻才明白,為何人人都說這冷宮鬨鬼了,原來,鬨鬼的不是彆人,正是衛淩州!

她哭喊著承認∶“我是為了苗域聖物來的!”

衛淩州背轉身,沒有再看她。

隻是幽幽歎了一句:“晚了。”

身後,洛瑤看著衛淩州的背影,倏然間瞠目結舌,像是見了鬼一般,她從床上跳下來,驚恐地朝著四處逃離。

不過一會兒,便瘋瘋傻傻地朝著天上大喊,“有鬼啊!有鬼!”

“你彆過來,彆過來……”

“放過我!”

“啊!”

她開始不受控製,像個傀儡,漸漸抬起手來,按著一個指令,親手戳瞎了自己的眼睛。

汩汩鮮血,流滿了整個臉頰。

眼睛的痛,伴隨著頭腦的瘋。

下一秒,渾身是血的洛瑤扯了簾布,點了一把火,自顧自地走進去。

她抓住一把火,往自己身上摸。

就像是在沐浴,撩了一把水,灑在自己身上。

隨之,吟唱起來。

-

“啊!不要!”

伴隨著噩夢之中的恐懼,沈稚寧驚叫地清醒過來,她看著彼時躺在她身側的衛淩州,想到自己無端做的夢,渾身顫栗。

她緩緩縮到角落裡,眼睛裡的淚水不受自控地流下來。

入睡前,她躺在雪地裡,回來擁抱他,想要救他。可在夢中,她看見那二人的死狀,又想起衛淩州昨夜對她用了幻術。

想要攻略衛淩州的自信心被一點點摧毀。

“衛淩州,我還能回家嗎?”

她醒了,是從噩夢中醒的。

衛淩州聽到尖叫,意識到她躲開他,原本看不見的眸子裡閃了一抹光。

他自然而然地以為,她的回家是要回苗域。

因為她說過,她母親是那裡的人。

衛淩州笑了下,“當然能啊。”

像是為了安撫她,他特意又說了一句:“你當然能回家。”

聽到衛淩州的話,沈稚寧緩緩抬起頭。

眼神頓住。

衛淩州笑起來。

沒有一樣死,比讓人滿懷希望又破碎更美好了。就像煙火,“砰”一聲,炸開在夜空之上,留下它最美好的樣子,然後,永遠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