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勳殿。
破曉時分, 日出東方,終於有內侍匆匆送了消息往禦前去。
而等到大監往聖上麵前去,也就隻剩下一句:“陛下, 事情已然順利了結了。”
聖上聽不出情緒起伏的應了一聲,又問:“那他人呢?”
大監聽他聲音, 其實是無從分辯聖上所說的這個“ta”,到底是“他”還是“她”的, 然而主仆相伴多年, 他很清楚此時此刻,聖上問的是誰。
他回答說:“離開了。”
聖上略微流露出一點訝異, 很快又轉為興味。
終於,他點點頭,又問:“另一個呢?”
大監道:“已經回去了。”
聖上“哦”了一聲:“外邊都安排好了嗎?”
大監道:“北尊有令,誅殺妖邪, 金吾衛已經拿了盧家眾人, 徹查此案,國舅協同中朝的兩位學士,正有條不紊的將緊急召入神都的駐防部隊遣散。”
聖上問:“沒有驚動百姓吧?”
大監回答說:“隻是昨夜將各坊內也宵禁了一晚, 今日天還不亮, 事情就結束了。”
聖上點了點頭, 不再言語。
大監便也就默不作聲的退回到了他的身後。
大公主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現下聽聞事情順利解決,難免鬆一口氣。
倒是宰相們, 尚且滿頭霧水, 此時聽聖上與大監對話,皆覺雲裡霧裡。
幾人對視幾眼,麵麵相覷。
柳直拱手問道:“既然事情已經圓滿解決, 臣敢問陛下,昨夜究竟有何變故?”
聖上便溫和告訴他們:“光祿寺少卿盧元顯勾結妖人,意圖謀反,現下元凶已經被擒,事情順遂解決了。”
柳直:“……”
俞、盧、唐三位宰相:“……”
其餘三個人還能稍微忍一忍,隻有盧夢卿一點都忍不了,當即就叫道:“公主殿下!”
大公主訕訕看了過去:“盧相公,有何指教?”
盧夢卿大聲道:“您快來幫我看看,我脖子上邊頂著的,不會是個豬頭吧?我看起來像是頭豬嗎?!”
大公主:“……”
大公主頗覺窘迫:“盧相公說笑了。”
盧夢卿“哎——”了一聲,又看向聖上:“陛下也來看看,臣脖子上頂著的是不是個豬頭?”
聖上眯著眼睛仔細看了半晌,煞有介事的點點頭,神色擔憂:“怎麼辦?好像真的是!”
盧夢卿馬上就要化身噴壺走“he——tui!”流程的時候,俞安世眼疾手快,一把將他的嘴給捂住了,同時無奈道:“陛下,昨夜神都驚變,甚至於還調用了大批的駐軍,究竟牽涉何事,居然連三省的宰相都不能知道呢?”
聖上略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這可說來話長了。”
他想,首先要跟他們解釋京一語是誰,來自哪裡,為什麼要劫走越國公夫人,然後要跟他們說越國公夫人是什麼身份,來自哪裡。
這其中又牽扯到了高皇後一脈和竇皇後一脈。
甚至於還有中朝的官司和安國公府的密辛在其中……
好煩。
真的好煩。
唐無機緊跟著道:“那您不妨長話短說?”
聖上仰頭望天。
柳直見狀,便知道很難從他口中得到什麼消息,旋即就將目光轉到了更好對付的大公主身上:“公主殿下……”
同時,俞安世當機立斷:“昨夜除了宰相和皇嗣之外,是否還有彆人漏夜入宮?細細推起來,記檔上第一個入宮的人決計脫不了乾係!”
大公主總算明白為什麼父親先前會說“宰相們心太齊了,不是好事”了。
一群聰明人聚在一起,非要就某件事情刨根問底,真的很難纏。
更棘手的是,他們並不是出於私心要跟皇室作對——帝都深夜發生了大規模的戒嚴和軍事調動,三省作為行政中樞,有著充分的理由去過問這件事情——而這也就意味著,你甚至於無從去對付他們。
如今在位的幾位宰相,都是當今千挑萬選出來的,他了解他們的能力和秉性,可是反過來說,當宰相們執意要去探究一件事情的時候,他也就無法用對待幸臣的態度來嗬斥他們。
聖上隻能稍顯無奈的跟他們商量:“就算是盧元顯謀大逆,好不好?”
盧夢卿嘴角抽動一下,不由得道:“盧元顯敢不敢謀大逆還在其次,他養了幾個兵、藏了幾副盔甲,居然能引得整個神都的駐防部隊做出這麼大的動作——這麼大的本事,盧元顯他自己知道嗎?”
聖上再度抬頭望天,想試試看裝深沉能不能蒙混過關。
而事實證明,這顯然不能。
唐無機忍不住開口了:“聖上,我們並不是要威逼君上,而是您……”
聖上當機立斷的開了口:“因為有妖人綁架了越國公夫人——說起來還是先前無極的官司,他們意圖報複越國公夫人——盧元顯是無極的內應!”
絕妙的謊話,就該是九成真,一成假。
甚至於他還順嘴把柳直給勾進去了——因為越國公夫人是因為要救柳直的母親,才深深得罪了無極那夥兒妖人的。
隻是等這話說完,聖上在腦子裡轉了一圈兒,忽然間警鈴大作——壞了!
盧夢卿關心則亂,頭一個驚呼出聲:“什麼,我大姐被人綁了?!”
轉而想到方才監正說事情已經順遂解決,才鬆一口氣。
隻是他很快又反應過來:“那綁匪該去找越國公府啊,找陛下您乾什麼?!”
眾皆默然。
因為想起了先前甚囂塵上的那段流言。
據說越國公夫人其實是皇室血脈……
唐無機不由得悄悄跟俞安世交換了一個眼神。
柳直戰術後仰。
盧夢卿的神情也隨之微妙起來。
噫~
沉默,沉默。
宰相們的目光格外的意味深長。
聖上給膈應壞了,他暗吸口氣,說:“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
幾位宰相齊齊“哦~”了一聲。
唐無機覷著聖上的臉色,說:“我們其實本也沒有多想什麼,更無意探聽他人私隱……”
俞安世與柳直齊齊點頭:“正是如此。”
盧夢卿板著臉,大聲道:“陛下,我跟他們不一樣!我不裝,我就是喜歡打聽彆人隱私!”
他說:“方便的話,您還是展開說說吧!我想聽,愛聽!”
其餘三位宰相:“……”
聖上:“……”
聖上索性禍水東引,說:“越國公夫人其實同朕沒什麼乾係,倒是與中朝和北尊之間的緣由更深一些,如若不然,今次中朝學士怎麼會參與其中?”
唐無機大驚失色:“什麼,原來越國公夫人其實是北尊的孩子?!”
俞安世與柳直趕忙豎起耳朵,作傾聽狀。
聖上終於明白謠言都是怎麼產生的了。
他稍顯無力的道:“誰跟你說越國公夫人是北尊的孩子了……”
唐無機自覺失言,趕忙正襟危坐回去,倒是俞安世若有所思,半掩著口,小聲問:“不是嗎?”
聖上原覺得這是無稽之談,再一想當年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消息,乃至於此後的諸多種種,倒是也猶疑起來了。
他隻知道,那時候北尊離京很長一段時間,再回中朝時,受了很重的傷,也就是那一次,他帶回了尚在繈褓之中的越國公夫人,讓她在中朝長到了快要滿周歲的時候……
聖上忽的想到——他先前為什麼沒有產生過這個嬰孩很可能就是北尊血脈的念頭?
這其實也該是正常可能性的一種的……
他捏住自己的手腕,摩挲著,遲疑起來。
……
待到宰相們離開崇勳殿後,偏殿內以大皇子為首的皇子公主們終於有了機會去給聖上請安。
而彼時聖上心存幾分疑竇,倒真是沒什麼多餘的心力去應對他們,略略說了幾句,便叫他們各自歸府回宮了。
二公主起初在喬翎處挨了一巴掌,本是很委屈的,原本想去千秋宮皇太後處去尋些寬慰,沒成想最後卻反倒給自己招惹了一場更大的羞辱,如今事過不到一日,兩頰尤且紅腫的厲害。
今次來見父親,她是存著一點希冀的,阿耶見到之後會不會說什麼,又是否會願意替我主持公道?
可是一直等到最後,聖上什麼都沒有說。
二公主的失落溢於言表。
其餘人未必很清楚二公主是同越國公夫人生了齟齬,但對於事後太後在二公主臉上所發揮到的作用倒是一清二楚,畢竟是自家姐妹,也無什麼深仇大恨,為了維護二公主的自尊心,這時候便隻當成沒看見,如常言語幾句,各自散去了。
大公主倒是真的不放心這個妹妹,等散場之後,專程去說:“不然就出京去散散心,順帶著透透氣,你不是喜歡美男子嗎,我送你幾個漂亮的渤海男奴好不好?”
二公主撥開她的手,氣衝衝的走了。
大皇子遞了個眼色給自家王妃,後者會意的追了上去。
他自己倒是留下同大公主敘話了:“大姐姐,咱們自家人說自家話,倘若是二娘同福寧吵起架來吃了虧,那真是沒什麼好說的,可越國公夫人——”
大公主很厭煩他這種暗戳戳的試探,也懶得與他虛與委蛇:“既然說是自家人,手足骨肉,沒由得自己不敢露頭,倒去挑唆自家骨肉出陣吧?”
大皇子稍露窘迫。
大公主當著他的麵吩咐親信:“去把我的話告訴二娘,這時候假惺惺想要替她出氣的,未必就是一番好意,倒像是煽風點火,想叫她去當馬前卒呢!”
大皇子再待不下去,朝姐姐拱了拱手,訕笑著離開了。
魯王前段時間雖然在家養傷,然而今次聽聞京中有變,卻也入宮來了,遵從齒序跟隨在大皇子身後,此時眼見大公主與大皇子的這一段小小齟齬,隻是淡淡一哂,卻沒言語,徑直出宮去了。
乘坐馬車回到王府,將要進門的時候,長史從裡邊迎了出來,同時低聲告訴他:“殿下,天師出門去了。”
魯王短暫的怔了一下:“什麼時候的事情?”
長史道:“您走之後不久。”
魯王若有所思。
淩霄道人自從來到他的身邊,雖然名義上是王府的供奉,可實際上在府上居住的時間並不算多,但如今可不是什麼尋常時候,昨晚神都剛剛才發生了一場變故,戒嚴將將結束,他便出門去了?
這個時間,著實有些微妙。
他目光詢問的看向長史。
後者會意道:“已經使人跟著了。”
魯王點點頭,叫人攙扶著,往府內去了。
……
這是個注定漫長的夜晚,對知情人來說是這樣,而對於不知情的人來說,卻又有著另一重的困擾與煩悶了。
周七娘子獨自悶在房裡,回想著不久之前聽到的消息,神情陰鬱。
據說,越國公夫人為張玉映討到了免去奴籍身份的手書,來日往太常寺去消了記檔,她就真算是掙脫牢籠,重見天日了!
周七娘子從花瓶裡抽了幾支菊花出來,目光森森,麵無表情的將其撕爛,繼而在掌心慢慢將其揉碎。
張玉映,你為什麼總要來礙我的路?!
先前神都城內評議美人,最終頂峰之上,卻是花開並蒂,以邢國公之女左思聖與戶部郎中張介甫之女張玉映並為第一,周七娘子屈居第三。
邢國公之女也就罷了,好歹是勳貴出身、公府貴女,你張玉映算個什麼東西,區區一個戶部郎中的女兒,居然也敢越過我高居首位?
左思聖遊學在外,極少歸京,雖然聲名鼎盛,但真正見過她的人其實不算太多,她本人也不太喜歡出席那些社交場所,但張玉映卻與她不同。
自恃生得有幾分姿色,四處招蜂引蝶,風頭之盛,竟將她這個女中第三遮蔽的嚴嚴實實,光芒儘去!
再之後張家被議罪,周七娘子心下快意,著實看了一場熱鬨,不多時,便鼓動著人往外邊散出風聲去——一個罪臣之女,有什麼資格再以神都第一美人的名頭出現?
再知道張玉映居然被沒為了奴籍,她就更高興了,這種愛賣弄風騷招引男人的卑賤之人,就該有這個下場!
那之後,周七娘子就沒怎麼再關注張玉映的消息了。
人都掉進泥潭了,哪裡還有資格叫她費心勞神?
德慶侯府替她尋了幾樁親事,周七娘子卻都搖頭,倒不是不喜歡議婚的對象,而是她實在不甘心一生隻有一次的綻放,居然稀裡糊塗的毀在了張玉映手裡!
等真的訂了婚,出了嫁,可就不能再去參與神都美人的評議了!
依著她如今的年歲,明年那一屆,大概就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哪知道世間之事,多得是峰回路轉,再次聽聞張玉映的消息,是在那一日神都城外太常寺競價之後。
與她交好的小姐妹不無興奮的告訴她:“你知不知道昨天出了場什麼熱鬨?有人為了爭張玉映,跟魯王的人杠上了!”
周七娘子心有不快,怎麼又是張玉映?
她就不能安靜的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裡嗎?
她靜靜微笑,沒去探討這個問題,小姐妹見狀自覺無趣,也就不再說了。
隻是後來……
越國公夫人就來了!
什麼神都第一美人!
什麼神都第一美男子!
什麼三都才子!
什麼皇子公主!
誰敢跟我搶頭條!
誰能跟我爭版麵?!
不是自我吹噓,論熱度,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你們統統都得給我爆瓜狂戰士、葬愛老祖、邪惡克星、當世第一頂流越國公夫人提鞋!
毫無異議的天降紫微星!!!
周七娘子在家籌備下一年的美人評選,繼而她近乎憤怒的發現,雖然張玉映已經淪為奴籍,但是因為身在越國公夫人旁邊,稍稍借了一丁點反射的光芒,居然也比她更有名了!!!
沒法子,越國公夫人太亮了——誰敢跟她比亮啊?!
周七娘子還想著運作一下,看來年有沒有可能跟左家娘子並駕齊驅,那邊張玉映那個賤婢居然已經借著越國公夫人的光開始跟宰相和公侯夫人來往了!
周七娘子因而在家鬱鬱的生了場病,隻能用自己可是侯門嫡女,但張玉映隻是一個卑賤的奴隸來寬慰自己,哪知道沒過多久就被打了臉——越國公夫人居然專門求了太後娘娘的特赦,免除了張玉映的奴籍!
如此一來……
周七娘子手掌被花汁染得不成樣子,隻是此時卻也無暇顧及。
她滿心怨恨的想,張玉映就這麼重又成了自由身,那我這麼長久以來的努力算什麼?
為了明年年底的那場評議,我推掉了多少好人選?!
這事兒沒完!
窗外夜色正濃,屋內隻點著零星幾盞燈。
周七娘子的影子投到地上,美麗又深邃的覆蓋住細長的一截牆麵。
那昏黃的燈火像是幽微的人心,在這夜色裡靜靜的顫抖著。
……
戍守神都各處街道的衛戍部隊正在有條不紊的撤離。
喬翎孤身一人,行走在即將破曉的天色之中,終於在天亮之前,回到了越國公府的正院。
四下裡靜悄悄的,不聞一聲,連那些專門豢養起來聽取聲音的鳥雀都還沒有醒來。
幾乎沒有人知道,即將過去的這個夜晚,究竟發生了多麼驚心動魄的事情。
正房裡沒有掌燈,隻是半開著一點窗戶,隱約透入室內一點天光。
喬翎捂著嘴,無聲的打個哈欠,脫掉沾染了夜露的外衣,輕輕掛到了屏風上。
薑邁在床帳裡輕輕叫她,那聲音很清明:“小郎君?”
喬翎低低的笑了起來:“是我。”
她拉開帳子,躺到了他身邊去:“大小姐,多謝你記掛,我回來了。”
至此一夜無話。
第二日清晨,夫妻倆都起得晚了一些,叫了溫水來擦過臉,就聽院子裡邊芳衣活潑的在嘰嘰喳喳:“你們不曉得,昨天夜裡出事了呢,我跟在老太君身邊,一整晚都沒敢合眼!”
正院這邊的侍女都頗驚奇,紛紛道:“出什麼事了?”
芳衣就告訴她們:“具體的還不知道,隻曉得是驚動了神都的衛戍部隊,聲勢浩蕩的,老太君倒是沉得住氣,使人出去打探,還吩咐下去,叫府中各處戒嚴,尤其不許驚動國公……”
侍女們不由得“哎——”了起來。
喬翎含笑聽著,也不做聲,擦完臉後同薑邁道:“我去婆婆那兒走一趟,順帶著在那兒吃飯。”
薑邁溫和應了聲:“好。”
……
梁氏夫人那邊沒能聽見風聲,是以也沒有影響睡眠,喬翎過去的時候,梁氏夫人早已經用過早膳。
喬翎也不客氣,馬上點單:“下一碗麵來,再加一點蝦米澆頭!”
侍從麻利的應了,很快便送了來。
喬翎又說:“你們都出去,我跟婆婆說說話。”
侍從們便被順從的退了出去。
梁氏夫人忍不住叫了一聲:“喂!”
她怒向陪房等人道:“我死了嗎,她說什麼就是什麼,都不用問我的?!”
陪房含笑看她一看,躬身行個禮,退了出去。
梁氏夫人臭著臉坐在喬翎對麵,看著她,不說話。
喬翎悶笑著吃了一大口麵,這才說:“婆婆,有一回,隻是偶然之間,我聽見姨母叫你的名字,可是她叫錯了,也不對,其實沒叫錯的……”
梁氏夫人臉色微變。
喬翎又吃了口麵,咽下去之後,才繼續道:“先前我問你小姨母的事情,你不肯說,一來是因為牽涉眾多,不便言說,二來,想必也是因為此事內情,你也知之甚少吧?”
梁氏夫人稍顯默然的看著她:“你……”
“跟我說說吧,婆婆。”
喬翎神色真摯的看著她,說:“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有種預感,終有一日,我會見到那位小姨母的——我知道,其實那是你的姐姐,是不是?”
梁氏夫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喬翎也沒有催促,隻是低著頭吃麵前的那碗麵。
“吱呀”一聲輕響,梁氏夫人養的那隻狸花貓用爪子撥開窗戶,從外邊敏捷的跳了進來。
它來到梁氏夫人腳邊,似有似無的用尾巴勾弄著她的裙擺。
喬翎夾了一個蝦米給它。
那隻狸花貓瞥了她一眼,不屑的從鼻子裡出了聲氣。
梁氏夫人不由得用腳輕輕踢了踢它:“彆這麼沒禮貌!”
那隻狸花貓於是又調轉過頭來,正對著梁氏夫人,也不屑的從鼻子裡出了聲氣。
梁氏夫人:“……”
喬翎笑的險些從椅子上摔下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叫它這麼一打岔,房間裡的氛圍倒是沒有最開始的時候那麼凝滯了。
梁氏夫人歎一口氣,將那隻狸花貓拎到了膝上,隨意的撫摸著它油光水滑的脊背:“我之前有跟你說過的,我哥哥他繼承了家族的天賦——事實上,與我孿生的那個姐姐,也同樣具備著那種天賦。”
“在她七歲那年,便同我分開,往彆處去受教,打從那之後,對外就隻說是生病體弱,在家靜養了。”
喬翎知道,梁氏夫人的那位姐姐是到了中朝,去接收準紫衣學士的教育了,可是聽梁氏夫人話裡的意思,好像並不知道姐姐是去了哪裡,做了什麼。
喬翎沒有貿然開口。
梁氏夫人繼續言說,她也就繼續做一個默然的傾聽者。
“我哥哥同她在一起,每隔一段時間,倒是也能回家小住幾日,至於具體學了些什麼,她不說,我也沒有去問。隻是看她的樣子,應該是很辛苦的,直到後來……”
梁氏夫人的神色黯然下去:“那時候我已經定下了婚約,他們答應我,能趕回來參加我的婚禮的。可是最後回來的,卻隻有哥哥一個人。他那時候很頹廢,也很憔悴,他說,姐姐回不來了……”
“我當時聽完,原地就呆住了,哥哥他很為難的看著我,想說什麼,但是大姐姐生了很大的氣,不許他說。”
“我私底下悄悄問他,他才很歉疚地告訴我,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以保住姐姐一絲生機,尋常人很難做到,但我跟姐姐是孿生的姐妹,曾經在母親的肚腹裡共生過,是有希望可以做到的……”
喬翎明白了:“原來大姨母一直都不讚同這麼做,難怪……”
梁綺雲會在私下裡固執地稱呼妹妹真正的名字。
琦華。
她不希望妹妹真的變成另一個人。
即便另一個人同樣也是她的同胞妹妹。
梁氏夫人臉上的神色有些複雜,輕輕笑了起來:“大姐姐她並不是無情之人,她隻是覺得,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琦英她選擇了她想走的那條路,並且最終為了她的理想付出了性命,大姐姐很心疼她,私下裡流了很多眼淚,但是她也仍舊覺得,應該尊重妹妹的選擇。”
喬翎會意的道:“大姨母不希望由你為另一個妹妹的選擇付出代價。”
對於一個驕傲的人來說,舍棄過去,親眼目視自己的死亡,去成為另一個人的影子,是很痛苦的。
梁綺雲痛心於一個妹妹的離世,但是並不希望讓活著的人繼續承繼那份痛苦。
梁氏夫人點了點頭。
“難怪呢。”喬翎徹底明白了:“所以婆婆你,最後還是選擇了那條路。”
梁氏夫人不假思索的道:“那是我姐姐呀!”
喬翎看著麵前梁氏夫人的臉,倏然間想起了先前初見時候武安大長公主說過的話來。
“琦英這個人,有點笨拙的聰明,有些驕縱,但是人並不壞……”
也難免的明白了前不久入宮時候,在千秋宮裡,太後和唐紅打的那個賭。
彼時,唐紅說,時移世易,可梁娘子對待看重的人,仍舊懷有少年時候的真摯和熱忱啊。
當初肯為了姐姐犧牲掉“梁琦華”,如今也仍舊願意在風向不明的時候,固執的保護著與她其實並無關係的喬翎。
喬翎也明白了向來目無下塵的梁氏夫人,為何會以一種頗為客氣的態度對待薑邁的姨母小羅氏。
其實,那並不是出於繼室夫人對待原配夫人妹妹的敬而遠之和名分上的忌憚。
而是小羅氏出於對早逝姐姐的愛屋及烏而憐愛薑邁,也觸動了梁氏夫人的情腸吧。
喬翎心下微覺戚然,轉而問起正事來:“那個【牽魂引】……”
不曾想,梁氏夫人聽後,卻奇道:“什麼是【牽魂引】?”
喬翎著實一怔:“你不知道?”
梁氏夫人同樣一怔:“我該知道什麼?”
那隻狸花貓忽的在梁氏夫人膝上站起身來,朝喬翎哈了口氣。
喬翎有點委屈:“你凶什麼?”
梁氏夫人倒是有些會意了。
她微露一點懼色,搖頭道:“我哥哥不肯告訴我那些,也要我發誓,一定不許私下裡打聽這件事——他再三告誡我,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姐姐的死牽涉甚多,異常危險,我要是知道了某些細節,很容易就會丟掉性命!”
喬翎明白了:“難怪呢,那個無賴隨便一誆,你就出去了,因為你什麼都不知道……”
梁氏夫人不由得道:“那個無賴原來也同此事有關?!”
喬翎笑眯眯的說:“舅舅不肯告訴你,一定是為了你好,我當然也不能告訴你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勃然大怒:“那就乾脆一丁點都彆叫我知道啊!告訴我一個開頭,卻不告訴我結尾——你們這些說話隻說一半的人真是王八蛋!”
喬翎悶聲失笑,笑完摸著腮幫子思忖一會兒,倒是很認真的同梁氏夫人商量起來:“婆婆,我並不覺得隱瞞是一件正確的事情——就像之前對待薑裕一樣,在他有足夠的心智去分辨事情的前提下,再去隱瞞他真相,就是自以為是的善意和居高臨下的傲慢了。我可以開誠布公的跟你談談這一次的事情。”
梁氏夫臉色微緩,半信半疑的看著她。
喬翎又說:“不過呢,我們就事論事,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一些尋常人不了解、卻又異常危險的事情——舅舅是你的同胞哥哥,他總歸是不會害你的——我們雖然談這一次的事情,但是並不細談涉及小姨母相關的那些,好不好?”
梁氏夫人神色略微有些複雜,深深的看著她,終於點了點頭。
喬翎便構思了一下該當如何開口,繼而將能說的那些都講給梁氏夫人聽了,最後不無唏噓的說:“老實說,我隻見過張家那個小娘子兩回,對她的印象不說是壞,但也說不上有多好,可她忽然間橫遭不幸,我心裡邊也有些不是滋味。”
“至於阮氏夫人,就更加可憐了,沒過過幾天好日子,最後落得這麼個下場!”
梁氏夫人從前同那二人皆沒什麼交際,隻是聽聞之後,也難免惻然,良久之後,才道:“這事兒真是鄭蘭乾的?阮氏夫人,那是他的生母啊!”
“就算不是他做的,他也一定冷眼旁觀了整件事。”
喬翎彼時身在局中,頗有些浮雲遮眼的意思,現下回過頭來再想,卻是恍然大悟:“婆婆,你還記得小薑氏嗎?”
梁氏夫人麵露厭煩,大喊一聲:“彆提她,我的肝也是肝!”
喬翎聽得忍俊不禁,轉而神色稍稍肅穆起來:“我頭一回去李家,就打斷了李家人三條腿,李文和是咎由自取,那兩兄弟難道就不是?眼見著母親受苦,卻冷眼旁觀,這種兒子,還有什麼好指望的?”
“隻是李家那兩個紈絝沒什麼出息,而鄭蘭向有才名罷了,可仔細想想——鄭蘭跟李家二子難道不是一種人?!”
梁氏夫人微露悚然,繼而不由得頷首:“確實!”
阮氏夫人為丈夫欺淩打罵,決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鄭蘭難道沒有聽見,沒有撞見過?
可是這個為人稱頌的鄭家芝蘭,又為母親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呢?!
梁氏夫人豁然道:“此人雖然年少,卻心如豺狼,同其父是一般貨色!”
喬翎目露冷色:“盧元顯一家就擒,並未走脫,倒是這個鄭蘭逃之夭夭,不見了蹤跡,我同阮氏夫人好歹有些交際,張家的玉珍小娘子雖然討厭了一點,但也罪不至死吧。”
梁氏夫人果斷道:“找人弄他!”
她很義薄雲天的同喬翎說:“需要錢就說話,我賊有錢!”
喬翎環顧左右,見四下無人,卻向梁氏夫人靠近一些,悄聲道:“婆婆,你知不知道在北闕那邊有一座望樓,兩人及以上、有著行動綱領的組織就可以去掛牌啊?要乾就乾票大的!”
梁氏夫人神色一動,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喬翎朝她伸出手去,同時眨一下眼。
梁氏夫人乾咳一聲,姿態傲然的把手放到了她的手背上。
喬翎趁機擼走了梁氏夫人手上的翡翠戒指。
梁氏夫人被氣笑了:“天殺的——”
關鍵時刻,那隻狸花貓猛地向前一伸爪子,極迅猛的按住了喬翎的手!
喬翎反手握住了它的白爪爪,同時扶額苦笑:“真是拿你沒辦法,好吧,你也加入!”
梁氏夫人神情茫然:“啊???”
狸花貓目瞪口呆:“喵!!!”
喬翎說:“我們兩人一貓一起組團,好不好?”
狸花貓憤怒的朝著梁氏夫人喵喵叫喚起來。
梁氏夫人遲疑著說:“它不想跟你玩呢……”
喬翎就當是沒聽見,將手裡那枚翡翠戒指往空中一彈,繼而準確的將其接到手裡,神氣十足道:“我們組織的名字,就叫做貓貓俠!”
狸花貓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叫罵的嘴停住,尾巴在半空中停滯幾瞬,繼而重又搖晃起來。
它若無其事的轉過頭去,轉而朝著喬翎甜甜的叫了起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微覺嫌棄:“什麼貓貓俠啊,這也太怪了點吧!”
狸花貓憤怒的朝她大叫起來,那叫聲嘶啞的像隻鴨子,都不夾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無力的點了點頭:“啊,好的,好的。你可愛,你說了算,那就貓貓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