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沒感覺嗎?”
“嗯。”
“可是,你好像在發抖……”
“我沒有!你看錯了!”
“真的?那我重新接上神經傳導了?”
“……”
“還是再加點麻醉吧?”
“……好。”
……
江遇仍然坐在修理台上。
他身上的機械部件已經被取出了一大半,脖頸、手臂和腹部,都裸露著銀白色的金屬纖維和電子元件,結構精密,線條繁複,反射出無機質的冷光。
修理台上散落著許多工具和零件,他安靜地靠坐在那兒,打翻在桌麵上的機油流入指縫,泛著淡淡的熒光。
仿佛是一個破損的、無生命的機械人偶。
唐簌也仍然站在修理台旁。
無影燈下,她握著一把精密鑷子,剝開纖維表麵的絕緣層。
痛苦的拆卸環節早已告一段落,江遇不願再回憶剛才的混亂情景,百無聊賴地靠在一旁,因為既不想和唐簌搭話,也沒有其他的事可做,隻好盯著修理台的方向發呆。
他的視線高出修理台許多,剛好能夠俯視唐簌。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這姑娘的眼睛顯得更圓,鼻子小而翹,臉頰的線條流暢圓潤,缺乏棱角。那雙溫暖甜美的栗棕色眼睛,此時專注地凝視著手裡的銀白色金屬骨骼,隔上很久,才輕輕地眨一下。
和舉著麻醉槍時的強硬模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雖然完全不想承認,但這個奇怪的機械師水平確實不錯,無論是檢查還是修理,動作都熟練又精準。
幾乎和補給站的正式機械師差不多了,江遇想。
他默不作聲地看著,目光在精密鑷子、金屬導線和電路間輕飄飄地晃動,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察覺到哪裡有些不對勁。
好安靜。
空氣一點兒波動也沒有。
但在思索出這個問題的結果以前,江遇卻先一步發現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那段骨頭,怎麼好像……
是他的……
前臂骨?
而另一邊,唐簌則對這些複雜的內心活動一無所知。
她工作時非常專心,幾乎能無視外界的一切乾擾,現在因為手裡這節骨骼的電路有些問題,更是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正事上,無暇注意其他。
銳利的尖嘴鉗,又夾住了裸露的纖維線。
江遇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塊骨頭,神情都變得僵硬了。
認出來以前,倒沒有什麼奇怪的感覺,可一旦有了明確的指向,就覺得哪哪兒都變得奇怪起來。
他眼睜睜地看著唐簌琢磨了片刻,從手邊的工具箱裡抽出來一根非常細長的金屬針,隨手將骨頭上的導線挑斷了,又深深插入骨縫之中。
導線斷口處炸起一個小小的電火花。
江遇猛地移開視線。
不能看。
被切斷的導線仿佛還連在身上,僅僅注視著,都能感到無形的疼痛順著畫麵流入靈魂深處,他幾乎倒吸一口涼氣。
然而畫麵雖然消失,耳邊,仍有細碎的摩擦骨頭的聲音在不斷地響著,尖嘴鉗與骨骼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幾乎比視覺上的衝擊感還大,令人頭皮發麻。
奇怪了。
隻是一塊脫離身體的機械骨骼而已,難道這也是契合度造成的嗎?
江遇煩躁地閉上眼睛。
但是……
唐簌工作的畫麵又浮現在腦海裡。
的確有哪裡不對。
江遇用完好的左手掐了下自己的上臂,硬生生將視線轉了回去。
數道細小的藍色微光,像火花一樣在他的眼中跳動著。
唐簌握著那段銀白色的金屬骨骼,在明亮的無影燈下觀察著,捏著細針的手指白皙柔軟,薄膜手套散發著鱗片似的反光。
空氣平靜、安寧、毫無波動。
沒有一點兒聲響。
江遇冷不丁開口問道:“你修複時不用精神力嗎?”
在修複半機械人類時,機械師為了更加全麵的把握損傷情況,避免後續的排異反應,會使用精神力與機械元件搭建暫時的控製橋梁,等到修複完成之後再撤除。
最初,這隻是某個機械師在實踐中發現的小技巧,但經過多次驗證和改進之後,已經成為機械師們的常規操作。
不使用精神力的機械師,要麼是精神力等級實在太低,無法完全控製機械元件。
要麼,就是學藝不精。
江遇緊緊咬著牙齒,剛褪去不久的怒意又翻湧上來。
這家夥學藝不精還敢上來就把他按倒!
唐簌正在專注地連接電路導線,這問題猛然在耳邊響起,她嚇了一跳,手指微微一抖,差點把兩條線接錯了方向。
她循聲望過去。
修理台上,被好好安置在一邊的機械人偶明顯正在生氣。
略微上揚的深黑色眼睛,因怒意而微微眯起。
欸?
唐簌放下了手裡的東西,仔細地觀察起來。
她的視線,逐一掠過寶石般的黑眼睛、微卷的長睫毛與薄而紅的嘴唇,最終停留在隱隱現出青筋的脖頸上。
確實在生氣。
不是誤判。
唐簌思考著剛剛聽見的問題,不太明白這其中有什麼會引人生氣的部分。
但儘管完全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她還是迅速地開始組織語言準備回答,因為不管怎麼說,江遇此刻看起來真的好像……
學院的老師。
而且是那個會一邊敲她的頭,一邊怒斥她操作不規範的老師。
不好的回憶又湧上心頭了。
唐簌實話實說:“因為你的傷勢還沒有到需要使用精神力穩定的程度,而且,你的易感期快到了吧,用精神力的時候,我會控製不住信息素,很可能會刺激到你。”
她的語氣很誠懇。
但江遇隻覺得這個機械師真的有點太狂了。
他深吸一口氣,先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易感期快到了?”
“唔……?”
唐簌沒想到他的關注點是這個,愣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反而低頭看了看散落在桌麵上的機械元件。
這種事情,不是特彆明顯嗎?
拆卸下來的機械元件上,每一個都散發著淡淡的玫瑰花香,修理它們的時候,唐簌有時甚至錯以為自己正捧著一束鮮花。
太香了。
他自己也許難以發覺,但對於外人——特彆是另一個Alpha來說,就過於明顯了。
幸好出發前照習慣打了抑製劑,唐簌想,不然她可能沒有這麼心平氣和。
兩人最初見麵時,因為氣味太細微,她並沒敢斷定那是信息素的味道。
輕柔淺淡的玫瑰花味Alpha。
無論放在哪兒,都實在很少見。
多數Alpha的氣味是更加濃鬱的,烈酒、香料甚至藥物的味道,假如是花香,那也是劇烈而刺激,讓人忍不住流眼淚的香氣。
不過,這話要是說出來,恐怕江遇會更加生氣了。
唐簌想了想,說了句不算謊言的糊弄話:“從你的身體狀況上判斷出來的。”
她補充論據:“畢竟我是機械師呀。”
江遇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又問:“你確定能不靠精神力做好嗎?你……是覺得不必還是能力不夠?”
唐簌微微睜大了眼睛。
她還是頭一次聽見這樣的問題。
雖然讓所有人都信服本就是不可能的,進入補給站這幾年,唐簌也遭遇過許多被質疑的時候,但這樣的質疑還是第一次。
畢竟在最初,將精神力引入機械融合領域的設想,本就是由她提出的。
江遇對這件事一無所知,看見麵前的姑娘一副愣住的樣子,還以為是被他說中了不知所措。
他再次深吸一口氣。
唐簌仍沒有回答,低低看著手指不知在想什麼,暖棕色的眼珠在眼眶中微微顫動,仿佛霧氣籠罩一般,顯出一點令人憐惜的無辜來。
江遇緊緊盯著她,一時間,居然又把快說出的話忘在了半路。
他擰著眉,思考著要怎樣將這話講得稍微委婉點,但隻想好半句,他就突然記起這個看著挺可愛的姑娘實際上是個Alpha,立刻就變得更加生氣了。
Alpha有什麼可憐惜的!
他真是頭暈了才在這裡想東想西。
江遇當即說:“你要是做不了就……”
唐簌:“如果你認為……”
兩人的聲音撞在一起,同時一靜。
江遇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先講。
唐簌遂繼續說道:“如果你確實認為精神力有使用的必要,我也可以那樣做哦,隻不過,就像我剛才提過的,我的精神力等級比較高,假如出了什麼問題……”
“算我的。”江遇乾脆地說。
論起精神力等級,他不覺得自己會輸給一個從不上戰場的機械師。
好任性。
唐簌將目光移到修理台的機械部件上,挑了一塊較小的關節,將它拿了起來。
滿足病人的任性想法,算是醫生的失職吧。
不過,說到底她隻是一個機械師而已,半機械人類也不是病人。
“既然如此,就先做一下敏感試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