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隆冬大雪不同,那是一個春日,豔陽高照,大宣國皇城。
“淩州殿下,您小心些,莫摔了。”
衛淩州方才六歲,臉上的嬰兒肥還沒有褪去,像個奶團子。他邁著短小的腿,跑在前麵放風箏,身著粉色宮裝的宮女跟在他的身後。
一舉一動,皆小心盯著。
婁詢與幾位皇子也在放風箏,他們瞧見衛淩州也來了。幾個人聚在一起,笑成一團。他們彎下腰,自地上撿起幾塊石頭,朝著衛淩州走過去。
一下,一下地砸過去。
“喂!涼國的那個煞星!你不去冷宮裡待著,跑出來放風箏?你也配踩在我宣國的土地上?”
宮女連忙跑到衛淩州身旁,朝著婁詢跪下去:“四殿下。”
衛淩州抬眸,粉白色的手指捏成拳。
婁詢砸在他身上的石子一個接著一個,沒有停。他低下頭,看著砸在他胸膛上,又滾落到腳下的石子,他抬腳踹了一下。
石子精準地打到婁詢額頭。
婁詢叫了一聲,用手捂住流血的傷口:“你個雜種,竟然敢打我?來人啊!把他的腿給我打斷,我不要再看見他還能站起來!”
宮女見狀忙磕頭請罪:“四殿下!淩州殿下他還小,他隻是不懂事,並沒有想要冒犯您的意思,您放過他!求您放過他罷。”
說罷,她回頭看向衛淩州,“淩州殿下,快跪下!求四皇子放過你!”
聽到宮女的話,衛淩州一動不動。
什麼是求饒?
他不懂,他隻是直直地站著。
六歲的衛淩州毫無反抗之力,他被太監們用腳踩在地上,粗硬的棍子砸在他的腿上。
可他隻是乾巴巴地看著婁詢,不哭也不喊。
宮女看著他,痛苦絕望。
後來,衛淩州被人扔回冷宮,他殘著腿,隻能爬,不能行走。
原本照顧他的宮女看著他就快要廢了的腿,想到婁詢,時不時便來找麻煩。
她遲疑猶豫,準備離開。
衛淩州有預感,他問她:“姑姑,你不要我了嗎?”
“淩州殿下……”
宮女為難地看著他,她是因為在貴妃宮裡犯了錯才被罰到這裡照顧質子的。
起初,她看見衛淩州,被他幼小可愛的模樣所俘獲,動了惻隱之心。可是逐漸地,她發現,在衛淩州的世界之中,有一套自己認定的運行準則。他為人陰毒狠辣,睚眥必報。如果不是彼時的他還沒有能力,他一定會殺了婁詢。
留在這樣的人身邊,自始至終都是禍患。
再者,婁詢不會放過他。說不定,有朝一日,還會把她這個當宮女的殺了泄憤。
為了自保,她不得不走。
隻是,主仆一場,她願意留給衛淩州一句話:“淩州殿下,你要時刻記住,收斂自己的本性。做一個溫和有禮的人,隻有這樣,彆人才不會將你置於死地。知道麼?”
衛淩州拉住宮女的衣袖:“可是姑姑,人善被人欺。”
“在你強大之前,過早地暴露自己的本性,隻會讓自己成為靶子,死的更快。”
宮女低頭,看著衛淩州拉住她的手,不舍得剝開:“殿下,活在這世上,是很不易的。隻有活著,才有圖謀的機會。”
她活在宮中,生來就是奴婢,被人上人踩在腳底,她最明白這個道理。
她說:“尊嚴,並不能讓你活下去。”
衛淩州看著那個宮女,聽著她的話,似懂非懂。懵懂的眸子滿是純淨,不多時,漸漸有了淚意,他死死拽住宮女,不讓她離開。
宮女看見他的模樣,肩上的包袱掉下去。
她緩緩蹲下身,回頭抱住衛淩州:“殿下,以後,你隻能一個人了。”
倏然,宮女的眼睛瞪大,脖頸處汩汩湧出鮮血。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衛淩州:“淩州殿下……”
幼小純潔的少年看著宮女震驚的表情,勾起唇角一笑,“姑姑,你的話我都聽到了。你看我,做的好不好?”
宮女這才意識到,衛淩州剛才柔弱無害,扮可憐的模樣就是在等這個機會。
“你,你……”
“姑姑,我舍不得你走。”
衛淩州摸著自己不久前才養的小蛇,蛇信子“嘶嘶嘶”地吐出,抵在他的手掌心,他說:“所以,姑姑,你死了吧。”
“死了,你就永遠離不開我了。”
宮女捂住脖頸處的傷口,她鬆開衛淩州,猛地用力一推,轉身就跑,隻是沒走兩步,她就倒在了地上。
宮女回過頭,紅著眼看向衛淩州,“淩州殿下,我不走了,你救救我,讓我活著!”
衛淩州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姑姑,先背叛的人,是永遠得不到原諒的。”
“……”
原本照顧衛淩州的宮女死後,冷宮中,便隻剩下他一個人。開始,他隻是養了一條小蛇,逐漸的,那條小蛇帶來了更多的蛇,他便與蛇群相伴相生。
因為他養著蛇,外界進來冷宮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嚇瘋了,所有人都覺得這裡不吉利,便再沒有人進來,更沒有人見過他。
甚至,整個大宣皇室的人,都以為他死在了裡麵。
直至他十六歲,主動走出了冷宮。
流年輾轉,十年已過。
少年長成,已不是十年前那副軟包子模樣。
他的身姿頎長,清瘦如竹。臉頰白皙乾淨,一雙丹鳳眼時常含上水光,溫潤如玉。
其俊美,比起皇族世家子弟,也不遑多讓。
很快,便有宮女因為皮囊纏了上去。但也隻有一個人,敢隨他一起,回那鬨鬼的冷宮。
她說她叫洛瑤,喜歡衛淩州,願意永遠守護在他身邊,更不怕跟他一起回到冷宮。
許是在冷宮之中,一個人久了,難免想有點人氣兒,衛淩州答應了她。
洛瑤長得美豔動人,做事細致貼心,惹得衛淩州連連發笑。
隻是,不論洛瑤如何做,她都無法真正貼近衛淩州,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一日,洛瑤褪去了衣衫,比衛淩州更早躺在了床榻上。
衛淩州回來之後,看著洛瑤躺上他的床榻,一向溫和含水的眸子裡晦暗如深,逐漸浮起一抹殺意。
可他嘴角是上揚的:“你如何會躺在我的床上?”
洛瑤緩緩坐起來,拉住遮掩自己的被子一角,又欲蓋彌彰地露出自己圓滑白嫩的肩膀。
“淩州殿下,我心悅於你……”
“是嗎?”
衛淩州幽幽喊道:“小玉……”
紅色黑斑蛇自衛淩州袖口處爬出來,一個猛飛,纏上洛瑤的脖頸,逐漸拉緊。
洛瑤的臉被蛇尾巴掐的通紫。
她忙喊道:“淩州殿下!我錯了!我不該擅自做主,爬上您的床……”
衛淩州抬手,摸著自己的骨節,又挑眉,重新看向洛瑤,麵上如沐春風,仿若不是在審判她。
“你還錯哪了?”
洛瑤聽此一問,眼神躲閃,“沒……沒有。”
衛淩州笑了:“整個冷宮都被你翻了一遍,你是在找一樣東西對嗎?”
“沒,沒有!”洛瑤驚恐地否認:“我沒有!”
衛淩州蹙眉,隨即遺憾地歎了一聲,“我原本想你承認,便賜你一死。”
“現下……”
衛淩州抬起手,紅色黑斑蛇從洛瑤的脖頸處離開,纏在衛淩州手腕上。
他緩緩揚起頭,勾唇笑著。
“你不承認,那便賜你生不如死罷?”
“殿下!”
洛瑤此時此刻才明白,為何人人都說這冷宮鬨鬼了,原來,鬨鬼的不是彆人,正是衛淩州!
她哭喊著承認∶“我是為了苗域聖物來的!”
衛淩州背轉身,沒有再看她。
隻是幽幽歎了一句:“晚了。”
身後,洛瑤看著衛淩州的背影,倏然間瞠目結舌,像是見了鬼一般,她從床上跳下來,驚恐地朝著四處逃離。
不過一會兒,便瘋瘋傻傻地朝著天上大喊,“有鬼啊!有鬼!”
“你彆過來,彆過來……”
“放過我!”
“啊!”
她開始不受控製,像個傀儡,漸漸抬起手來,按著一個指令,親手戳瞎了自己的眼睛。
汩汩鮮血,流滿了整個臉頰。
眼睛的痛,伴隨著頭腦的瘋。
下一秒,渾身是血的洛瑤扯了簾布,點了一把火,自顧自地走進去。
她抓住一把火,往自己身上摸。
就像是在沐浴,撩了一把水,灑在自己身上。
隨之,吟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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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要!”
伴隨著噩夢之中的恐懼,沈稚寧驚叫地清醒過來,她看著彼時躺在她身側的衛淩州,想到自己無端做的夢,渾身顫栗。
她緩緩縮到角落裡,眼睛裡的淚水不受自控地流下來。
入睡前,她躺在雪地裡,回來擁抱他,想要救他。可在夢中,她看見那二人的死狀,又想起衛淩州昨夜對她用了幻術。
想要攻略衛淩州的自信心被一點點摧毀。
“衛淩州,我還能回家嗎?”
她醒了,是從噩夢中醒的。
衛淩州聽到尖叫,意識到她躲開他,原本看不見的眸子裡閃了一抹光。
他自然而然地以為,她的回家是要回苗域。
因為她說過,她母親是那裡的人。
衛淩州笑了下,“當然能啊。”
像是為了安撫她,他特意又說了一句:“你當然能回家。”
聽到衛淩州的話,沈稚寧緩緩抬起頭。
眼神頓住。
衛淩州笑起來。
沒有一樣死,比讓人滿懷希望又破碎更美好了。就像煙火,“砰”一聲,炸開在夜空之上,留下它最美好的樣子,然後,永遠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