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我的小主子呐,您傷心,可皇上隻有更傷心難過的呢。”
梁九功一邊開門,一邊說道。
佟蓉婉瞪了一眼話多的太監,邁著小步自個兒進去了。
佟嘉慧的院子一般大,倒是滿院的春意盎然,頗有幾分雅趣。
溪水潺潺,小橋閣樓。
女子的聲音慢慢,徐徐道來。
“皇上能來看臣女,臣女萬分感激,臣女年歲及笄,本就到了說親的年紀,若是能去科爾沁倒是少了許多的繁文縟節,能縱馬肆意。”
話音落下,少年幽幽的歎了口氣。
“表姐....”
“朕羽翼未豐,尚不能做什麼,但總有一日朕定然是能接你回來和家人團圓的。”
水意縈繞,帶著朦朧的霧氣,佟蓉婉瞧見少年挽袖伸手,接住了飄然落下的花瓣。
“定不會讓你在草原上漫長難熬。”
“臣女相信皇上。”
佟嘉慧聲音裡帶了幾分笑意。
“臣女佟蓉婉給皇帝請安。”
小姑娘今日穿著喜慶,烏黑的發髻顯得小臉兒格外的白嫩,就是那雙好看的桃花眼此刻泛著一圈兒的赤紅。
“哎喲,難得咱們的小玉包兒竟是紅了眼眶。”
佟嘉慧調笑著說道。
就連方才語氣沉重的康熙爺也不由得語氣帶了幾分戲謔。
“瞧著小臉兒嘟嘟的,心裡定是埋怨起了朕?”
佟蓉婉心裡點了點頭,說到要嫁不如嫁你們皇家的公主,乾嘛要我長姐出嫁!
然後麵兒上卻是搖了搖頭,抬起紅紅的眼眶說道:“臣女怎會怪皇上,扶蒙一事本就是身不由己,更何況堂姐是為了大清安穩,太皇太後和皇上定然也是百般的無奈罷了,臣女隻恨自己年歲太小,不能替了堂姐去科爾沁。”
“行了,起來吧。”
康熙聲音無奈的說道。
“你這般懂事,朕倒是越發歉疚。”
......
佟蓉婉坐在堂姐的下首,聽著康熙和堂姐說話。
康熙倒也不是簡單的來安慰堂姐,不光是送了壓箱底的錢財,也送來了幾個死侍。
“表姐,這些都是朕目前能給你最後保命的。”
佟蓉婉也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匣子,將它打開,遞給了堂姐。
“堂姐,這是我存了好久的玉釵呢,是去年過生辰的時候,太皇太後賞賜給我的,最是好看了。”
佟嘉慧接過,仔仔細細的瞧了,忽地抬頭的瞬間,佟蓉婉瞧見了素來神色端雅的姐姐眼眸露出了一抹水光。
佟蓉婉心中更是酸楚,可她卻不敢哭,也不敢說,生怕自己一個沒能控製住在皇帝麵前哭了起來。
自己哭了堂姐定也穩不住心緒,若是傷心難受的,倒是叫皇帝難做呢。
她側了側頭,裝作不經意擦了擦眼角,轉而是說起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
直到前麵派人來說,那察琿多爾濟來了,幾人才停下了話頭。
皇帝自是不去前院兒瞧人的,他說是要準備回皇宮。
而佟家姊妹則去了房間的屏風後麵。
剛進門,氣兒還沒出喘勻,就聽見一個男人邁步而進。
佟蓉婉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隔著屏風,她瞧見了帶頭進門的男人。
穿著一身靛藍色斜襟長袍,領口鑲金邊,腳蹬牛皮靴,身高八尺,滿頭編發,並未戴帽子。
邁步闊然,渾身氣勢逼人。
隔著屏風瞧不清楚具體的容貌,但見麵部輪廓清晰,倒也不是個野蠻醜陋的男人。
“博爾濟吉特氏察琿多爾濟給嶽父嶽母請安!”
男人嗓音渾厚,隨後拍袖行禮。
身子雄壯,即便是行禮氣勢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王一般。
“.......”
佟蓉婉深深的吸了口氣。
可不是個善茬啊。
佟國維坐在首位,淡然的抿了口茶,語氣不冷不熱的說道:“起身吧。”
果真是大清名臣,佟國維渾身的氣度和威壓在這一句話之中展露無疑。
察琿多爾濟倒是多看了眼自己未來的嶽父,眉目輕閃,倒是收斂了幾分狂妄。
一旁坐著的佟國綱認識這位察琿多爾濟,駐紮邊疆的時候兩人也曾見過。
“當初在草原上見麵的時候,不曾想到有今日的緣分呐。”
佟國綱感歎一般的說道。
“是啊,佟大人用兵如神,察琿多爾濟多有向您學習,隻是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緣分。”
幾人寒暄一會兒,接著察琿多爾濟身後的侍從奉上禮單。
佟蓉婉就差趴在屏風上了看了。
幸得叔叔在,能壓住這草原上不羈狼王。
身後幾個姐妹壓著嘴角笑,瞧著小姑娘踮著腳,雙手伏在屏風上,臉就像是要貼在了上麵一般。
佟嘉慧抿著嘴,嘴角倒是難得帶上了幾分笑意。
她拉了佟蓉婉,朝著後麵的偏殿走去。
“行啦,他一個草原可汗,又是朝著太皇太後求娶的我,禮單又會差到哪裡去?”
佟蓉婉這才點了點頭,心裡倒是莫名的多了幾分放心。
這察琿多爾濟瞧著倒也不老,最多也就是三十來歲的模樣。
幾人沒注意,男人在和佟家兄弟說話時,微微側眸朝著屏風處瞧了一眼。
.......
午後歸家時,瓜爾佳氏難得出門,便想著去西巷買點兒東西。
佟國綱今日休假,難得陪著福晉,也跟著逛街。
逛了一會兒,幾人有些累,於是乾脆去酒樓休息,順便用膳。
剛進門,就聽見了壓抑著嗓音都在說最近菜市場門口的絞刑,言語之間竟是涉及到了鼇中堂。
佟蓉婉一愣,轉頭看向了自己的阿瑪。
佟國綱神色不變,瞧著女兒轉過頭看自己,還以為她累了,於是一把將女兒抱起來,朝著樓上雅間走去。
於是她更加瞧得清楚了。
那些人嘴裡分明是說著什麼:“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圈地...”
說起鼇拜圈地運動,佟蓉婉也是知道的,甚至她清楚的記得,這就是康熙殺鼇拜的直接原因。
瓜爾佳氏微微擰眉,進了雅間裡,對著將女兒放在椅子上坐著的丈夫說道:“爺,這....”
佟國綱歎了口氣,說道:“慎言。”
瓜爾佳氏神色微變,倒是也不多說了,反而是吩咐嬤嬤去點菜,接著對著佟蓉婉說道:“今兒可不許多吃了,方才在院子裡,我可是瞧見你吃了一碗奶糕兒。”
佟蓉婉:“........”
“今日瞧著嫂嫂那一副操心的模樣,又看著博爾濟吉特氏那個察琿多爾濟狂妄的樣子,就是我也不由得操心嘉慧過去會不會受委屈。”
說著,瓜爾佳氏深深的歎了口氣,說道:“嫂嫂今日給我說,雖然察琿多爾濟說了自己大福晉去世了,可還有其他幾個福晉。”
“草原上可不比京城,福晉可都是正妻,即便是分了大小,實際上地位可沒什麼差彆呢。”
佟國綱自是在草原上見過察琿多爾濟,自然也是對他的家裡事情了解一二的。
“察琿多爾濟那幾個福晉在草原上也是有些名頭的,其中有個我還曾見過,性情潑辣,說話直白,就是察琿多爾濟惹到了她,也是有幾分火氣在的。”
“這怕是就看嘉慧如何麵對這些人,如何處理這複雜的關係了。”
佟蓉婉聞言,感覺手裡捏著的酥餅也不是很香了。
一家三口用了些膳,便回去了。
隻不過佟國綱剛走到家門口,就瞧見急急縱馬而來的侍衛。
“佟大人請留步,皇上有請!”
說著,那侍衛走近了,竟是聞到了絲絲的鐵鏽味。
佟蓉婉秀氣的眉頭輕輕擰起,正抬頭仔細瞧,就被嬤嬤拉著走進了門。
“你們先回去。”
佟國綱神色凜然,調轉馬頭,忽然又轉過頭對著瓜爾佳氏說道:“大門緊閉,護衛巡邏,爺天亮之前定會回來。”
“好,我一定守好家,等爺回來。”
佟蓉婉立在門內,瞧著阿瑪縱馬而去的背影。
天空不知什麼時候烏雲密布,層層疊疊的黑雲就像是要將整個京城吞噬一般。
母女進了屋內,瓜爾佳氏便吩咐眾人大門緊閉,又去吩咐了家中的護衛來回巡邏。
剛進了屋子裡,阿瑪那幾個小妾得了消息,紛紛牽著自家的兒女來額娘的主院裡。
佟蓉婉全程被嬤嬤牽著,此刻坐在榻子上,瞧著緊繃的春花秋月,還有滿屋子裡愁眉苦臉的女人,和癟著嘴有些想哭的兄弟姐妹們,這才慢慢的意識到要發生什麼了。
曆史上隻記載了康熙捉拿鼇拜,可並未寫當時具體的情況是如何的血腥和壓抑。
此時此刻,她親身的感受到了是如何的恐怖。
這恐怕不是簡單的捉拿鼇拜,這分明是在準備一朝變天之後,他們佟家究竟是死是活,是一步登天,還是落入無間地獄。
瓜爾佳氏將手中的茶盞不輕不重的放在了案桌上。
那雙素來溫和的眼眸此刻就像是帶著利刃一般的看向了所有人。
慢慢的屋子裡變得安靜了起來。
“行啦,還沒到最後一刻,彆怕。”
瓜爾佳氏聲音帶了幾分肅穆的說道:“即便是到了最後一刻,爺和我也給各位準備好了最後一條路。”
話說完,瓜爾佳氏身邊的一個侍女將匣子打開,露出了裡麵引路的引子。
“若是變了天,各位自有盤纏和引子北上,出關去大草原,我們佟家不至於埋沒了血脈。”
話音剛落,從側門進來一個嬤嬤,低聲在瓜爾佳氏耳邊說了什麼,瓜爾佳氏點了點頭,說道:“去告訴嫂嫂,我這邊準備好了,若是得了消息,便可立即出發。”
嬤嬤頷首,退了出去。
“馬車在側門,裡麵不光有盤纏,還有大家安家的錢財。”
“到時候會有人護送你們出關。”
“謝謝福晉。”
小妾們帶著自己的孩子行禮道謝,眼角雖然依舊帶著淚,可神色裡的淒惶到底是去了幾分。
瓜爾佳氏此刻聲音才和煦了起來。
“我既是主母,自然應當護衛家中,何必言謝?”
屋子裡慢慢的安靜了下來,但是隨著月色漸深,門外傳來壓抑的腳步聲,和打殺的聲音,原本安靜的小孩兒受到屋子裡外壓抑的環境,慢慢的開始了哭鬨,甚至有些大人也壓抑不住的哭了起來。
瓜爾佳氏方才才出去布置了一遍防衛,此刻也沒了安慰的心思。
佟蓉婉坐在榻子上吃著點心。
小小的咀嚼和吞咽的嗓音吸引著屋子裡眾人的注意力。
幾個小的孩子牽著各自額娘的手,目光殷切,不由得吞著清口水。
佟蓉婉正想說讓庶姐和哥哥來吃,忽然身邊傳來鴨子一般的嗓音。
“小妹你怎麼不怕?”
穿著一身月白色衣袍的少年一臉的好奇。
說話的正是蓉婉的三哥,誇岱。
誇岱如今正值青春期,聲音變成了公鴨嗓。
不過怕他已經大婚了,身邊跟著的是年歲也不大的福晉。
有時候瞧著自己的三哥三嫂,總有一種高中生談愛戀的錯覺。
“為何要怕?”
小姑娘的嗓音清甜,落入了屋子裡所有人的耳朵裡。
“你就不怕日後在關外顛沛流離?”
誇岱剛說完,一旁差不多八歲大的一個庶姐也控製不住哭腔的說道:“妹妹就不怕見不到阿瑪了嗎?”
佟蓉婉吃完了手上的糕點,嘟了嘟嘴,將小手遞給嬤嬤擦,瞧著庶姐說道:“咱們佟家可不許在這個時候出哭包!”
然後也不管庶姐神色,抬頭瞧著自己的三哥,說道:“妹妹自然是怕的,可若是就因為怕所以就要露出膽戰心驚的模樣來?我們爹爹可是大將軍,咱們就是流著大將軍血脈的人!怎麼能敵人還未到眼前就先自己嚇到了自己呢?”
“阿瑪常常說伸脖子也是一刀,縮脖子也是一刀,那還不如在伸脖子的時候搏上一搏,指不定還能拿下一個敵人呢!”
“還有,阿瑪說了他夜晚前一定能回來的!”
“與其這個時候害怕,還不如留著後麵萬不得已的時候害怕。”
“即便是有人打了進來,咱們跑不了了,我們兄弟姐妹的守望相助,合力也是可以殺幾個敵人,不負咱們阿瑪威名!”
小姑娘言辭鑿鑿,很是篤定。
誇岱微微緊繃的的身子聞言慢慢的鬆了鬆,莫名的心口的緊張也是去了幾分,他神色不動,倒是帶了幾分笑意。
“你這細皮嫩肉的,怎麼殺人?”
小姑娘挺了挺背脊,一字一句的說道:“蓉婉雖家中嬌慣,但若是真到了這個時候,也是可以幫著哥哥抱住敵人的一隻腿的!”
屋子裡一靜,隨後一個十來歲的庶子也擦了擦眼淚,說道:“妹妹可以,我也可以!”
另一個小牛犢一般的庶子也說到:“對,教我騎射的師傅都說我厲害,我也可以殺人!”
“對,我也可以!”
孩子們都不哭了,就是緊張的大人神色裡也多了幾分冷靜。
瓜爾佳氏瞧著自己的小女兒,微微勾了勾嘴角,倒是沒說話。
反而是佟蓉婉環顧著周圍,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微微側身,接著拿起了一塊糕點兒慢慢的吃了起來。
誇岱:“.......”
瓜爾佳氏:“.......”
一個和佟蓉婉一般年歲的庶子掙開了額娘的手,跑到她麵前,問道:“妹妹,我可以吃點心嗎?我也有些餓了。”
佟蓉婉點了點頭,說道:“自然可以的。”
於是兩個小孩兒坐在榻子上開始吃點心。
不到一會兒,三四個孩子都上前,要了點心吃了起來。
瓜爾佳氏吩咐身邊的丫鬟,從小廚房裡端來了點心,分給了屋子裡所有的人。
就是她自己莫名的也多了幾分胃口,多了幾塊小點心。
於是等著天剛亮的時候,從門口進來的赫舍利氏,瞧著滿屋子的人都在喝著奶茶時,甚至有幾個小孩兒蹲坐一團,神色肅穆的商量著什麼。
她神色一愣,接著露出了幾分啼笑皆非的模樣來。
“還得是妹妹心態好,管家也好,我那邊愁雲慘淡了一夜,甚至有兩個小妾和幾個孩子因為驚懼過度,昏了過去。”
赫舍利進門之前,便吩咐人送來了消息,說是宮裡帶來了消息,安全了。
瓜爾佳氏將懷裡剛睡著的佟蓉婉小心翼翼的遞給了嬤嬤,讓她將女兒抱進了屋子裡的床榻上。
“哪裡是我,嫂嫂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小女兒最是大膽好吃。”
說著便將昨天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赫舍利很是有幾分吃驚,笑著說道:“咱們這個小女兒真是個活靈活現的小寶貝。”
此刻佟家因著一個消息便恢複了往日光景,可此刻的乾清宮門口卻滿地的血腥。
緊閉的大門緩緩打開,一雙明黃色的靴子慢慢的踏出,一道一道的血印迎著黎明走向了太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