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照梨忘記她是怎麼回去的,她隻記得眼前最後一個場景,有個高大身影冒雨駕馬而來。隨後一陣天旋地轉,她倒在雨泊裡,任由豆大的雨點砸在臉上。
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姬照梨?
姬照梨!
姬照梨醒過來時,她已經躺在王帳的床上,看著眼前熟悉的裝置,若非一旁衣裙上的汙泥,她甚至以為從始至終都不過是自己做了個荒唐夢。
姬照梨掀開被子,忍著頭痛晃晃悠悠下床。
“公主!”
露華掀開帳子走進來,將手中的帕子丟在一旁趕緊來看她。
她看見露華哭得紅腫的眼睛,心裡翻起了酸澀,“露華,我帶你回家,我們回家。”她聲音雖小,但堅定不移。
露華眼裡噙著淚水,“公主,您……”
她渾渾噩噩坐在梳妝台前一整天,淩木然都未曾來見過他一麵。
聽說,他依舊在軍營。
夜裡,姬照梨聽見帳子外頭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站起身。
淩木然端著一個碗走了進來,高束的墨發垂在肩膀上,眉目間儘是淡漠。
“你來做什麼?”姬照梨忍不住胸口起伏,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忍不住顫抖。
眼前的男人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似乎是思索著什麼,終於又走近幾步,將手中的藥碗擱在姬照梨身旁。
姬照梨提起心,“這是什麼?”
“安胎藥。”
這三個字淩木然說得格外輕巧,姬照梨幾乎是一瞬間驚得愣在原地,有一刻她甚至覺得自己快要忘記呼吸。
她胸口好疼,一呼一吸都泛著疼意,牽動全身。
她語速極快,字字珠璣,“這個孩子我不會留下,我不會留下殺親仇人的孩子。”
淩木然頗為怪異地注視她,“這不是你能決定的,姬照梨。”
“他在我肚子裡,我怎麼就不能決定了,你殺的是我的子民,我恨你入骨你如今想留下他簡直是癡心妄想!”
姬照梨越說越激動,幾乎竭儘全身力氣,她又想起昨夜的大漠,血流成河。
她不能忍受這樣噬心的痛苦,一如無法承受孕育的煎熬,況且……
淩木然不冷不熱地盯著她,“兩國交戰,成王敗寇,天經地義,你一個自小學得詩書的公主不會不懂這樣的道理吧。”
姬照梨雙目猩紅,忍不住靠近他幾步,最後的防線徹底崩塌,她撕心裂肺。
“那你可否考慮過我的感受!你可否問過我一句話!”
“他們是我的親人,我嫁給你,你叫我如何自處!”
“我自幼長於長安,身負和親使命嫁來西域,雖言語不通,舉目無親,日日飽受思鄉之苦可我亦無怨無悔!”
“我原以為你我相敬如賓一生,兩國和平相處,雖客死他鄉我亦心甘情願。”她的話顫抖著,淚珠於臉頰邊滾落。
“可你呢?”
“你我二人夫妻情分,終是到頭了……”
淩木然靜靜地看著她狼狽的模樣,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姬照梨。
他斟酌著詞句,喉結滾動,接著冷靜開口道:“這裡,也是我的家,有我的親人。”
淩木然承認自己不善言辭,他儘量將語氣放得輕柔。
然而就是這樣一句簡短的話,姬照梨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認真地看著他。
她笑得釋然。
“哈哈哈哈……”
所以說,她二人,終究走不到最後。
在一起,隻會互相折磨,互相傷害。
既如此……
這些話她都沒說出口,而是藏在心裡,醞釀著。
後來的每一日,淩木然都會來看她。姬照梨又回到從前那副模樣,好似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隻是……他們之間話少了很多,相處也比從前更淡了,終是產生了嫌隙。
她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西北的這個冬天,雪格外大。
草原被雪背覆蓋,雪山腳下的湍湍河流凝結成冰。
她一如往常,喜歡麵朝東方,遙望著長安。隻是,眼中多了更多憂愁與悲涼。
這天夜裡,她見到了大魏來談和的使臣。自從那次大戰後,兩國僵持了許久,走到今夜這一步。
淩木然不允許她今夜踏出王帳半步,因著她昔日的所作所為,淩木然加派了人手守在她周圍。
她隻拿到了……祖父去世的消息。
姬照梨縮在被子裡,淚水浸濕了床單。
不知怎的,這一夜她的思緒格外強烈,偽裝了半年的麵具瞬間瓦解。
她又記起幼時在長安的日子,春暖花開的庭院裡,還未老去的祖父牽著她的手,教導她寫好每一個字。
窗外的桃花開了,花瓣隨風飄進窗子,落在她的茶杯裡,浸成了鮮紅色。
“祖父……”
一雙手圍過她的身子,輕輕擱置在她的腰際,她的背靠進一個溫熱的懷抱,男人強壯的胸膛使她回過神來。
二人皆是一言不發。
“淩木然,你答應我一件事吧。”
“什麼?”
淩木然將下巴擱進她柔軟的頸窩裡,語氣極輕。
“把露華送回去吧。”話罷,她有些緊張。
良久,背後傳來一道平穩的聲音。
“好。”
淩木然說好,他答應她了。
姬照梨鼻頭酸澀,強忍著眼淚吸了吸鼻子,聲音悶悶的,“彆讓她知道,不然,她是死活不會離開的。”
“好。”
這或許,是淩木然答應她答應得最乾脆的一件事了吧。
可能,也是最後一件。
黑暗裡,姬照梨背對著他,眨了眨眼睛。
這一夜,淩木然沒有睡好,他的發妻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可他總覺得遠在天邊,這一切是那麼的虛幻與不切實際。
草原最勇猛的單於,心裡有個地方,藏著恐懼。
他做了個夢,夢見他的妻子姬照梨。
她於寬廣無垠的草原上策馬疾馳,藍天白雲為一襲鵝黃色衣裙的她做襯,她飛揚著裙袂走出茫茫大漠。
頭頂蒼鷹在盤旋,女子背影決絕地向前奔跑而去,不顧一切。
淩木然目光繞過姬照梨的背影,看見了那座她魂牽夢縈的城池,那個中原的傳奇。
群山環繞間,巍峨的長安城聳立著。
悠揚的駝鈴聲響起,他看見客商往來,車馬絡繹不絕,姬照梨漢人打扮從馬車上下來。
他看見漫天黃沙裡,姬照梨鳳冠霞帔,十裡紅妝跨越山河而來。
他看見高聳入雲的天山腳下,姬照梨紅衣飄揚,駕馬而來。
他看見,風雨裡山河飄蕩,身世浮沉……
淩木然醒來時,發覺眼尾濕潤,他悲哀地合上眼,任由淚水於頰邊劃過。
……
淩木然沒有食言,草原最茂盛的時候,露華出嫁,嫁回了玉門關內,嫁回了大魏。
臨分彆的時候,姬照梨喜笑顏開地訴說著她的喜悅,露華不忍,嗚咽著。
“公主……”
“走吧,回去吧,回去就好了,記得代我回長安,到祖父的墳上拜拜……”
“是,公主殿下。”
主仆二人自此分彆。
姬照梨一路送到大漠,出嫁的隊伍一路延伸,悅耳的駝鈴聲漸遠,最後消失在遠方。
他們向著東方走,就夠了,姬照梨這樣想。
淩木然就站在她身側,風吹起他的長發,側臉立體英俊。
“淩木然,謝謝你。”
“不客氣,殿下。”
這是他們最後一句正常的對話。
因為幾日後的晚上,姬照梨去給淩木然送東西,無意中看到了軍用輿圖,淩木然和他的軍師正侃侃而談。
輿圖上標了三個地方。
一個是龜茲的城池,一個是烏孫的地域。
這兩地,姬照梨都知道,淩木然近幾年帶兵出征,打下不少土地,其中就包括這兩地。
而最後一地,畫在了遙遠遼闊的中原,長安。
她手腕一抖,“嘩啦”一聲脆響,摔碎了碗。
淩木然平靜地望著她,就如那日在帳子裡,說“那也是我的親人”一樣。
淩木然站起身,與她擦肩而過,正要出門,姬照梨躬身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淩木然,我求你……”
她幾乎沒有力氣再站穩,緩緩滑落在地,仰頭搖著頭乞求地看著他,眼裡閃著淚花。
“我,我求你,放下吧。”她哭地抽抽啼啼。
淩木然許久不動,背對著姬照梨,垂眸安靜地看著地麵。
他好像是動了心,有些該說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隻能含在口中,再三思量。
他明白自己肩上的責任,知曉他身為首領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應該犧牲什麼,不應該獻出什麼。
然而他也是這塵世間一個完整的人,兒女私情,在所難免。
以至於,在軍師說出必勝之計——拿姬照梨這個和親公主祭旗時,淩木然幾乎毫不猶豫脫口而出,“不可!”
姬照梨發覺他的遲疑,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攥緊了他的衣袖,擠出一個笑容,“淩木然,這樣相安無事難道不好嗎?你看,我們還有我們的孩子……”
她的手冰涼,牽住淩木然溫熱的指尖,緩緩站起身將他的手掌貼在她微隆的小腹上。
淩木然耳尖一動,掌心的溫度使他恍然失神。
姬照梨想要再度開口,卻不曾想被他打斷。
淩木然眸色深沉,垂著眼睛看她。
“姬照梨,伐中原乃我部世代責任,先父遺誌,你已嫁入我部,便是這裡的閼氏。”
他話中意有所指。
姬照梨呼出提在喉間的那口氣,恍然失笑,緩緩撒開那隻手,搖著頭後退。
“我做不到拋棄故國,亦不要求你無顧肩上責任,我隻是想要你為我後退一步有那麼難嗎!”
她不再似從前堅韌,亦不再如往日一般痛哭。她好像瘋了一樣,披頭散發,滿臉淚水。整個人在聽完那句話後失去了光彩,眼中全是自嘲般的笑意,是一種不顧一切的瘋魔。
她罔顧一切地嘶吼。
“淩木然……你我成親三年,從前我總是想……為國犧牲,我不曾悔過,亦不應有悔,嫁與你,我安心乃至慶幸……”她眼裡含著淚,目光渙散,好像在回憶從前,嘴角扯著譏諷的笑容。
姬照梨笑了一聲,“可我如今算是悔了!!”
“我悔嫁與你,亦悔恨三年前為國答應和親!我若再自私一點,又怎會整日鬱鬱寡歡,又怎會夾在中間兩邊為難!”
“哈哈哈哈你知道麼?我現在就像個死人一樣!”她攤開手臂自嘲,“我就像個死人一樣被你們指使我應當做什麼,我無法做到拋棄故國親人,亦做不到勾結加害你們……”
“我不明白這場婚事的意義在何處,淩木然,是誰讓它變得如此荒唐,是誰讓它變得如此荒唐啊……”她語氣變輕。
她淚如雨下,扶著腿跪在地上,像是丟了魂一樣,“淩木然,你殺了我祭旗吧,我求你你殺了我祭旗吧!”她痛苦地哭著。
淩木然移開視線,強忍著眼中的淚水。
“你是我的發妻,姬照梨……你說過,你是我的發妻啊……”
聲音雖低,可顫抖得幾乎失去了聲調,含糊至極。
“安心呆在這,難道不好嗎?”他眼角滑落一滴淚,眼底泛紅。
“淩木然……你還是不明白,我不是尋常姑娘,我是大魏的公主,受的是百姓的供養……”
大魏百姓把她供養成尊貴的金枝玉葉,因此,她頂著一生無法回到家鄉的風險,選擇答應和親,遠嫁西域。
她話說的很認真,聲音很低,“這是我的選擇,亦是我的責任,如你一般。”
姬照梨說出了那句藏在她心底很久的話,“淩木然,你我二人,真是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