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絕境雪地
白茫茫的雪地裡,一個佝僂的身影隨著風雪起起伏伏,一深一淺的腳印很快被前仆後繼的雪花埋沒。
平坦的曠野一覽無餘,遠處橫斜枯瘦的枝頭上立著一隻通體烏黑的鳥,眼睛滴溜溜的看向這邊,喉嚨偶爾裡發出幾聲低沉的嘶鳴。
青年的臉龐蒼白的毫無血色,瘦削的骨頭幾乎要頂破皮膚,深凹下去的眼眶泛著青光,搖搖欲墜的身體像是比雪花還要輕,仿佛下一秒就要隨風逝去。
破爛的袍子拖在身後,青年微微直起腰,透過指縫看了眼銀白的太陽,眼前一花,他竟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將綿軟刺骨的積雪擁個滿懷,濺起雪白一片。
遠方的烏玄長啼一聲,劃過長空,展翅在青年上空徘徊。
良久,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漆黑的烏玄鳥便是獵人最好的指引。
馬隊縱馳荒野,呼嘯而來,風雪迷了眼,也不曾放緩速度。
直到近了,為首那人才猛然勒馬,馬蹄高高揚起,烈馬嘶鳴,身後的馬群也隨之揚起,又重重落下。
“主子,屬下去探探情況。”
最前頭的那人一身黑色輕裝,不披裘衣,不裹狐絨,拉住韁繩的手寬大有力,輕薄衣衫下包裹著強健的軀體。
他伸出隻手,止住了侍從的動作,動作利索的翻身而下,長腿一跨,三兩步就來到祈清身前,單膝撐在地上,長手一撈,將人翻了過來。
秦垓伸出一隻手探了探祈清的鼻息,微弱到幾乎沒有,他皺了皺眉,將人整個從雪裡刨出來,毫不費力的甩到肩上,他掂了掂,還沒有隻鹿重。
男人腳下一蹬,飛身上馬,將瘦弱的青年攬在懷裡,大腿一夾,地若為弓,馬兒就是那支彈射而出的利箭,身後隊伍緊緊追隨而去。
邊疆三月,春寒料峭,此時塞外的天遠雖不如中原,但也暖和了許多。
銅牆鐵壁的城門之上,一個身形清瘦的男子裹著厚厚的皮襖,尖尖的下巴隱在毛領中,整個身子陷在一把寬大的木椅中,椅子上鋪著厚厚的軟墊,既舒適又保暖。
“先生,外麵風大,不如奴推您進去吧。”
一個編著一頭小辮,身著勁裝,作異域打扮的小丫頭脆生生的說道。
“阿蠻,無妨,我再看一會兒。”
祈清的氣息雖然聽起來不穩,但一雙清澈漆黑的眸子,叫誰看了都會沉靜下來,好似漫無邊際的夜,看不透,摸不著。
小丫頭蹦蹦跳跳的趴在城牆上,往下看去。
除了行色匆匆的人馬和飛揚的塵土,沒什麼好看的。
她撇了撇嘴,疑惑道,“先生到底在看什麼?莫不成哪匹馬少了條腿,還是哪個人多長了個腦袋?”
阿蠻歪著頭一臉天真的樣子。
祈清清淺一笑,“差不多吧。”
聽聞,阿蠻睜大了眼。
大秦蟄伏北部荒原,兵強馬壯,民風開放,是名副其實的馬上民族,雖疆域遼闊,卻因長冬漫漫糧產甚短。
而位處中原的大魏則是禮儀之邦,朝中大臣多舞文弄墨,巧言善辯的文臣,形成重文輕武的局麵。
另有南疆、東夷小國綴其左右,立場中立,雖夠不成威脅,但也頗為棘手難纏。
幾十年來,秦魏兩國邊境時常發生衝突,卻並未燃起更大的戰火,肥肉就在眼前,兩頭猛獸必有一戰,隻待合適的時機到來,便會逐鹿中原,一統天下。
這些天祈清常來城牆上觀望,來來往往的人似乎與尋常沒什麼不同,但若仔細看,還是有些細微的變化的。
比如近來出入的商隊中就混進了不少的魏人,雖然穿衣打扮還是大秦的風格,但舉手抬足間,還是不可避免的暴露出魏人的習慣。
祈清微微伸了伸脖子,隨手指向車隊後方的一個少年人,問道,“你可有瞧出他有什麼奇異之處嗎?”
阿蠻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長相清秀的少年人穿著一身深色勁裝,湖藍色額帶襯得他眉目如畫,與他身邊風塵仆仆、常年遊曆在外的人相比,確實要細嫩精致許多。
可人的膚色生來便是有差異的,有的人天生就白,也沒什麼奇怪的。
祈清看出她的疑惑,繼續道,“你再仔細瞧瞧。”
底下的車馬都在城門前排隊,等待著守衛查通牒,少年人手腕上一塊棕色皮質護腕,剪裁款式皆是當下流行,手指纏繞腰間的繩帶,百無聊賴的觀察著四周,眸子中隱隱閃過新奇。
阿蠻看了一會兒突然驚呼道:“是荷包。”
“我朝尚武,大秦子女喜舞槍弄劍,並不擅長女紅,因而盛放銀兩多用麻布袋,不用荷包,底下那個不僅用了荷包,上麵的圖騰也不是我朝銀狼,而是大魏金龍。”
阿蠻不自覺拔高音量,“他是魏人!”
“差不多了。”祈清點了點頭補充道,“更重要的是,金龍圖騰隻有大魏皇室子孫才有資格使用,否則便是誅九族之罪..”說道最後幾個字,他不知道想到什麼,神色瞬間黯淡了下去,臉色近乎慘白,看向少年的眼神也蒙了一層陰翳。
大
眼看少年就要隨車隊入城,阿蠻急切的看向祈清,說道:“先生,我這就下去阻止他進城!”
祈清拉住小丫頭翩躚的衣袖,拉扯的動作讓他不由得咳嗽了兩聲,“不急,請君入甕,先看看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他們?”
“對,他們。”祈清看向少年身旁幾個不起眼的奴仆,個個都是高手,隱隱呈保護之勢把人圍在中間。
阿蠻雖然有很多問題想問,但也顧忌到先生的身體,等祈清順過氣來,臉色好看了幾分,才說道“先生,我們先回屋吧。”
祈清輕輕應了一聲,隨手指派兩個暗衛跟上那幾位偷偷潛入的貴客。
阿蠻和那幾個暗衛都是秦垓留下來的人,既是照顧他的日常,保證他的安全,也是一種變相的監視。
雖然他給大魏帶來先進的耕作方式和灌溉技術,讓魏人在冬天也能吃上蔬菜,但他畢竟是個魏人。
一個秦人有足夠的理由去懷疑一個外族人,哪怕是被大魏放逐的罪人。
魏人進了邊城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秦垓的耳朵裡,此時他正在三十裡開外的校兵場閱兵,黑色的玄鳥準確的從一眾士兵中找到秦垓,長翅展開,高高鼓起,迎著凜冽北風緩緩降落在他肩膀上。
秦垓展開信箋,入目的文字讓他心中一凜。
他隨手牽起一匹軍中勁馬,疾馳而去。
傍晚時分的邊城是最美的,紅霞遍布整片原野,整個天地都是紅色的,隻不過這抹紅即使在局勢緊張的邊境也沒有血腥味,反而充斥著一種肅穆的浪漫。
城牆上有哨兵輪流戍守,祈清顧忌到身體,早早回到了城中居處。
秦垓將他安置在城主府,城主叫林益歡,城裡人都喚作林夫人。
在這亂世,女人光是生存就很不容易了,想要爭奪一城之主的席位,更是難如登天,可見這林夫人必非凡人。
祈清跪坐在閣樓床邊的案幾前,門戶大開,整片霞光映了進來。
天色逐漸暗沉,豔紅中摻雜了幾分黑。
城門就要關閉,一道黑影縱馬飛躍而來,囂張跋扈的態度,像是劈穿夜空的閃電,帶著不由分說的霸道和威嚴。
待守衛看清來人,立刻收住動作,往反方向推開城門,迎接這一人單騎。
黑頭駿馬毫不減速,順著主道衝進城中,身後是重重的城門閉合的聲音和一輪紅日。
正值宵禁,路上已無平民,秦垓縱馬長驅直入。
男人的身影被夕陽無限拉長,壓低的身位蘊含著蓬勃的力量。
祈清直勾勾的看著來人翻身下馬,大步流星進了城主府。
他一甩長袖,動作行雲流水沏上一壺熱茶,靜候來人。
很快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聲音由遠及近,祈清心頭一跳。
來人略顯急切的腳步停在門外,頓了一會兒,才有敲門聲響起。
“先生可是歇下了”,難為他一介武夫還硬拽這麼文縐縐的話。
秦垓行事看似魯莽,實則膽大心細,那日他本可以一走了之,沒必要非要帶上個累贅,可他還是救了他。
倒不是因為什麼人之本善,而是他有著野獸般的直覺。
祈清摩挲著茶杯,溫度剛剛好。
他朗聲回應道,“將軍進來吧。”
砰一聲,門被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男人一雙銳利的鷹眼,微微上挑的弧度帶著無法掩飾的桀驁,那雙眼睛在轉向祈清的時候,稍稍有了幾分溫度。
“坐。”祈清把茶杯放在秦垓眼前。
秦垓看著祈清,毫不猶豫的一飲而下。
祈清挑了挑眉頭,“將軍就不怕我下毒?”
秦垓爽朗出聲,“你們魏人有句古話,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個道理我還是懂得。”
祈清眼神不自覺瞥了眼門外的守衛,事實可沒眼前這人說的那麼動聽。
秦垓是匹狼,貪念與野心不屑隱藏的惡狼。
“先生好雅致,隻不過秦垓一介莽夫,品不出茶好茶壞,還得先生不吝賜教。”
祈清不急不慢的小酌一口,感歎道:“好茶在這苦寒之地是生不出來的。”
秦垓接道:“先生說的是,但偏有那麼一兩棵小芽苗冒了出來,若不趕緊除了去,怕是要多生禍患。”
祈請說道:“不急,整個邊城都是秦將軍的囊中之物,小小芽苗還不是說拔就拔。”
秦垓微眯起眼,直接道:“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祈清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可這芽苗底下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秦垓繼續道:“我不會讓他們死在城中。”
祈清淡淡道:“活人比死人的價值要高得多。”
秦垓行事向來狠絕,不留退路,這也是他從小的生存法則,強者生、弱者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他的思想裡,一切危險因素都應該被直接抹殺掉。
而祈清前十幾年接受的教誨裡,君子端方和高潔大義甚至可以置於性命之前,不過那個相信所謂忠義的祈清早已經死在先師的斷頭台下...
他低垂下眸子,長長的睫毛遮掩了翻滾的情緒。
“魏騫”,秦垓吐出兩個字。
祈清抬眼,說道,“秦將軍真是消息靈通,這麼快就扒出來六皇子的身份。”
秦垓不置可否,“一個小孩沒什麼可防備的,隻不過他身邊還跟著幾個練家子,雖人數不多,但先生也知道...”
秦垓看了祈清一眼,繼續說道:“邊境十六城各有布防,車炮、弓兵、糧馬處處緊要,若是一不小心糧倉著了火,弓兵著了道、車炮熄了火,整座城池怕是要就此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