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天裡,惠娘幫著薛氏料理飯食,謝壑應謝老漢之邀給靈牌上題字,等新屋建起來時,他亦將所有的牌位都補寫好。
大齊文風鼎盛,饒是謝老漢不識字,可年少時還是跟著家人們在汴京城裡看過禦街誇官的,那些進士的卷子是會隨皇榜貼出展示的。
要他說謝壑的字比起那些狀元榜眼的字也不差什麼,甚至還要好看一些,顯然不是隻讀幾年私塾就可以練出來的,一定在這方麵下過大功夫,按理說考取功名不成問題,不知為何至今仍是白身?
兩家如今的交情,還不至於讓他將此等疑惑問出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麼。
這時伍長過來對謝老漢說:“謝叔,要搭房梁了。”
新屋搭梁之前是要放爆竹去晦的,爆竹在大齊西陲之地還數稀罕之物,尤其是現在不年不節的,不過伍長還是通過軍中的路子倒騰了一些出來。
爆竹被鄭重的請到石墩子上,由一家之主點燃,謝老漢雖然腿腳不大方便,但這種事還是義不容辭的。
“嘭!”的一聲,爆竹很響,惠娘在一旁及時捂住了謝宣的小耳朵,怕驚著了他,沒想到這小家夥根本沒在怕的,他瞅了瞅被火藥燎黑的石墩子,扒開阿娘的手,然後意有所指的對謝老漢說:“爺爺,你的腿痛不痛?”他那一雙靈動的鳳眼瞧著人的時候亮晶晶的,漂亮極了。
知子莫若父,謝宣一問話,謝壑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伸手屈指在他的額前敲了兩下道:“老實待著,不準搗亂。”
伍長拿了十來支爆竹,上梁放三個爆竹就好,應個景兒而已。還剩下不少,這玩意兒可不能空置在家裡,太危險了,還需趕緊放掉。
周圍的村民聽到爆竹聲,都扒頭瞧熱鬨,有膽子大的半大小子已經漸漸聚了過來,圍觀謝老漢放爆竹,見謝老漢將手裡的火折子遞給謝宣時,又都半是好奇半是羨慕的將目光移向謝宣。
放爆竹哎,多神氣威風的事!以往過年的時候,家裡都不一定能攢下閒錢買爆竹,一般都是地主老財家才會擁有這玩意兒。
村裡的孩子有一個算一個,長這麼大誰摸過爆竹的邊,更彆說放了。
今天誰要是能放著爆竹,從今往後一定是村裡最威風凜凜的孩子王。
謝宣對當孩子王沒什麼興趣,他主要是看著爆竹新鮮,想放。
謝宣怕他爹將火折子搶走,不準他放,在接過火折子的那一瞬,就跑到老遠的地方去,確保他爹逮不到他。
一群孩子也跟在他的屁股後頭跑。
來謝家幫忙砌房的屯兵也有才成丁不久的,還是少年心性,怎會不饞這個?謝宣前腳才脫離他爹,後腳就被人一把抱起扛在肩頭上。
其實人家也怕,這些孩子湊得這樣熱鬨,被爆竹蹦到怎麼辦?
謝宣在這裡吃了幾天的飯,早已和這些屯兵混熟,所以並不抵觸,反而要求騎脖子,他要騎著大馬去放爆竹!
謝宣學著謝老漢剛剛的模樣用火折子點燃爆竹,然後一聲:“駕!”年少的屯兵扛著他轉身就跑。
沒一會兒,幾個饞爆竹的少年,都成了謝宣的坐下鐵騎,一行人玩的不亦樂乎。
謝壑在一旁搖頭失笑,這小東西倒會指使人。
眼睛一直盯著謝宣的村民孩童卻是驚呆了,他們也想玩,但不敢靠近這些渾身腱子肉、長相凶凶的大頭兵。
等謝宣將爆竹全部放完,新屋子的修葺已經到了尾聲,在謝老漢的號召下,屯兵一並幫忙將謝壑家的牆修好。
擁有放爆竹經曆的謝宣瞬間被村童們簇擁起來,成了全村孩童的核心,甚至有力氣大一些的孩子還合力將他抬走,一群孩子風風火火的跑去山上玩,留下一陣陣歡聲笑語。
今天晚上是最後一次管飯了。
謝老漢放完爆竹後,趕了一輛牛車去鎮上買吃食,有魚有肉有菜,還有半石米,半石麵,隱隱有做一桌席麵的意思在。
食材是惠娘和薛氏提前掂對好的,謝老漢照著買就是。
不到下午,謝老漢就把自家婆娘要的東西搬回了家。
屯兵們在幫謝壑修補牆體,惠娘和薛氏已經在處理晚飯所需的食材了。
五個屯兵,謝老漢夫婦,謝壑一家三口,一共十口人的飯。
惠娘預備做兩個涼菜,四個葷菜四個素菜,一個八寶飯一鍋菌菇湯。
雖然菜式算不上多,但菜量不小,滿打滿算夠吃的,況且她還蒸了一鍋馬莧菜豬油渣餡的包子。
薛氏這幾天日日和惠娘一同做飯,自是混熟了些。
她觀惠娘張羅菜品,每樣都恰到好處的美味,甚至比汴京酒肆的廚子都不虛的,說實話她蠻好奇惠娘這一身廚藝的,有些食材的處理方法是普通農婦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巧思。
二人一邊準備食材一邊閒聊,薛氏問道:“惠娘的廚藝這樣好,西陲亦不像京畿之地看管的那樣嚴格,這裡的地又不好種,何不去縣城尋個生路?我們一路從東走到西,聽說熙州要設什麼市易司,到時候商路一開,人員往來亦少不了的。”
惠娘道:“這事兒談何容易呢?前段時間郎君大病一場,險些起不來炕,宣兒也還小,還需要人帶一帶。”
其實,她是有些怕的,宣兒剛出生那會兒,郎君去江西求學,一走數月,原本給她留足了花用,可惜在她出門之時,家裡被臨安侯府的人翻了個遍,將郎君留給她的財物悉數翻走。
沒辦法,娘倆得活命啊。
她去當地縣太爺家裡做幫廚,帶著孩子討口飯吃,她白日拿根布帶將宣兒拴在背上帶著,有次不慎,宣兒差點從她肩頭滑出掉到熱湯翻滾的大鍋裡,孩子當時被驚嚇了一場,一直懨懨的,不大理人,她又驚又怕,如此過了數月才好一點兒。
從那之後,她不敢再帶著孩子上工了,亦不敢把孩子放在家裡,生怕臨安侯府又派惡仆來,指不定能乾出什麼事兒來?幸好莊子上的管事實在看不過去了,這才勻了半袋粗糧給她過活,並不停的暗示道:“惠娘,你勸著七公子離開這裡,自尋出路吧,空耗於此,白白丟了性命豈不可惜。”那是郎君被趕出家門的第一年,臨安侯府沒徹底將人趕走,隻是趕到鄉下的莊子裡住著,後來才一步步徹底將人驅逐出去的。
所以,即便來到熙州,惠娘還是將去富戶家裡做幫工這一選項堅決刨除掉的。
她攏共給富貴人家做過兩次幫工,結局都不太美妙,至今仍令她心有餘悸,隻是這些話到底不足為外人道也。
聽得薛氏如此說,她隻能說:“本錢慢慢攢著,等打得開鑼鼓了,就去鎮上或者縣裡支個早點攤子,隻是鎮上或者縣城裡的房租太貴,不就近租房子住吧,一來一回又需要乘搭牛車,太過勞煩彆人,著實為難。”
薛氏一聽,也是這麼個道理,遂也沒再說什麼。
天色漸晚,謝宣在外麵和小夥伴們瘋跑瘋癲了半天,額頭上透著一層薄薄的汗珠兒,小臉蛋紅撲撲的,嘴裡叼著一截熏烤過的豬尾巴就過來了,小尾巴似的跟在惠娘身後。
惠娘低頭問道:“哪來的豬尾巴?”
“柱子給的,剛從他大娘家拿來的。”謝宣答道。
“柱子走親回來了?”惠娘問。
謝宣點了點頭。
惠娘覺得納悶,李大家的向來儉省,炒菜都隻拿筷子蘸蘸鹽末了事,怎麼今天這不年不節的闊氣到吃豬尾巴?還允許柱子這個做侄子的看到?
不過很快,惠娘就解惑了。
謝老漢乾完家裡的零碎活兒,在一旁淨手道:“官府這陣子在放青苗錢,不少人家都去領了。”
薛氏問:“什麼是青苗錢?”
“由官府放錢給農戶,等到正月或者五月,將本息一並還了官府便是。”謝老漢解釋道。
“又不是白給的錢,也不至於就這樣花了?”薛氏道。
“熙州是新邊,朝廷承諾今年的青苗錢可以緩三年再還的。”謝老漢說道。
其實很好理解,節省慣了的窮人,乍然得到一筆不著急還的錢,是不大能抵得住誘惑的,之前不花不是因為不想花,是真沒有。
而且,李大忒不過日子,玩錢成癮,李大家的隻有縮減吃用,聽說李家成為邊民也跟李大愛賭錢有關,在原籍欠了諸多債務,確實還不上了,這才領著一家老小來開邊的。
李二心善又孝順,知道他哥不正乾,他老子又放心不下他哥,非要跟著一起來,李二沒辦法亦跟了來,不過好在兩個兄弟早已分家,錢財不混在一處使,倒還好些。
幾家離著不遠,之前惠娘還隱隱聽到李大和媳婦在吵架,不用打聽指定是因為錢財的事兒,次日李二家的就帶著柱子回了娘家,不用問,肯定是煩了無休止的接濟妯娌,自家男人想如何她是不好管的,她將家裡的錢一卷,把孩子一抱,往娘家一躲,萬事清靜。
李大家的那個精細勁兒,突然闊氣了一次,指定是在和自家男人賭氣呢,有錢賭了耍了,不如狠狠地吃喝一回。
惠娘不禁歎了一口氣,想到初春重征的免役錢,不由搖了搖頭,去年落戶的時候,官府還說免三年徭役呢,結果轉過年來又征免役錢,官府說免稅、免役、緩還青苗錢等說法,聽聽就罷,可彆當真。
畢竟,這世道,說的比戲台上唱的還好聽的就數那些金腰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