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躍塵本以為易少爺寬宏大量宅心仁厚,定能饒了他這回,沒想到那人小肚雞腸斤斤計較,並且蠻不講理有仇必報。
他隻不過摸了大少爺幾下,一沒偷二沒搶,正兒八經持證上崗,那人倒好,竟然變本加厲,掀了被子就朝他撲過來。
有那麼一秒鐘柯躍塵懷疑,他男朋友上輩子是條狗,一條會咬人的狗。
那人專挑柔軟的脖子下手,來勢洶洶,第一口便帶著尖銳的刺痛。
驚嚇之餘,柯躍塵大叫不止,掙紮中又是一個反手,試圖把對方撂倒。
卻在手到達那人肩膀上時,忍住了。
大少爺生著病,是個不經摔的易碎品。
脖子已然挨了幾口,變得又痛又癢,像被硬質的麻繩重重碾過。
柯躍塵硬生生忍著,咬著牙閉著眼,做好了讓那人泄憤的準備,尖牙利齒卻在某個時刻消失不見了,變成柔軟的舌頭和溫熱的嘴唇。
事後兩人從宿舍出來,鎖好門,在安靜的樓道裡牽著手下樓。
易壘穿著厚重的棉服,雷鋒帽遮住半張臉,圈口還翻著一截黃褐色的毛邊,活像個老實巴交的外來務工人員。
大少爺本人可沒有這些行頭,這一身從頭到腳,從樣式選擇到風格搭配,全都是柯躍塵的主意。
不枉他辛辛苦苦從宿舍拿來自己的衣服,那人穿著雖然略微嫌小,但緊繃繃的,正好暖和。
經過開水房的時候兩人分開,一個進去打水,一個在外等待。
半分鐘後,柯躍塵關掉“嘩啦啦”的水閥,聽到外麵有人說話。
他沒太在意,拿著杯子往外走,剛到門口,就跟迎麵站著的沈自鳴撞了個對臉。
沈自鳴看了他一眼,目光隨即轉向易壘,問道:“小成在宿舍嗎?”
易壘沒說話,但搖了搖頭。
柯躍塵將一切看在眼裡,頓時愣在原地。
他知道易壘搖頭並非衝著他,但那舉動還是讓他覺得,自己不該走過去。
那人是介意的,所以他們最好裝作連朋友都不是。
沉默須臾,沈自鳴率先開口:“那我就不上去了,你們玩兒。”
他沒再多問,隻囑咐一句天冷注意保暖,便走了。
柯躍塵暗暗鬆了口氣。
半晌,突然想起來什麼。
“沈部長!”他疾步追出去,提醒道,“周小成被輔導員叫走了。”
沈自鳴離開沒多久,易壘就從後麵跟上來,臉色不大好。
“你見到周小成了?”
“剛剛正好在食堂遇到。”
“他跟你說了什麼?”
“讓我把晚飯帶給你。”
易壘“哦”了一聲,語調迅速沉下去:“所以是他叫你來的。”
他不提還好,一提柯躍塵便立刻想到,周小成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幫他把該做的都做了,搞得他這個正牌男友像替補選手。
“沒錯啊!”柯躍塵嚷嚷道,語氣裡凝著一團喊酸量極高的陰陽怪氣,“不然這凍死人的天,我可沒那好心幫人帶飯!”
話音未落,一陣寒風倏地卷起來,將那上揚且誇張的尾音刹那間吞沒了。
兩人並排走在下山的路上,寒風裹著落葉和塵土,打著轉兒地往衣服裡鑽。
柯躍塵忍不住縮起脖子,那地方剛才遭遇重創,到現在還火辣辣的。
而罪魁禍首此刻卻鐵青著一張臉,關閉了話匣子,把腳步邁得飛快。
那人反倒跟他鬨起了彆扭,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
“哎——”柯躍塵感歎一聲,“還好我們出來了,沒被沈自鳴看到,不然——”
他故意停下來,把話卡在一個神鬼莫測的地方。
大少爺果然上當,立刻轉過頭來捕捉他的目光。
“不然什麼?”
“不然得嚇死!”
那人臉繃得緊緊的,又問:“你害怕了?”
“當然害怕啊!”
柯躍塵撫撫胸口,下一秒忽地湊到易壘耳邊,壓低聲音,欠嗖嗖地說:“我怕他看到我跟你擠在一張床上,會嚇得再也不敢來找周小成!”
這招果然有用,大少爺的臉瞬間不那麼緊繃了,變成無奈中帶著點一言難儘。
簡稱無語。
不過玩笑歸玩笑,柯躍塵心裡還是有點做賊心虛的,因為他們兩個在床上,可不是擠在一起那麼簡單。
得虧大少爺生著病,親一嘴咳三口,咬一下喘半宿,不然這會兒他們鐵定還在宿舍,那動靜八成會被沈自鳴聽見。
現在回想起來,隻覺得後背發涼。
按理說,沈自鳴住潤園,不該出現在澄園,想必是特地來找張一凡的。
他倆關係看上去不錯,張一凡雖然也在國貿專業,但跟沈自鳴並不同級。
隻能說沈部長確實厲害,人脈遍布各專業各部門,不愧是搞外聯的。
提起外聯部,就不得不提一提易壘,大少爺如今身居副部長之位,亦是大權在握。
至於柯躍塵自己,則放棄了組織部副部長的任命,轉去編輯部從一名小乾事做起。
這其中也沒什麼深層次的原因,無非就是喜歡和不喜歡的問題。
相比於三天兩頭的部門會和沒完沒了的彙報總結,他更喜歡做做采訪,寫寫稿件。
誰叫他自由散漫慣了。
大少爺高燒38度9,伴隨頭暈咳嗽全身乏力,一鍵喜提三日輸液套餐。
這會兒吊針剛打上,他人在椅子上坐著,眼睛卻盯著某隻辛勤勞作的小蜜蜂。
“小蜜蜂”柯躍塵關好門窗,打開空調,從保溫杯裡倒出熱水,又繞著大少爺“盤旋”了一陣,這才老老實實在那人身邊“降落”。
其實也就老實了兩秒。
等他大步流星地從門外進來的時候,手裡還多了隻透明玻璃瓶。
冬天打吊瓶堪稱手部冰刑,空調的暖永遠浮於表麵,而藥水的冷卻是由內而外的。
在柯躍塵遙遠的記憶裡,紮針的那隻手時常因為沒有熱水袋,而被凍得失去知覺。
後來他爸想出一個辦法,在廢棄的輸液瓶裡裝上熱水,用來暖手,效果絕佳。
現在他便也有樣學樣,如法炮製一個給他男朋友,反正這屋裡頭也沒其他人。
柯躍塵有個好爸爸,這點毋庸置疑,而這件事之於易壘,似乎就沒那麼樂觀了。
大少爺的爸爸彆說送溫暖,不潑涼水就謝天謝地了。
“其實我爸也很好。”易壘摸著瓶塞,將那小小的玻璃瓶整個兒揣在手裡,“小提琴和足球都是他教我的,那時候他工作還不忙,我媽還在世,家裡總是熱熱鬨鬨的。”
這是易壘第一次主動提起自己的媽媽,柯躍塵忍不住問:“後來呢?”
“後來我爸公司越做越大,我媽權衡之後,決定回歸家庭。她自以為找到了可以依靠終身的人,隻因那時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易壘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笑了一下,自嘲似的:“不知道依賴意味著失去自由。”
柯躍塵從未在易壘臉上見過這種神情,心驀地揪起來,變成亂糟糟的一團。
混亂中他想起一句話,能為你遮風擋雨的,也會讓你不見天日。
依賴是一種慢性自殺,這個故事從開始就有了注定的結局。
“我媽重新工作後就和我爸分開了,她是個記者,有次采訪沒能從戰場上回來。當時我爸對我說,你媽寧願死,也不願要你。柯躍塵,你知道這句話對於一個八歲的小孩來說意味著什麼嗎?”
說完不等回答,他又兀自笑起來。
“意味著說這句話的人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意味著他會對那個人唯命是從,極儘討好。”
“討好”這兩個字如一枚細長而冰冷的銀針,紮進盤根錯節的腦部神經裡。
原來那一櫃子的獎牌證書是這麼來的,原來那句“我爸喜歡”是這個意思。
柯躍塵用力抓住易壘的手,他心裡有太多疑問。
比如那個人還對你做過什麼?比如這十年來你是快樂多一些還是難過多一些?
然而動了動嘴唇,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都過去了。”易壘拍拍他的手,安慰道,“現在他是易建業。”
外麵風聲鶴唳,輸液室的窗戶關不嚴,總閃著條縫,“呼啦呼啦”的。
其實就算易壘不說,柯躍塵也能想象得到,他不說話隻因覺得自己沒用。
沒有強大到可以支撐易壘與父親抗衡,同時也成為不了他們父子衝突的緩衝劑。
當然還有比這些更糟糕的,他連那人想要的究竟是什麼,都不知道。
電話響了,是胡嚴。
也就是在這時,柯躍塵才記起來,明天的財管課要交作業。
彼時他正捧著杯子給大少爺喂水,手機開的外放,胡嚴的大嗓門就跟3D立體環繞聲似的在屋子裡回蕩。
“忘了?下午上課的時候你就說晚上有事,敢情不是寫作業?”
柯躍塵確實忘了,自從跟大少爺談戀愛,他便隔三差五地忘這忘那。
照這樣下去,明年的獎學金都要保不住,紅顏禍水這個詞果然說得對。
“你晚上有什麼事?”“紅顏禍水”本水突然問。
電話裡還響著忙音,柯躍塵一下沒反應過來:“就是......幫周小成給你送飯啊。”
“你什麼時候遇到的周小成?”
“晚飯的時候啊。”
“你下午上課就知道晚上會遇到周小成了?”
柯躍塵一拍大腿,總算想起來了:“我本來打算下課去宿舍找你來著。”
然後因為天氣太冷,以為大少爺懶得出門,就想去食堂買了飯順路帶過去。
結果被周小成捷足先登,於是陰差陽錯地變成了他幫周小成給大少爺送飯。
雪中送炭硬生生成了為人作嫁,簡直沒地方說理。
“你吃醋了?”易壘問。
柯躍塵晚上吃的是周小成打包的那份煲仔飯,燒菜的師傅醋放多了,魚香茄子酸不溜秋的。
“對啊,我吃了一大碗,怎麼了?”
大少爺本來好端端的,聽完這話突然癱軟在椅子上,一副隨時要上西天的模樣。
不是輸液器滴速太快讓他頭暈,就是空調溫度太高讓他頭疼,簡直就是天降劫難。
“還有哪裡不舒服?”
剛剛調好滴速和空調溫度的柯躍塵,此刻正摸著那人的額頭,神情緊張。
“沒了。”大少爺陷在柔軟的座椅裡,懶洋洋地,“就是想吃東西。”
“想吃什麼?我去買。”
“想吃油燜茄子、土豆肉絲、番茄炒蛋......”那人停頓幾秒,接著一字一頓地補充,“你做的。”
柯躍塵聽得直愣,這些菜他會做是沒錯,可眼下上哪兒給易少爺弄去?
易壘的手就在這時握上來,他的手剛從玻璃瓶上拿下來,很暖很熱。
“我說的不是現在,”他望著柯躍塵,“而是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