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日,昭華公主有了身孕後,脾氣喜怒不定,隻是我祖父曾在中原行醫,做過大夫,他說女子懷了身子就是如此。
可是,單於似乎還是很忙。
後來,昭華公主生了個小王子,單於其實挺高興的,還給他取了名字,叫赤那,是狼的意思,小王子長得很像單於,隻是那雙眼睛跟公主的一樣黑亮,性格也同公主一樣,活潑好動。
公主和單於又吵架了,公主大哭了一場,單於將小王子抱給了侍女撫養。
單於也不再讓我去給公主解悶了,公主也沒辦法出門,整日待在王帳裡。
我總是偷偷過去,趴在窗子邊兒看她,她好像很喜歡發呆,經常坐在鏡子前一動不動,好長時間才眨一次眼,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她會不會還在想家啊!
有一次我太不小心了,被公主發現了。我正想著趕快溜走,但是她叫住了我,她叫我,“瓊樓。”
我看在漢語名字的麵上,又回去了,站在窗子前,這才看見她的正臉,多日不見,她居然憔悴了這麼多,整個人都沒什麼精神。
她說,她看見長安城了。
她指著鏡子說,她看見長安城了!
給我嚇了一跳,昭華公主不會是瘋了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好像很可憐。
我慌亂中說了幾句胡語,就走了。
單於又一次回來時,我本來想將這件事告訴他的,可是他製止了我,他說他準備攻打玉門關,讓我好好看住昭華公主。
我答應他了。
單於一走許久,有一日夜裡,我求侍女姐姐將小王子赤那抱去王帳給公主看看,侍女姐姐同意了,可是……公主居然不認得自己的孩子了。
我打個瞌睡的時間,王帳起了大火,我隨著眾人感覺提著水桶四處滅火,聽見有人在喊公主,公主好像不見了。
我知道,公主應該是走了。
走了……也好,她沒有孩子的牽絆,不管去到哪裡,都能忘記這裡的一切,重新開始。
她或許會回到大魏長安吧,繼續過原來金枝玉葉的生活,我往後幾日一直都這樣想。
隻是,我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見到昭華公主的屍骨。
單於疲倦地似乎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他整日將裝有公主骨灰的罐子抱在懷裡,萎靡不振,毫無神采,口中念著公主的名字。
我躲在帳子後偷聽,好幾次忍不住捂著嘴悄悄哭泣。
公主居然死了,她真的死了。
聽那日一同歸來的將士們說,公主是跳了城樓的,毫不猶豫從玉門關的城樓上跳下,倒在血泊裡。
那麼好的公主,居然再也見不到了……
我好可憐赤那小王子,他好像還沒怎麼見過他的親生母親。
單於整日茶飯不思,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居然有些恨他,他怎麼能……
我們都知道昭華公主是個好姑娘,有對中原了解頗深的婆婆,親自為公主燃了一盞長明燈。
我們便日日望著那盞長明燈思念她。
這一想啊……便是十八年過去了……
小王子赤那也長大了,成了小單於,淩木然單於為我娶了妻,那個姑娘比我小幾歲,是個漢人,溫婉可人的模樣。
第一次見她時,就覺得好生眼熟……原來,她的母親就是從前昭華公主的侍女。
我一定會好好對她的。
我帶妻子初晴離開的那一日,淩木然單於退位,小單於赤那繼位,我們親自見證了這一刻。
淩木然單於認真地看著昔日的小王子,目光閃爍,我跟初晴都知道,他透過赤那與眾不同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他告訴赤那,不要打玉門關的主意,那是你母親的故鄉。
是啊,東方,玉門關,大魏,長安,這短短幾個字,令昭華公主魂牽夢繞了短暫的一生。
淩木然單於不僅這樣告誡赤那,他自己也做到了,從前昭華公主死後,他曾舉兵西征,擴大領土,可就是再也沒打過玉門關的主意,輿圖長安城上的叉也消失不見了。
我走了二十年,期間回來過一次,是赤那有了小王子和小公主,公主長得白皙可愛,見人就要抱,一雙眼睛像極了她的祖母,昭華公主。
她睜開眼那一刻,我跟赤那都愣住了。
後來,再回來時,我的孩子也已經二十歲了,小王子也到了該娶妻的年紀了。
我同赤那坐在天山腳下,看日照金山。
我們看著互相臉上的皺紋,忽然笑了,是啊……我們也老了,我甚至還清楚地記得,赤那繼位的那一日呢,可轉眼間啊,白發都要冒出來了。
我說啊,“赤那,你雖然也老了,可你的眼睛依然很好看。”
他笑而不語,那一雙深色的眼睛依舊明亮有神,仰頭時,倒映著草原上的藍天白雲。
我問他,淩木然老單於去了哪裡。
他說,他父親在許久前,小王子小公主滿一歲後就走了,簡單帶了些行囊,一會兒說往西走,再問時,他又支支吾吾說往南逛逛。
我笑了笑,我知道了,我知道淩木然去了哪裡,西域與中原早已通商,往來極為便利。他一定是去了遙遠神秘的東方,去追尋昭華公主的蹤跡。
後來,不久,赤那也退位了,小單於繼位成為新的單於,小公主嫁給了夢寐以求的詩人,中原詩人。
我替她高興,能帶著那雙漂亮的眼睛,替她的祖母看一眼如今繁華的長安城。
這一天,我六十歲了,陽光打在一望無際的金黃色沙漠裡,有雄鷹在藍天下盤旋,我與初晴坐在沙丘上,看著不遠處的姑娘翩翩起舞。
額間花鈿,長發及腰,淡妝濃抹,身姿窈窕。
似乎是隨中原商隊而來的姑娘。
忽然,一行人騎馬行過,我認出來了,那坐在高頭大馬上,英俊瀟灑,桀驁不馴的少年是伊爾瑪,剛剛繼位的新單於,是淩木然兒子的兒子的兒子。
他性情曠達,意氣風發,驍勇善戰,如草原上最淩厲的風,也是最像淩木然老單於的人。
我看見他製止了身後隨從們前進的動作,孤身一人悄悄騎馬緩行走近那個姑娘,禮貌地停在不遠處。
“姑娘,舞跳得不錯。”
“謝謝小郎君……哎?你們西域人的眼睛都是黑色的嗎?”
姑娘打趣他,大方一笑,模樣明豔,一雙眼睛水靈靈的。
忽然,沙漠裡起了一陣微風,帶起一陣細小的沙塵。
“是昭華公主回來了……”我不知道我為何會下意識如此確定,可內心就是有個聲音告訴我,她還會回來看看。
初晴輕柔地笑著,“是啊,公主回來了。”
回來看看她的後代,再看看那一雙雙黑色的眼睛。
她做到了,昭華公主真的做到了,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回大魏見到了故人,又回來看看她的後人。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最後隻看清伊爾瑪與姑娘羞澀地笑著交談。
“初晴啊,我可能見不到伊爾瑪單於的孩子了……”
我握緊妻子的手,她靠在我肩頭。
我聽見她說,“沒關係啊……無論是王子還是公主,一定會有一雙黑亮的大眼睛。”
是啊,一定會有一雙幾十年前來自中原的眼睛的模樣。
我笑著,我壽終正寢的那一天,閉上眼睛,從王帳的窗子裡見到了兩個姑娘,一個是露華姑姑,初晴的母親,另一個……是昭華公主,她唇紅齒白,明媚動人。
這是個西北都很暖和的春天。
忽然,我聽到有人叫我。
“那日,做什麼呢?”
我局促地轉頭看過去,淩木然單於朝我走來,我垂眸,卻發現他手中提著剛摘的新鮮美味的果子。
“單於……”
淩木然單於卻擺了擺手,笑得開懷,目光明亮,“去,將這個給昭華公主送去。”
末了,他還補了一句,“昭華公主知道吧?最漂亮的那一個。”
那是我第一次走進那間王帳,也是此生最後一次。
我被迫慢吞吞地走著,手中的果子燙手得很。
“哎?這是誰送來的?”
我牢記單於的話,雖然會些漢話,但堅持始終一言不發。
“你不會說話嗎?”
我忽然抬頭,瞪著眼睛眨呀眨,昭華公主果然漂亮,長得比祖父口中所說的中原的白饃饃還白。
昭華公主卻“噗呲”一聲喜笑顏開,倒在露華姑姑懷裡,露華姑姑憋著笑給公主揉著肩。
“我,我叫那日。”
“你果然會說漢話!”
我羞得臉很燙,中原的女子果然嬌蠻無理,我發誓往後絕對閉口不言,一句話不再同她講。
“對不住啊,你既然會漢話,那我教你句詩歌吧!”
“你聽,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