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遲到十五年的金手指
神京城,皇城,泰和宮,垂拱殿。
杏林高手,醫道神仙的孫摶替天子請脈相。承平帝的眼神裡滿是期待,不再跟往常一樣的死氣沉沉。此時此刻的承平帝心頭火熱,經過孫老神仙這幾日的治療,他覺得自己好像又支棱起來了。
“老神仙,朕覺得服藥後身子骨越來越輕鬆。這是否意謂著,朕能康複無恙。”承平帝帶著滿心期待的問道。
“……”孫摶聽罷天子的問話,又瞧著天子望來的火熱眼神,那灼灼的目光似乎太滾燙了。
“太遲了。”孫摶回道。
“……”承平帝的眼神一下子暗淡無光。
“太遲了。”承平帝重複一回此話道。
“稟陛下,草民醫術有限,救人治命,不過本份。妄想跟上蒼搶了壽數,難,難,難。”孫摶一連念了三聲難字。
“不過……”這二字一出,孫摶又說道:“陛下的龍體再仔細調養一段日子,往後靜養,少思少慮,當能多延壽幾載。”
“草民一介凡胎,本事淺薄,尚請陛下原諒。”孫摶說話客氣,態度從容。
這會兒的承平帝卻是聽得欣喜。前頭孫老神仙一盆冷水潑下,承平帝心裡拔涼拔涼。結果等著一聽翻轉,說他還能多活幾年。
多活幾年,那也不錯。
這一個答案於承平帝而言就是極好的。至少比著禦醫們的無能,不敢打包票的給出延壽幾載。孫老神仙一出現,瞧在承平帝心頭,那就是救苦救難的恩人。
“善。”承平帝望著孫老神仙,他說道:“勞煩老神仙,朕多活幾年,又豈敢再奢望,足矣。”
幾千裡之外,渭河縣的城北碼頭,穀家豆花店。
穀大順穿著宦官服飾,他從大馬車上走下來。
穀大順打量一眼人群裡的穀秀娘,他開口了,一下子打破掉被凝固的氛圍。他說道:“秀娘,你長大了。”
“……”穀秀娘滿腦子的問號,這人誰,她不熟。
“穀家村,穀大順。”穀大順報出自己的名字。
“十四叔。”穀秀娘驚訝。
在穀秀娘印象裡的十四叔穀大順,人瘦的像麻杆兒。如今這一位長得太富泰,簡直就是兩個版本號。怨不得穀秀娘認不出,真太久不見,當刮目相看。
不止穀秀娘驚訝,在豆花店裡的穀家女眷們,有一個算一個也是驚呆在原地。
“十四弟,真是你。”
“唉呀,這還能做假,穀家真出大人物了。”
“……”
穀家女眷們你一言我一語,場麵一時間亂哄哄起來。
穀大順瞧著這些族中女眷們想親近,想攀關係的樣子。
穀大順忽視她們,或者說穀大順的身邊有小黃門和護衛的保護。沒誰不開眼的真敢湊近。
穀大順對於這些人的獻媚眼神,他瞧多了,他挺平靜。
穀秀娘瞧著這一位族中的十四叔,她的神色之間有回憶,更多是黯然。
“十四叔,你回來晚了,姑婆婆去了。”穀秀娘說道。
穀家村有一位姑婆婆,就是穀秀娘的爹娘也尊稱一聲十一姑。這一位姑婆婆無兒無女,卻是花了心力把穀大順這一位親侄兒撫養長大。
穀秀娘的記憶裡,姑婆婆為人和善,樂於助人。
在姑婆婆過逝後,穀秀娘添了一筆銀錢,讓族中操辦姑婆婆的身後事時,更從容二分。
“……”穀大順聽著這話,他沉默下來。
因著穀大順唬臉,原本想攀附關係,一直鬨哄哄的穀家女眷們也是識趣的一一閉嘴。沒誰想在這時候是倒黴催的觸碰了穀大順黴頭。
“姑母的身後事,秀娘你出力了,十四叔感激你。”穀大順待穀秀娘的態度頂好。
話罷,穀大順拍一拍手,自有小黃門吩咐護衛抬上幾箱子的禮物來。
穀秀娘瞧著大箱小箱的禮物,她的眉頭跳動。穀秀娘忙擺手,她說道:“十四叔,我待姑婆婆的孝敬不需要您的感激。那是我做小輩的心意。這些禮恕我不能收下。”
穀秀娘攔了抬禮物的護衛。
有人攔道,還是上位者的族親,幾個抬禮物的護衛停住,他們似乎在等待上位者的新吩咐。
至於被人阻攔,還要往裡闖,護衛們不傻,不會這般乾事。
穀大順瞧一眼穀秀娘,望著穀秀娘堅定的態度。
穀大順揮揮手,他身邊的小黃門走上前,對於攔路的穀秀娘陪一個笑臉,又喚了護衛們把禮物抬回去。
穀大順一行人來匆匆,去匆匆。
等著穀大順一行人離開後,穀家豆花店裡像是炸開窩一樣的熱鬨。
“秀娘,你傻啊。”
“秀娘,你十四叔送那般多的好禮,你怎麼能拒絕呢。”
“秀娘,那是長輩的心意,你就應該收下了。”
“……”
穀家女眷們你一言我一語。這會兒像是無數的鴨子一般喳喳的說個不停。
顯然了,穀秀娘不心疼拒絕掉的禮物,旁邊的穀家長輩們替穀秀娘心疼一回。
店中的客人們這等時候也不顧吃飯,你一言我一語的也是議論起來。
話題中心多數還是穀大順這一位新出爐的大人物。
這一日,穀家豆花店比平時更早打烊。
渭河縣,穀家宅。
等著穀秀娘從店裡收工歸家後,她在堂屋裡瞧見眼熟的大箱小箱。
“嫂嫂,這是哪來的?”穀秀娘望一眼屋中的嫂嫂,她問道。
“唉呀,妹妹,瞧你這話問的,這還能從哪來,當然收禮來的。”小何氏挺開心,對於收著重禮,添了家底,那是心情大好。
“十四叔送的。”穀秀娘肯定的說道。
“唉,還真讓妹妹猜中了。”小何氏笑道。
“也不巧,妹妹在店裡忙碌。可惜了,你沒瞧見今個十四叔來家裡拜訪,那場麵真威風。”小何氏一臉於有榮焉的模樣。
“……”聽著嫂嫂給的答案,穀秀娘不想說話了。
穀家宅,夕食後。
跟往常為著節省燈油錢,一家人都早早歇下不同。今個晚,穀父穀母特意留了小輩們在堂屋裡一道談心談話。
“你們十四叔回來了。”穀父講一句。這消息穀家人都知道。
“你們十四叔還準備給族裡捐族田,族裡會祭祀祖宗們,把好消息彙報上去。”穀父望一眼兒女,又道:“我們一家人都要回村。”
“爹,什麼時候回去?”穀承德問道。
“後天一大早。”穀父說道。
“太急了,家裡的店咋辦?妹妹的店咋辦?”穀承德問道。
“咋辦,明個就跟熟客們告罪一聲。”穀父一言而決。
神京城,內城,費邑侯府。
書房內,費邑侯東方相安在跟過繼兒子兼嫡親外甥的東方暻吩咐話,他說道:“你去南邊,也隨你意。”
“不過,你還得尋一番高神醫的蹤跡,如果能把人請來神京城,大善。”東方相安免不得給兒子東方暻提一點完成度要求不高的任務。
“爹放心,兒有數。”東方暻回道。
“盼你真心有數,這一番你南下,唉。”話至半,東方相安感歎一聲。
此時此刻,父子二人俱是沉默。
又過兩日。
渭河縣,穀家村。穀家祠堂,穀氏一族成丁的男人們聚於此商量祭祀大事。
穀家族長的家裡,穀秀娘做為客人,她被族長家的長媳,她喚一聲二嫂嫂的田氏邀請到廂房裡聊天。
“十四妹妹。”田氏喚道。
穀秀娘在族裡的這一輩排序十四,被族嫂田氏這般喚一聲,也是尋常。
“二嫂嫂,你有話,你請說。”穀秀娘客氣的說道。
“自家人,不二話。十四妹妹,那嫂嫂就直說了。”田氏笑的爽朗。她打量一番穀秀娘,又誇一誇穀秀娘長得好,性子好。
爾後,田氏話頭一轉,她問道:“不知道四叔四嬸有沒有跟十四妹妹說了過繼一事的詳細章程。”
“……”穀秀娘懵逼在原地。她傻了。
“何來的過繼,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請二嫂嫂替我解惑。”穀秀娘神色嚴肅起來。
過繼,在民間不是小事。特彆在這一個世道裡,一旦被過繼,禮法規矩上,親爹不是爹,親娘不是娘。
穀家村,穀氏一族的祠堂裡。
穀大順對著穀父行一禮,他態度誠懇的說道:“感謝四哥成全,我向四哥保證,往後我待秀娘這一個親閨女一定愛若珍寶,必不會讓她受了半點委屈。”
穀父忙避開,還連忙擺手,他說道:“使不得,使不得。”
穀父眼中,成了大人物的穀大順,這一位惜年的十四弟是今非昔比,惹不起,真惹不起。
要論本心,穀父不想過繼女兒。奈何族長和族老們一一勸話後,穀父就頂不住壓力。最終在掙紮一番後,他同意了。
與此同時,族長家的廂房裡,穀秀娘被二嫂嫂田氏的話驚呆了。
良久後,醒過神。穀秀娘起身,她要尋爹娘,她要親口跟爹娘問一句。
他們真的不要親閨女嗎?
與此之時,千裡之外。漢水河,大船上。
東方暻坐於船內,大開的窗戶,讓這一位世子爺隨時隨地的能欣賞到外麵美景。
香熏嫋嫋,船中散著幽香。
東方暻沒吃茶,沒賞景,更沒有宴賓客。他隻是一個人靜靜的獨處一番,似觀景,似閒坐。
東方暻坐於一張榻上,他拿過桌上的書信,他拆開,看一眼,又擱下。良久後,再拿起,看一番。
信上有血漬,斑斑點點。信中的字,字字珠璣,透著感人肺腑的深情。
這一切落在東方暻的眼中全然成了一份做戲,讓他深覺可笑、可憎,可厭。
“老天爺開眼了。”呢喃一句後,東方暻起身,來到窗邊上,就隨手一扔,好像扔了一個讓人惡心的垃圾一樣。
那一封帶著血漬的信就這般被東方暻扔進江中。信被江水浸染,模糊。
大船遠去,再不可見。
又過一日,穀家村,穀氏一族的祠堂前。爆竹聲響,祠堂門開。
這是穀秀娘平生第一回踏進祠堂大門內,走入裡麵。
至於穀秀娘能踏入祠堂裡的原由,不是族長開恩,更不是族老們發瘋了。
歸根結底還是利益,她被爹娘過繼了,往後要喊十四叔一聲爹。
今個穀氏一族的祠堂開大門,迎接族人們祭祀祖宗。不止是告知祖宗們要添族田的好消息。
與此同時,穀秀娘的名字也要正式的落在十四叔名籍下。往後就真的親爹不是爹,親娘不是娘。十四叔在禮法規矩上才是她的爹。
“獻三牲,點香火。”族長先祭祀,向祖宗們燃香祈禱。
穀秀娘頭一回進祠堂,她更像是一個木偶,一舉一動全聽吩咐。
“……”族長念的什麼,穀秀娘越來越聽不清楚。她頭疼起來,惱人的很疼,疼的就像要裂開一樣。
“磕頭。”聽著喊話聲在耳邊響起,穀秀娘對著祖宗們的牌位磕頭。
“再拜。”
“……”
此時此刻,此時此地,穀秀娘的心中開始產生虛妄之感。她的眼睛裡看見一切都開始延展,五顏六色,精彩斑斕。她的耳邊嗡嗡聲音變大,由遠及近,擠進靈魂。
“轟”然一聲巨響,就像是炸開在穀秀娘的心靈海洋裡。
“秀娘,你傻愣著乾什麼,趕緊給你爹磕頭。”旁邊的族長催促一聲。
穀秀娘抬頭,她愣在當場。
無儘的信息湧進穀秀娘的腦袋,她像卡頓一樣。
在稍過片刻之後,穀秀娘反映過來。
穀秀娘走上前,她向今後的爹,以前的十四叔磕了三個頭。她喚一聲:“爹。”
不遠處的穀大福瞧見這一幕,他心裡湧上來一片苦澀的味道。
“好閨女,快起來。”穀大順開懷大笑。
穀氏一族的祠堂裡,穀秀娘磕過頭,在祖宗們的牌位前,她被過繼了,也認下新爹。
這些對穀秀娘而言,隻是現實。
在過去一天一夜裡,穀秀娘沒法子改變結果,長輩同意,嫂嫂勸話,翻來覆去,各有理由,各有說詞,還能咋辦,她接受了。
等著穀秀娘陪著新爹穀大順出穀家祠堂的那一刻,她回望一眼。
不是看了生父穀大福,而是望一眼祠堂裡的祖宗牌位。
這裡於穀秀娘而言是傷心地,亦是新生池。胎穿十五年,她被過繼了,認下新的爹,那好像是姍姍來遲的金手指,它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