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1 / 1)

梅苑內部,除了正對大門的北房外,還有東西兩間廂房。

梅落時常年獨居北房,廂房雖無人住,但有灑掃弟子定期清理,倒也乾淨整潔,她便問明遙想住哪間。

明遙不挑:“全憑師尊安排。”

梅落時看院角西側那株梅樹實在高大,可能會擋住陽光,就指了東廂房對明遙說:“那間吧,你先住著,回頭我讓人往裡麵再添點東西。”

明遙說好,然後抱著行李去了。

北地的天向來短,這個時候已是滿天星鬥,霜月凝輝,他的背影很快便隱沒在簷下黑暗裡,梅落時在後麵看著,覺得自己或許該去幫他點個燈。

可腳步剛動,院外就傳來鞋踏淺雪的悶響。

她駐足回望,見月洞門外有兩個模糊的人影並列站著,一挺拔高挑,一肩脊佝僂。

是長極和千玄。

東廂房的門已經合上,檻窗亮起一豆燭火,屋內不多時便響起窸窸簌簌的細微摩擦聲,梅落時感覺明遙那邊應當是用不上她幫忙了,就轉身走向外麵的兩人。

“閣主,抱歉,我管教弟子不力,讓他們露醜了。”

麵目憨直的長極率先抱拳行禮,對梅落時深深鞠了一躬。

梅落時沒多說什麼,隻道:“徒弟有錯,為師的也該擔罰,明日去刑律司自領幾杖,好好學學如何管教徒弟吧。”

“是。”

千玄在一旁有樣學樣:“抱歉閣主,我明日也去領罰。”

梅落時斜他一眼,道:“你領了罰也不會長記性,當年你閉關沒見過夙央,你座下一些徒弟倒是對他熟悉得很,你確定你那和稀泥似的三言兩語就能管住他們?”

千玄摸摸鼻子,心虛道:“話不能這麼說嘛,我那些小徒兒人都蠻好的……”

“蠻好的是指跟彆人圍毆新來的小弟子嗎?”

“……”

千玄麵色頹喪,正想更真誠地道歉發誓幾句,長極卻開口了:“閣主,您當真要收那孩子為徒嗎?”

梅落時波瀾不驚道:“嗯。”

“為何?”

“想收就收了。”

長極眼神冷肅:“您就不怕他真是夙央?”

聞言,梅落時反而笑了:“怕?”

長極一哽,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擔心。”

“哦,所以呢?”梅落時漫不經心地用指彎接了一隻晚睡的雪蝶,指尖輕碰了碰它柔嫩卻冰冷的翅膀,說,“他是夙央又如何?我把他趕出去,還是斬立決?”

長極說不出話。

“我們是修道之人,合該無憂,無愁,無懼,無悲,這種寧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做法,你當你是俗世梟雄?”

這一問的語調淡漠悠遠,聽得長極麵露羞慚。

梅落時接著說:“他若不是夙央,那我平白無故趕他走,是失德無良,他若是夙央,那我更得留在身邊查探實情,畢竟夙央的情況,你我都清楚。”她側目瞧著長極,“他最初不就是拜在你座下?”

長極低著頭,悶聲道:“對,他十二歲進閣,到十五歲之前,一直都是跟我學的符籙。”

旁邊的千玄聽到這,突然插嘴道:“他還跟你學過符?”

長極:“嗯,他先跟我學的符,後來十五歲意外測出九轉淨蓮體,前閣主就特地從萬悲寺請來了茗悟大師,修建了禪院,為他做佛法指導。”

千玄皺皺眉,道:“這麼說,前閣主對那小子挺好的,那他為何要……”

“夙央的事,以後再談。”梅落時忽然打斷他們的對話。

長極和千玄立刻噤聲。

停留在指彎不久的雪蝶也被這一聲驚飛,梅落時沒去追隨那彎曲飄忽的振翅軌跡,緩緩收了手,垂著眼睫,說:“今天就聊到這吧,七日後的早會不要遲到,天黑了,二位要是沒彆的事,就請回吧。”

說完,她不等二人回答便轉頭離開。

長極和千玄在原地麵麵相覷,對著遠去的白衣躬身虛抱一拳,悄無聲息地退出梅苑。

因著返回的路有一段同行,千玄見距離梅苑有些路程了,便偷偷問長極:“欸,長極,我記得夙央那小子不是使的傀儡術嗎?可他先跟你學符又跟茗悟念禪,從哪習得傀儡術啊?”

長極說:“長老殿的禁術閣。”

千玄大驚:“他怎麼進去那種地方的?!”

長極一臉鬱鬱:“夙央是個極聰明的人,學什麼都很快,求知欲也很旺盛,在轉拜茗悟之前,他拿著從雪融舍借書屋翻出來的一本符法殘卷來找我,求我教與他整套完整的符該如何繪製,我看那符法偏門,不便口頭講解,就帶他去了長老殿找全套典籍,恰好路過禁術閣。”

“禁術閣雖然圍了一圈封印,但畢竟煞氣深重,夙央出身人間與魔域交際處,對一些不乾淨的氣息感知很敏銳,從禁術閣走過時,他問我那裡放著什麼,我以為就算告訴他,他也進不去,就與他說了,誰料他竟真有本事偷溜進去。”

千玄擰眉深思:“可即便他再厲害也不可能隨意出入禁術閣,你們這一大幫子人又不是死的,乘令更是動不動就來這喝茶撩閒,怎麼會發現不了?”

長極卻是沉吟少頃,說:“儘管還沒得到證實,但我猜測,應當是和他那日問我的符法有關。”

千玄問:“什麼符法?”

“仿生符。”

*

梅落時回房的路上有些分心,目光愣愣地看著前方,沒注意到邊上投來的視線。

直到小小的一聲“師尊”傳入耳朵,她才恍然醒神,朝廂房看去——

明遙半邊身子躲在門後,隻露出一隻圓溜溜的眼睛望著她,模樣似乎帶點失落。

這是聽到他們剛才說的話了?

梅落時麵色不變,想招招手讓明遙過來,可又覺得以他現在這心情好像不大合適,就自己走了過去。

“收拾好房間了?”

“嗯,收拾好了。”

聲音聽起來也很難過。

梅落時跨進門檻,往屋子裡看了一圈,倒還整齊。

她問:“有沒有哪裡缺的?”

明遙搖頭:“沒有。”

“梅苑離往生堂和開靈軒都比較遠,你要是平日聽學不方便,就拿上這個。”

梅落時從袖子裡掏出一塊疊得四四方方的紅帕子。

明遙立刻被轉移了注意,正想伸手接過,梅落時卻突然將手一揚,把帕子扔到了半空!

嘩——

半個手掌大小的紅帕子乍得放大,瞬間鋪滿視野,紋飾繁複的金絲線和四角壓著的白玉四象神獸差點晃花明遙眼睛。

明遙被這神奇一幕驚得半天緩不過神,傻呆呆看了半天,聽梅落時解釋道:“這是神行毯,認了主之後不用靈力也能乘,給你了。”

她牽起明遙右手,在他食指指尖點了一下。

“嘶。”明遙短促地痛呼一聲,隻見梅落時從戳破的位置擠出一滴血,滴到飛毯上。

飛毯波動幾下,周身泛起微微熒光,隨後慢慢飄近明遙,猶豫一會,在他手上蹭了蹭。

“好了。”梅落時鬆開手,“這就是認主了。”

今日第二次感受到的輕軟觸感再次消失,明遙沒急著去看飛毯,反而低頭睨了眼空落落的手,好像心底也空了一塊。

“不喜歡?”梅落時看他沒反應,奇怪地問。

明遙趕緊晃頭:“沒有!弟子很喜歡,謝謝師尊!”

梅落時這才放心。

夜裡的寒風比白天更凜冽幾分,呼嘯著穿過方院,鑽進骨縫,冷得人血液都要結冰,梅落時修為高倒不覺怎的,明遙卻是實實在在打了個寒顫,想忍都忍不住。

“阿嚏——”

他大大地打了個噴嚏,紅著臉把嘴捂住。

梅落時把他往房間裡推:“進去說話吧。”

“嗯。”

牆上掛著的小油燈還徐徐燃著,照亮了左下邊的桌椅,和床角一隅。

梅落時先前很少來這裡,現在一看,感覺這一個小油燈的光亮好像不太夠,便思忖著改日多裝幾盞燈在這。

屋內隻有一把椅子,明遙主動拉了過來給她坐,自己反倒在對麵站著。

梅落時不客氣地坐下了,然後對他說:“你也坐。”

明遙左看右看,拘束地坐在床邊。

“方才聽到什麼了?”

“聽到師尊在和長老說話。”

“說了什麼?”

“說……我,趕走,還有……夙央,什麼的。”

猝然從明遙嘴裡聽到那個名字,梅落時略微頓了下,說:“再具體點。”

明遙垂頭喪氣:“就聽到這一點,彆的沒聽清。”

“那你還難過?”

“我以為師尊在和長老吵架,要趕我走。”

明遙說著,吸了吸鼻子。

梅落時輕輕道:“沒這碼事,你想多了,他們不敢和我吵,也沒人會趕你走。”

明遙點點頭,不知聽沒聽進去。

可就算他沒聽進去,梅落時也不曉得再怎麼安慰。

她冷清慣了,以前安慰過的孩子貌似隻有夙央一個,不過夙央向來能裝會演,假兮兮地哭一陣,等她過來好聲好氣安慰幾句就又笑著跟她耍無賴。

明遙怎麼也和他一樣愛哭。

梅落時隻一晃神,就又聽明遙問她:

“師尊,夙央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