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大寒之五(1 / 1)

祝懷安囑讬獄卒照看他這位朋友,扶著孟容瑛步出天牢,卻在轉角處撞上一名行色匆匆的侍衛,原是來找他的,一問之下差點暈過去,緊接著打聽錦雲城狀況。

江初照身在囹圄,隻聽到斷斷續續的交談,她好像聽到跟穀競川有關的消息,怕祝王爺這一走就甚麼也不知道了,當即扯開嗓大嚷,想知道發生甚麼事。

祝懷安再回來時臉色極度蒼白,對她說了方才從錦雲城快馬傳回的消息──寧鐸將大半周越兵馬困於城外,隻有穀競川和為數不多的兵士進了城,城裡直接淪為戰場,現在都沒消息傳出來。

在城裡頭打?江初照從未聽過這事,不該這樣的那滿城百姓怎麼辦,往哪兒躲呢?她跟祝懷安想在了一處,這恐怕是寧鐸刻意布下的殺陣,衝著穀競川而來。

「我去幫忙。」江初照緊抓欄柱,急切地懇求:「祝王爺您幫我求求陛下,錦雲城離這兒有段路,等調兵馬過去怕遲了,讓我先去錦雲城好麼,我不會逃逸,一定回來領罰,求求您了……」她說到後來,因為焦急害怕紅了眼,滿臉企盼地瞧著祝懷安。

「…好。」祝懷安壓下滿腹疑問,當即旋身朝著大殿而去。

經過祝懷安勸說擔保,江初照很快被釋放,讓她先行錦雲城相助。

江初照穿戴好鎧甲,急著翻上自己那匹馬,卻聽祝懷安在身後喊她:「江姑娘…孩子,我感謝妳,也對不起妳……」

江初照轉身快步走近,溫言道:「祝伯伯,謝謝你照顧我姥姥、重新安頓我哥哥,江家欠穀家的,晚輩會用餘生彌補,至死方休。那…將軍是我此生遇過最好的人,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時刻,是他點起一盞明燈,鼓勵我、教導我,牽著我走出低穀。」

她對祝懷安微微一笑,「而您是最初帶領他的人,和他相處時,我感覺他受您影響很深,能培育出他這般人物的您,肯定也是極好的。您莫擔心,晚輩必定竭儘全力,讓他平安歸來。」

「孩子……」祝懷安壓下哽咽,「妳也要小心,我等你們回來。」

江初照點點頭,策馬飛馳出皇城,朝著錦雲城而去。

她沒帶刀劍槍戟,選了最輕的鎧甲裝備,一路馬不停蹄,隻盼能早一刻抵達錦雲城,幸虧穀競川送她的這匹馬年輕力壯、腳程飛快,剛過正午已抵達城外十裡處。

眼見遠方黑煙不斷竄升,伴隨著陣陣刺鼻燒焦味。江初照拍拍馬兒後腿,卻摸到一件物事,轉頭取下一瞧,暗罵自己一句,這鐵鞭是她離開趙字營忘記取下的,還一路帶著來,多拖遝腳程?錦雲城近在眼前,丟了也可惜,當即順手係在腰間,策馬馳近。

城外一片兵荒馬亂,江初照舉目赫見城門熊熊燃燒、火舌猛竄,周越弟兄趕著救火,可水源太遠,哪怕用馬匹往返搬運也來不及,這是錦雲城唯一出入口。高聳的城牆全潑上黑油,滑溜無法攀爬,幾處城牆更讓風勢帶過去的火苗點著,把堅硬的磚石燒得紅透,這火怕是三天三夜也熄不了……

她在靠近城門的人群中認出熟悉身影,策馬奔近,焦急問:「將軍呢?」

馬鳴山滿身大汗、背上被燒傷的地方還冒著血,聞聲極其狼狽地扭頭,見了她差點把手上水桶灑了,連忙穩住,急道:「將軍和單大人還未出來,火太大了,進不去。」

江初照的一線希望被掐熄,又看有些前鋒營弟兄試圖馳馬闖過城門火海,但動物怕火是天性,那些馬匹被驅策奔前,卻每每在火焰前停下,不肯再前進分毫。

她匆匆丟了句:「你背上的傷很嚴重,先找人包紮傷口,感染會喪命的,即刻去!」又著急趨近溫度更高更燙的城門下方。

賀友之快急瘋了,近火海的弟兄難以抵擋高溫,已換過三批接力救火,唯有賀友之不肯換手,隻是一桶一桶接過水灌救,他很想衝進去,卻隻能在這乾瞪眼,一片混亂中,他看到了江初照。

還沒來得及喊,就見江大人傾身提過一桶水,當頭淋在自個和馬匹身上,濕淋淋的水珠往下滴。

江初照拉著韁繩退開數步,輕撫駿馬脖頸,又湊近馬耳低聲說了一串話,那馬霎時踢了踢前腿,呼哧呼哧嗬著氣。她聚精會神凝視前方,提著一口氣。

賀友之忽地意識到他要做甚麼,失聲喊:「江大人!」

江初照一聲呼喝,在馬臀迅速拍三下,韁繩一甩,勢如破竹往前衝,身下的馬絲毫不懼炙熱火苗,直奔到火舌近處才奮力一躍,帶著她在一眾驚呼聲中,猶如被祝融吞噬般投進熊熊烈火。

躍過火海,江初照不顧身上鎧甲發燙,立即翻身下馬,察看馬兒的傷勢,眼見無礙,這才鬆一口氣,「好孩子。」

她輕撫馬頭安撫,卸下馬鞍轡頭,轉身踢起腳邊長槍,越過滿地屍身,逕往前方刀劍相擊、呼喝震天處奔去。

*           *           *

穀競川自清晨戰到午後。

這於他原本不算甚麼,可他有一大段時間落下日常鍛鍊,三日不練都要手生,何況是一年多的荒廢,加上先前顧及錦雲城的無辜居民,無法大開大闔地施展,隻能大耗心力與寧鐸兵士周旋,期間被混充百姓的兵士暗算幾次,創口不大卻無法分神止血,此刻竟然有種從未有過的力不從心。

餘百鍊眼看他從城頭戰至城中,精神力道大不如前,知道時機已然成熟,此刻就是一擊不中,再接再厲也成。這穀競川劍法不錯,方才好多流箭齊發,都讓他那把劍擋下來,聽說此人還能挽強弓,可惜了,這樣好的功夫。

餘百鍊命人架好強弩搭上箭,這箭是他特意為穀競川而備的,弓弩強勁準確到不需在箭身安上箭羽,隻要對準目標,這鋼箭連石牆也能打出個洞,他還是很敬重這位猛將,不會讓他痛苦太久,長箭穿心過,很快就結束。

備好下一波箭雨攻勢作掩護,餘百鍊手一揮,萬箭齊發直射向穀競川與正在跟他纏鬥的寧鐸兵士。

穀競川一麵抵擋一麵在心裡罵這主將不是人,連自家兵士都不放過,忽地一陣疾風向他竄來,他隻覺胸口一痛,跪在地上直喘氣。垂眸卻見眼前一片腥紅,按著傷口的左手不斷冒著熱氣,身體一側,倒在血泊中。

餘百鍊看著自己的胸口,愣了愣才感到劇痛,又聽身側傳來陣陣驚叫。他試著把槍杆拔出來,誰知這槍紋絲不動,滿頭大汗去瞧那強弩,不知被何物擊中,整支弩都彎了,那這杆槍哪來的?確定是槍麼,這槍杆不會太短了?

他坐在椅子上,沒瞧見自己的慘況,一旁副手卻看得分明──

將軍……這杆天外飛來的鐵槍穿過將軍的胸,把將軍生生釘在椅背上,槍頭強勁地整個刺穿椅背,連同那穿出大半的槍杆一道滴著鮮血、在大冷天裡散發著白色熱氣。餘百鍊雙眼布滿血絲,一句話都沒法說,就這麼斷了氣。

江初照急急奔向穀競川,膝蓋不聽使喚地發抖,一邊用力捶打一邊勉強跑過去,總算奔至他身旁。

她方才驚見強弩對準穀競川,慌抽出鐵鞭將石磚甩向器械,順勢向發射者擲出長槍。誰知遲了片刻,來不及在強弩放箭前投石破壞,隻打偏了軌道,那箭還是刺穿穀競川身體。

她剛一把抱起他,手上就是一熱,滿掌殷紅血跡,慌張想取止血藥,這才想起早用掉了,又顫著手往穀競川腰間翻找,卻隻找到一瓶鶴頂紅,急得在心裡大罵粗口。慌慌撥去淚花,爬兩步就著淚眼模糊的視線,終於從倒臥在一旁的周越弟兄腰間翻出止血藥,立刻全撒在鎧甲上那黑黝黝不斷湧出鮮血的大洞。

血止不了。無論她接連倒了幾瓶藥上去,死命按著創口不放,那血好像總也流不完,一開始是熱的,後來就變得又涼又黏……江初照覺得暈,怎麼她見了血會暈的?

會死麼?不會的不會死……她一麵用力按著傷口,一麵喊穀競川,想讓他保持清醒,連喊好幾聲,才看他吃力地睜開眼,眨了兩下又快睡去,她不顧一切地嚷:「將軍你快看看,我是初照…你、你還欠我一件事…你記得麼?記得麼?」淚水模糊眼前景象,她無法騰出手去擦,隻是絕望地大聲問,想把他喊回來。

「……記得。」穀競川氣若遊絲地回答,感覺胸口很沉,吸不到空氣。

江初照眼看有用,壓緊創口挨近他些,慌想一陣,「那翡翠簪,你說……」她忍不住嗚咽一聲,哽泣道:「你說是買給我的,卻送了彆人……」她強打精神,半是哄騙半是認真地說下去:「你要找個一模一樣的賠給我,你現在就找…找到賠給我之前都不可以睡……」

穀競川咳出些血花,疲憊地笑著:「好…賠……」他一口氣喘不上,悶哼一聲,閉上眼再叫不醒。江初照一直喊他,直喊到聲嘶力竭,眼前亮晃晃一片,毫無真實感。

她不要甚麼簪子,她要他活下去……

身後似乎傳來嗖嗖破空聲,箭?長槍?那又怎樣呢,這一路上所有的恐懼都在方才消失了。她疲倦地閉上眼,不躲不閃。

她剛感覺背上一痛,同時聽到金屬相擊的響動,沒有任何東西刺進她身體,轉頭一瞧,就看一名寧鐸兵士倒在身側。

「江初照!」

單明允千鈞一發隔開那杆槍,剛擺平敵人又狠扯她衣襟,疾言厲色地吼道:「你發甚麼呆?」

她愣愣回望單明允滿是臟汙血漬的臉龐,失神道:「無所謂啊,都隨他們吧。」說著輕推開他手,靜靜趴在那讓血浸透的重甲上。

單明允被她怪異的舉動所驚,他方才隻看到江初照甩動鐵鞭,卻一直沒發現穀競川的身影,好不容易搶過來替小夥子擋下這記槍……他瞥一眼即震驚不已,顫著手去探穀競川鼻息,沒?他不相信,推江初照一把,打算解開穀競川身上鎧甲查看,誰知江初照抱得死緊,硬是不讓他鬆動。

「你起開!」單明允怒吼,直想踹小夥子兩腳,卻被接著湧上的敵軍打斷,隻得接著回身抵擋,又不禁分神去看穀競川,眼見江初照還真撒手不管,氣得邊戰邊罵:「江初照你到底來乾甚麼的,競川寧死也要護著兄弟跟平民,你倒是束手待斃,你!你就這點出息!」

『你就這點出息?』

她如夢初醒,用力抹把臉,甩著鐵鞭重新加入戰局。

單明允不知是甚麼讓江初照動了起來,至少這小子現在有能力自保,不必他費神。他倆將穀競川圍在中間,卻感覺湧上來的敵軍愈來愈多,無數槍戟不斷戳來。

江初照的鞭子起了大作用,這鞭若在戰場上並不好施展,恐誤傷己方兵士,但此刻包圍他們的都是敵軍,用起來反而無所顧忌。鐵鞭極沉,相對力道更猛烈,在江初照手裡卻不見遲滯,既有軟鞭的靈活,也兼具金屬穿透重甲的殺傷力,將送到麵前的槍儘數攔腰截斷,靈蛇般勾了個花,以迅雷之姿橫掃,直取敵方數雙眼睛,下手又快又狠。

她忽聽一聲痛呼,急轉過身拽了單明允一把,鐵鞭跟著往前送去,搶在對方槍頭之前救下單明允,給這一下驚得滿身冷汗。

他們會死在這兒,江初照很肯定。單大人撐到現在,體力恐怕已經到極限,眼下態勢更無法單憑他倆力挽狂瀾,他們隻是在垂死掙紮,卻沒有突圍求生的法子。

單大人不可以死,燕門關需要他、單家那一大票弟弟妹妹也需要他。江初照一咬牙,鐵鞭狠甩幾下打出一個空間,緊接著長鞭纏上單明允腰際,用儘全力把他往城樓上甩。

單明允先是腰間一緊,就被一股巨大力量拋飛,直往城樓上撞,他不及細想,反射地伸掌往石牆連翻兩下,借此衝飛力道,一躍而上高聳城樓。

等他再回身往下看,心臟差點停止──更多兵士往江初照湧去,背後少了他的掩護,哪怕小夥子鐵鞭劃出的範圍比槍還長,卻難敵前仆後繼的寧鐸軍。他剛要躍下城樓相助,卻聽江初照吼道:「彆下來!走啊!」

「走一個是一個!」江初照又喊,在心裡求他快撤。

單明允雙眼通紅,看著倆朋友生死交關,卻沒有更好的辦法救他們……

忽聞一聲爆裂破空巨響,腳下城樓震了一下,又一下,單明允感覺這樓快坍塌,握緊槍杆奮力一躍,長□□穿一名寧鐸兵士,他重新在江初照身側站穩。

「樓快塌了,走,一起走!」他扯著江初照蹲下身,兩人合力扛起穀競川,剛殺出幾步路,城樓果真垮了下來,而且是整片石牆傾倒而下。

他倆下意識把穀競川護在身後,赤手空拳去擊那飛噴過來的磚石,待這巨變平息,隻見現場許多寧鐸兵士走避不及,皆成為磚下亡魂。還未反應過來,又看一眾兵馬自硝煙頹牆衝殺而入,與寧鐸殘兵砍殺起來。

單明允和江初照認得這身軍服。

「大燕……」江初照差點哭出來,當即跟單明允扶著穀競川迎上。那些頭一批衝進來的燕國兵士大都認得他們,立即上前協助,把他們帶出這片煉獄。

*           *           *

穀競川從一個很長很混亂的夢裡驚醒。

依稀記得最後小舟上隻剩他跟五歲大的暖暖,小丫頭一直哭著要找爹,他怎麼也哄不好,那船後來還進了水,離岸邊愈來愈遠……他睜開眼,有些對不上焦,視野白茫茫一片,呼吸又短又促,略定心神,方才認出立於榻前的俊逸男子。

他眼前一亮,喜道:「是陛下?參見陛下。」當即試圖起身拜見這燕國國君。

元望舒吃了一驚,忙截住他,輕輕讓他躺回去,鬆口氣地微笑道:「不必拘禮。」

剛想問問這大舅子感覺可好些,未料穀競川又著迷地看著他,讚道:「啊…陛下還是一樣英俊瀟灑哪。」

元望舒一愣,教這熱切的視線瞧得不太自在,一時忘了要說甚麼。

一旁正在幫忙診脈的青年不小心笑出來,儒雅地輕咳兩聲。

穀競川一轉頭,又樂道:「是曲慕濤啊!」當即伸手用力抱了他一下,卻被壓得胸前劇痛,差點喘不上氣,嚇得幾人一同驚呼。

曲慕濤立時彈開,慌道:「穀將軍您躺好,莫再牽動傷勢。」說完這句額上已是冷汗涔涔,忙不迭察看剛包紮好的傷口。

穀競川閉眼調息,媽了個疤子,這回可疼得夠嗆啊,往日還不曾有這從胸臆直透背心的劇痛,他究竟傷著哪了?忽覺手心握著綿軟滑膩的物事,這啥玩意?略一瞥,竟是一雙細白小手,他心中一跳,順著那手臂往上瞧,三分無措、七分試探地問道:「呃…閣下是?」

那低泣的小姑娘一愣,本來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雙眼浮腫得跟核桃似的,聽了這話又有些氣惱,咬牙道:「你…你還有心情說笑!」

穀競川大駭,聽這聲音,許是哭長了有些沙啞,可他認得出呀,「暖…暖暖啊?」

祝玥暖登時無淚,瞧他這模樣還真不像開玩笑,驚訝得收勢悲咽,輕輕打了個嗝。

「真是暖暖?」穀競川更加駭異,盯著小姑娘猛瞧,忽地放聲大笑,這一笑又牽動傷口,直疼得死去活來,任憑傷口劇痛,仍止不住笑,連聲唉呦,笑歎:「我說妳咋從不哭呢,原來就是哭得難看。」誰來救救他,他快疼死了……

真是很難看麼?祝玥暖又打了個嗝,正想轉頭問元望舒,穀競川見狀,不顧疼痛地爬起來,伸手固定她的頭。

「千萬彆轉過去。」他急嚷,又空出一隻手在榻上摸索,將他帶血的外衣扔在祝玥暖頭上。元望舒和曲慕濤來不及製止,嚇得啞口無言。穀競川很體貼地道:「真他媽難看,彆要嚇著陛下,妳兜著出去洗把臉,平靜些再回來。」

元望舒定定神,湊近她溫言相勸:「競川有我們陪著無妨,妳儘管放心梳洗,透透氣再回來瞧他?」說著要拿下這滿是汗臭血漬的外衣。

穀競川見狀就急了,慌喊:「陛下真看不得,會發夢魘的。」

「朕看過。」他一笑,毫不在意地掀下外衣。一瞧之下果真哭得極慘,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很想親一下她腫泡泡的眼睛,礙於還有旁人在,隻能作罷。

祝玥暖離開後,曲慕濤又叮囑穀競川幾句,過一會單明允推門而入,身上同樣掛著彩,看著穀競川的神情卻是欣然喜悅的,對著元望舒抱拳一揖,朗聲道謝。

元望舒擔心自己在場會讓他倆無法放鬆歇息,跟曲慕濤低聲說幾句後,先行離開。推開門卻見不遠處的樹下立著一位少年,身著周越軍服,看起來蒼白纖瘦,朝著廂房這兒眺望。他尋思,或許又是其中一位朋友,當即讓身側的秦總管上前關心一下,看看需要甚麼,自己則去找祝玥暖。

單明允眼見好友身上各處都纏著繃帶,雖然因失血過多臉色蒼白,精神卻不錯,心裡邊開心地不得了,卻嘴硬道:「太可惜了,我還以為這回鐵定能升職。」

穀競川讓他這沒良心的調侃逗樂,又是一陣疼。

曲慕濤慌忙阻止道:「單大人,穀將軍那傷口是當胸穿背的,極需靜養,您莫再逗笑他。」

單明允沒想到這麼嚴重,當即點頭應是,又誠懇地跟這位神醫道謝。眼見曲慕濤起身要把椅子讓出來,他尋思不能讓大夫站著,乾脆一屁股坐到榻上,跟穀競川各自靠著床柱聊起來。

穀競川開頭就打聽弟兄們的傷亡狀況,單明允答不上,他跟江初照一心都在穀競川身上,把他扛出錦雲城後寸步不離,等到曲慕濤接手才退出房間等待,直等到暮色沉沉才聽說他醒轉。

單明允估摸著大半兵馬都給火勢擋在城外,城裡的兵士不多,又都聽命帶著居民避禍,應該不是太嚴重,跟他討論一番,勸他放心養傷。

各自沉默一會後,穀競川淡淡道:「瀕死那會兒,我夢到初照了。」挺荒謬的夢啊,他竟夢到初照硬要找他討回那翡翠簪?

「那不是夢。」單明允凝視穀競川驚訝的眼眸,不忍心瞞他:「初照確實有來。」

*           *           *

(稍早)

單明允跟江初照需要包紮傷口,卻都不肯離開廂房外,大燕的醫官們無奈,乾脆把藥箱搬過來,直接在外頭協助他倆上藥。江初照僅有些微擦傷,單明允卻得卸下鎧甲、剪開衣裳,方能把身上各處傷口逐一處理。他倆一直盯著房門瞧,江初照每隔一陣子就會抹抹眼睛,渾身止不住顫抖。

單明允瞧她這樣子,跟錦雲城裡他剛找到江初照時好不了多少,卻也無心安慰她,隻盼著穀競川千萬要熬過來。

知道穀競川醒轉,他開心地立刻站起,想進去瞧瞧他,卻看江初照半天站不起來,一直捶打自己膝蓋,眼淚還掉得更凶。他當即上前扶起她,提議道:「一起進去瞧瞧他吧?」

江初照原本軟綿綿的,聽了這話倒是生出不少力氣,慌慌推開單明允的手,後退兩步嚅囁道:「單大人進去吧,彆讓他知道我有來,就是…拜讬你出來後,跟我說一下他的狀況,行麼?」

單明允很是不解地盯著她,分明急得要死,這會卻不肯進去?沉默一會後,單明允歎息詢問:「競川他很喜歡妳,妳不喜歡他麼?」倘若江初照回答沒有,他頭一個不信。

「我很關心他。」江初照如鯁在喉,儘量讓語氣平靜才續道:「我這輩子都會關心他,隻要他好我就好……」

「可是他不好。」單明允打斷她,「妳沒發現這次見到競川,他蒼老許多、憔悴許多麼?」

江初照被刺痛,她當然有發現,彆後一年有餘,對她而言每一日都無比漫長,再見他隻覺恍如隔世,他卻跟印象中完全不同,怎會這樣的,將軍…將軍一向甚麼都能想通,甚麼都能看開的……

「競川的身手如何,妳很清楚,豈會輕易敗下陣來。」

單明允替他們師徒倆著急,又氣江初照這不置可否的態度,遂將這些日子累積的一腔憤懣全發洩出來:「初照,我不知你倆怎麼了,但妳說走就走,可有想過留下來的人,日日對著物是人非甚麼感受?他這一年多幾乎不吃不睡,我幾次去大帳找他,他都不在,索性跟蹤他,妳知他每晚上哪去了?去了赤雲峯!一坐就坐到天明……」

江初照摀著嘴,鬥大的淚珠不聽使喚落下,驚得單明允硬生生打住。

「單大人你幫幫他……」她嘶啞地懇求:「我、我是不成了,求你幫幫他…他從前是這麼快樂的人……」她蹲下來,再受不了的埋首痛哭。

*           *           *

「初照很擔心你的傷勢,卻又被召了回去,不得不離開。」單明允無奈地撒謊:「既然你醒了,我得快些讬人給她報信,省得她弔著一顆心。」

穀競川出神好半晌,忽然慌張詢問:「她有沒有受傷?」

「皮肉傷。」

這句倒是實話,穀競川反而不信,蹙眉打聽:「你有沒有騙我?」

單明允差點衝出去把江初照拖到床榻前,硬是忍住,咬牙道:「她前腳剛來,大燕後腳就跟上了,隻是些許擦傷,活蹦亂跳還能自己騎馬,你說這能有事麼?」

穀競川大鬆口氣,這才綻出笑,閉著眼靠回榻上。

單明允一聲不響地看著他。自從一年多前江初照離營,許多事都跟著亂,競川有時整天下來說不到一句話,自己好幾次想罵他、狠狠地打醒他,終是下不了手,隻能日複一日看他這樣過下去,這回在錦雲城差點丟了命,還沒能讓他痛定思痛振作麼?

「競川,你忘了她吧。」

直到穀競川悠悠睜開眼,單明允才接著說:「我早前又幫你問了一遍,感情本就勉強不來,你這般折磨自己,初照看了也難受。」

穀競川隻是出神地看著前方,好像根本沒在聽。

單明允等了一會,歎道:「好好休息。」起身跟曲慕濤打過招呼,推門而出。

「明允。」

他聽了這聲喚,停步轉身,就看好友淡淡笑道:「這些日子我太不像話,累得你扛了這麼久,你就當我死過一回,現下還魂歸來吧?」

這是發自內心、真正釋懷的笑容。

單明允強抑激動,快步走回他身畔,啞聲道:「我從不覺得辛苦,你能想通,就是最好的回報。」說著忍不住輕輕抱了抱穀競川,相識多年,每每都是他被穀競川強摟,這是自己頭一回主動擁抱人,想不到是抱這小子。

穀競川先是驚訝,又低笑著嘴欠一句:「你這力道不行,等我傷好了再給你來一個。」

祝玥暖梳洗完匆匆回來,進門就看哥哥跟單大人抱在一塊,驚呼一聲又趕緊忍住,曲大人還在呢他倆乾甚麼?忽地想起幾年前競川哥哥難得寫信回家,信裡也就幾個大字"我打死不要成家",原來說的是這個意思?

正想當作沒瞧見溜出去,卻又被穀競川叫回來,硬著頭皮走向床榻,訥訥地喊:「哥哥。」

穀競川不曉得這丫頭臉紅個啥子,還目光閃躲不肯看人,算了,毛丫頭一向古怪,正事要緊,他清清喉嚨,詢問道:「暖暖,哥想跟妳討件物事,成麼?」