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梅閣坐落於北地至高雪山之巔,山頂被濃雲遮擋,難以窺探,自雲麵以下,終年積雪不化,而雲麵以上,卻是一派初春光景。
萬階登雲梯盤繞陡峭山體層層而上,梯麵覆蓋嚴雪堅冰,稍有不慎便會失足滑倒,哪怕是望梅閣自家子弟走在上麵,都少不了摔幾個馬趴。
因此,望梅閣榮登道門八仙探訪難度榜首之位,被外界評為最“冷門”的道門沒有之一。
而這個“冷門”,自然指的是方方麵麵,比如氣溫最低,弟子最少,生僻功法最多,以及——
那比北地冰雪都要更加冷冰冰的曆任閣主。
望梅閣閣主,從來隻修無情道。
無情道,斷情絕念,斷情愛,絕俗念。
不沾風月,不染塵欲。
成親生子不過可有可無,願意誕下後代的,便培養著,不願意的,那就讓同修無情道的優秀子弟繼承閣主位置,並改姓為“梅”。
到了梅落時這一代,已是第七十四任。
望梅閣整體成環形布局,以正對丹紅牌坊的三重高殿伏羲堂為中心,西邊是閣主居住的梅苑,打東北方向走,依次是雪融舍,往生堂,開靈軒,長老殿。
雪融舍乃弟子統一住所,每日辰時二刻到開靈軒聽學,放課後可去往生堂用膳及領取其他用度補給。長老殿離得較遠,負責處理部分內門事宜,以及高階弟子的術法教學。
千玄帶著明遙從梅苑出來後,一邊跟他絮絮叨叨講述這些細碎繁雜的小事,一邊沿青石板小徑從伏羲堂前麵繞過去,一路來到長老殿。踏上五層漢白玉階時,明遙抬頭看那金燦燦的方形牌匾上龍飛鳳舞鐫刻著的“長老殿”三個大字,對望梅閣富有程度的認知又上了一個高度。
“我們望梅閣好歹也是道門八大家之一,接的除祟委托多了,靈石金銀要多少有多少。”千玄頗為驕傲地對明遙說,“你在這就安心修煉吧,衣食住行短不了你。”
明遙乖巧點頭:“好的,多謝老爺爺。”
千玄氣得山羊胡飛起:“叫什麼老爺爺,叫師尊!不對,你當不成我徒兒了,叫我千玄長老!”
明遙順從道:“好的,千玄長老。”
千玄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勉強算是消了氣。
殿門大開著,千玄大喇喇地帶明遙進去,剛踏進門檻,右前方便響起一道渾厚嗓音:“喲,千玄,出去一趟連娃都有了,看著年紀還不小,真有本事。”
千玄方壓下去不久的火氣當即蹭蹭冒了出來,他伸出一指點向聲音來源處,破口大罵:“乘令你小子那破嘴要是裝不上把門趁早剁了喂魔獸去!要是刀法不精對不準位置,老夫來替你動手!”
明遙順勢望去,隻見一個肩背寬闊,身形壯碩,腰間還彆了把墨金古刀的黑衣男子正抱臂歪坐在太師椅上,他五官深邃,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如鋒,相貌是極剛正硬朗的,隻是姿勢太過狂放——
筆直修長的一條腿斜斜搭著扶手,皂色長靴在空中悠悠擺蕩,右手兩指還掐著顆碧翠的水晶葡萄往嘴裡送。
不難看出是個瀟灑不羈的率性人。
乘令被人指著鼻子罵倒也不惱,笑得依舊邪肆,嚼碎了葡萄咽下去後,拍拍手上水珠,站起身,漫步走到殿門口兩人跟前。
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眸光在明遙臉上逡巡良久。
如果說,梅落時打量過來時,明遙惟覺羞澀和緊張,那眼下乘令投來的,寫滿探究和質詢的鋒銳視線隻讓他感受到不快。
明遙略微皺起眉,偏了偏年幼的小臉,努力維持語氣裡的禮貌說:“乘令長老,請問我臉上有什麼嗎?”
乘令勾了勾嘴角,沒回答他的問題,卻轉而問了千玄一句與梅落時一樣的話:“你從哪撿來的孩子?”
千玄看看明遙又看看他,詫異道:“你們怎麼都這樣問我?這孩子到底有啥問題?”
乘令:“‘你們’?”
千玄道:“我方才帶他去見閣主,閣主也是這般反應,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告訴我?”
乘令默然片刻,說:“閣主見過他了?”
千玄:“廢話!我要帶新弟子進閣,肯定先通報閣主啊。”
“閣主還問了彆的嗎?”
“沒問什麼啊,就問這孩子從哪裡來的,姓甚名誰,哦對,還說要收他為徒。”
乘令的臉色終於變了,怪聲道:“要收他為徒?”
千玄見他和自己一樣驚訝,頓感如獲知己,倒豆子般訴苦:“可不嘛!我好不容易找到個看對眼的苗子,誰知剛領進門就被閣主搶了去,我哪能料到這百來年不收徒的閣主怎麼就突然生出搶人的心思了,白白忙活一場,最後賠了夫人又折兵。”
乘令無語道:“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沒文化就彆亂引用。”
千玄怒不可遏:“老夫再沒文化也比你個胸無點墨的刀修強!”
發完火,他一甩袖子把乘令隔開,說:“行了,不跟你扯皮了,我得趕緊帶這孩子去名冊屋登記去。”
乘令晃晃悠悠地側開身給二人讓路,目光卻仍舊凝在明遙背後。
明遙被他盯得渾身發毛。
長老殿內金碧輝煌,寬達數十米,自地麵往上統共五樓,樓層間不以石板相隔,中空而立,旋梯盤上,從一樓仰頭望去,最頂上的天花板墜著鑲有百顆夜明珠和各色珠翠的浮華吊燈,將整座殿堂照得恍若白晝,一覽無遺。
明遙四處觀望,又見左右兩麵高大牆壁內嵌千層橫欄,每一欄都豎向放著緊挨在一起的卷軸典籍,看那保養極好卻還是難免微微泛黃的書脊紙頁,不難推斷出,這些書卷應當比明遙年紀翻十倍都要大上些許。
明遙好奇問:“千玄長老,方才那人也是望梅閣長老嗎?”
千玄道:“沒錯,他叫乘令,主修刀法,也兼任我們這兒的刑律官,但凡有弟子犯了錯,都是要落到他手裡修理一頓的。你小子千萬安生點,他下手可從不留情,一旦被乘令抓住,那皮開肉綻都算是輕的。”他一臉嚴肅地用枯槁手指點了點明遙。
明遙點頭,示意自己知曉了,接著又說:“他看著比您年輕好多,這般歲數就成了長老,確實是個厲害人物。”
“年輕?!”千玄一聲怪叫,隨即憤憤不平道,“乘令那混帳沒比老夫小到哪去好吧!他就是臭美愛裝,特意把自己外表定在風流年歲,不過長得也還是那熊樣,老夫的少年相貌可比他俊多了,隻是我低調而已!”
明遙驚奇:“相貌還可以自行改變的嗎?”
千玄:“都修道了什麼乾不成,就我們這幫老東西,最少也是百來歲的人了,包括閣主都是,你看她一副大美人長相好似十七八芳華少女,實際你歲數後頭加個零都沒她年紀大呢。”
明遙記起,方才千玄帶他拜見梅落時,好像是說過什麼,“上任百年也從未收徒”。
原來她已活了這麼多年,難怪眉宇間有種散不去的淡漠通透。
明遙神思恍惚。
千玄帶明遙上了旋梯,正想跟他講講長老殿有關的事情時,卻聽明遙問:“千玄長老,那您為何要維持長者之相,不使用年輕些的相貌呢?”
千玄剛張開的嘴頓時抿緊。
殿堂內,一時隻剩腳步踩踏在木階上的輕悶聲響。
明遙久久沒等到回答,便奇怪地抬頭看去,卻見千玄眨了下眼,神色平淡如初,道:“因為長得太俊了,有損弟子道心。”
明遙:“……”
不待他再發問,千玄便先開了口:“這長老殿內方方麵麵各項事宜比較繁瑣,接下來我跟你說的你可得記著點,彆鬨出什麼亂子來。”
明遙趕忙閉了嘴,認真聽講。
“望梅閣統共六位長老,排次不分先後,分彆是我,乘令,鬆閒,長極,千靈,和茗悟。我主修劍法,住所在八伏宮,乘令主修刀,居無方府,鬆閒主修陣,居萬象軒,長極修符,居浮生樓,桓漣主修丹,居百芳齋,茗悟主修佛,居禪院。”
“記不住也沒事,到名冊屋登記完後,那裡的弟子會給你守則和地圖,有什麼不懂的直接看那個就行,至於我說的這些地方,等出去我帶你轉一圈認認路。”
明遙點點頭:“好的。”
千玄接著又指左右兩麵牆,說:“這上邊堆著的,下三層是功法道典,上二層大多是史料記載,隻不過記載的都是修真界的事罷了,你以後要是成了高階子弟,可以常來看看,現在就算了,你現在這個水平,就是把書吃了都不一定看得懂學得會。”
他說話直白,但並無諷刺之意,明遙便也老實應下。
千玄補充:“等你正式開始聽學,想看什麼書直接從開靈軒借就好,開靈軒什麼亂七八糟的書都有。”
說話間,兩人已到三樓。
從台階上到平地,千玄帶他沿紅木描金的圍欄繞了半圈,來到一扇沒有把手的雕花木門前,不用手推,那門便自動向內打開,千玄開口喊道:“我帶新來的弟子登記。”
屋子不大,他這一嗓子直接喊出連綿的回聲。
明遙走進去,隻覺這名冊屋著實擁擠了些,光是三麵抵牆的書架上擠得滿滿當當還不夠,牆角四處也壘著比人都高的書卷,正對大門一張純黑桌台,坐在後麵伏案奮筆疾書的弟子右手狼毫未停,左手從桌角一遝搖搖欲墜的卷宗中間抽出一張碧綠竹片,放到桌沿。
那足有半米高的卷宗晃了晃,看得明遙心尖微顫,暗自捏了把汗,可最後竟也沒塌倒。
“在這裡寫上名字,出生年月日,家在何方,何日入閣,師從何人。”弟子頭也不抬,聲音平穩無波。
明遙過去,在桌子對麵的木凳上坐下來,按他的問題安安靜靜把竹片寫滿。
“給。”他兩手握著竹片往前一遞。
弟子總算停筆抬了頭,粗略掃過一遍後,目光在某處頓住。
他掀起眼皮,覷向明遙的臉。
“怎麼了嗎?”發覺那弟子愣怔的眼神,明遙不安地問。
弟子握著竹片的手僵硬少頃,很快便恢複正常。他什麼都沒問,隻將左手伸到桌子下邊,不知從哪抽出一宗極其厚實古樸的竹木卷軸,挑開係在外圈的赤紅繩結,略微展開一頭,把竹片豎著嵌進去,成為嶄新的卷首。
隨後,他把卷軸放了回去,另從一邊拿了本小冊子出來,遞給明遙:“望梅閣弟子守則,務必熟讀牢記,請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